钱婆婆骂道:“你这天杀的撒谎精!你当然对不起我!说好的要买大房子给我,一辈子到头了连破瓦片都没看到!说好的让我穿金戴银,可你看看我穿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瞧瞧人家隔壁老王,那房子多气派!还有村头的小双子妈,天天有人伺候,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想怎么玩怎么玩!你摸着良心说,我跟着你过了几天好日子?”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喊着,就像被负心薄幸的人亏欠了那样凄惨可怜。
莫待冷了脸,出去转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他肩上搭着一套打着补丁的干净粗布衣,一进门便将一只脚放在灶台上:“我就一句话:要么你让老爷子吃饱穿暖,要么我把你这锅踹烂,再把你的金银珠宝全部抢走。别说我不敢做,你的钱放在这个破地方没人抢,不是别人不敢,而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不忍心。偏偏我这人心狠手辣还死不要脸,只要是我看中的东西我就敢抢。你要不要试试?”
“你敢!小阎王严令,抢劫他人财物者严惩不贷!”钱婆婆将一缕乱发别到耳后,翻着白眼得意又不屑地道,“所以啊,不是那些破落户发善心,是他们怕被罚——不敢抢!”
“曲解他人善意,你真叫人恶心!”莫待脚上用力,锅就破了一道口子,溢出的汤浇灭了柴火,冒出一股飘着肉香的白烟。他不理钱婆婆的哭骂,盛了碗肉汤凉好,又挑了大半碗炖得软烂的排骨出来:“这排骨真心不错,你不吃也别浪费,我帮你安排。”
“啊!杀人了!”钱婆婆急了,呼天抢地地叫救命,说有人欺负老人打劫钱财。结果她嚷了半天,就只有左边那家的小伙子从窗户探头朝这边看。莫待笑着冲他一抱拳,他便麻利地缩回身子,嘭地把门窗关紧实了。
“瞧你这人缘,差得没眼看了。”莫待将锅提到门口,摆好架势大声叫卖,“卖排骨汤喽,刚熬好的排骨汤。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美味的排骨汤,免费喝喽……”
小豆娘领着一帮人来了,人手一个大号的碗,喜气洋洋的。
“姐姐来了。”莫待把勺子往她面前一放,笑道,“劳烦姐姐给大家分了。”
小豆娘乐了:“甭客气,姐姐我可太喜欢这劳烦了。”她分完肉,帮老人换上衣衫,照顾他喝了排骨汤,还吃了些捣烂的瘦肉。回头见莫待早已封了钱婆婆的穴道,让她坐在旁边看大家喝汤吃肉,差点笑岔气了。“这老婆子大概死也想不到,真有人敢打劫!”
莫待把老人抱到门口的树荫下晒太阳,然后搬出那些坛坛罐罐,让人清点好数目:“老爷子,这些年如果没有这些街坊邻居暗中接济,你怕是已再世为人了。我把这些钱分给他们,你意下如何?”
吃了些东西,老人总算有力气了,连点头都利索了不少。
“姐姐,老爷子体弱,要人照顾。姐姐心细,可愿出力?”
“出力可以,可我不愿意挨骂。我脸皮再厚也架不住天天被人指着鼻子骂骚蹄子死娼妇小贱货。”小豆娘苦笑,“你是没听见钱婆婆骂人的那些话,老祖宗听了都得从棺材里蹦出来还嘴。”
“无妨。我自有办法治她,叫她不敢再骂你。”
“那最好不过。我是老叔叔看着长大的,看他这样遭罪我也不忍心。以后他就在我家生活吧,我必不亏待了他。”
“那姐姐把这个收好了。”莫待递过去最大最满的一个钱罐,“钱婆婆说了,这个世道睁眼就要钱,再多的钱也经不住流水似的用。你家本来就不富裕,再多一口人日子就更难过。这是姐姐应得的,姐姐切勿推辞。”
小豆娘坚决不肯:“我帮老叔叔不是为了钱!”
老人艰难地张了张嘴,吐出两个字:“收着!”
莫待将钱罐塞到小豆娘怀里:“你若是图钱,我还真就一分也不给了。”等分完钱,他解了钱婆婆的穴道,指着空罐子道,“你的钱都被我分光了,你现在是真真正正,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了。你要是乖乖听话不作妖,姐姐自会照顾你的一日三餐。倘若你污言秽语扰她清听,就乞讨过日吧,谁也不会同情你。你不服气可以找小阎王告状,看看他怎么判决。我可听说了,小阎王最恨坏心眼的人。你说,如果他知道你这样糟践自己没有犯错的枕边人,会不会一气之下把你下到十八层地狱?”
“我……我不怕他,不怕!没有钱,天堂也是地狱。有了钱,地狱也能变天堂。你还我的钱,还我的排骨汤!天啦!还有没有天理了!来人啊,救命啊……抢钱啦!”
“别嚎了!”莫待一声断喝,“你如果想找人评理,我这就带你去找小阎王。你可得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见了那个暴脾气,你做的缺德事可就瞒不住了。”
小豆娘道:“婆婆说过,穷人的脸皮厚,富人的心肠厚。你是富人堆里的穷人,又是穷人堆里的富人,自然不怕骂也不怕打。就是不知道你的骨头是不是与你的脸皮一样厚实,能挨住小阎王的杀威棒。”
送排骨汤的男子道:“只要有钱,杀威棒算得了什么?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么?小阎王会不会推磨我不知道,杀威棒痛不痛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要见小阎王就得先过追魂使者和安魂使者那一关,这两位使者的脾气比小阎王还暴躁三五分……”
“我……我老胳膊老腿的,走不动,我不去!”钱婆婆抱着空钱罐跌坐在地,嗷嗷痛哭。看她哭得那么惨,老人呼哧呼哧了半天,忍不住大笑。他这一笑,周围的环境都变了,破烂店铺变成了高大巍峨的驿馆,小豆娘和众乡邻也都换了装束,竟是驿馆的当差人。而钱婆婆和那位老人则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忘川河的摆渡人。
老人摸着白须,笑看莫待:“多少年了,终于又有人让我夫妻俩和这些小伙伴以真面目示人了!老夫想知道,你为何会找上我们的店?”
“那只死鸟……黄泉树上那只大黑鸟说,要找最破旧最穷困的店。”莫待说着对小豆娘行了一礼,“还得多谢姐姐指点。如果不是姐姐那句‘穷得只剩下钱’,一时之间我还真找不到这里。”
小豆娘捂着嘴偷乐:“这么隐晦的话,也亏你能听懂。”
钱婆婆笑道:“世上的人总以为,只有没钱才叫穷。其实,穷在心上才是真正的穷。小阎王要是知道他设的局被人破了,估计吃冰糖葫芦要吃到肚子痛牙生虫。”
莫待心想:不知冥界的冰糖葫芦味道如何,好吃的话得多买点给小暖,毕竟来一趟不容易。“我想去阎魔殿,烦请各位助我过河。”
钱婆婆道:“今天我当值,我渡你。放心,虽然你吃完了我的肉,分光了我的钱,我也不会公报私仇,绝对稳稳当当将你渡到对岸。”
众人一阵哄笑,随即挥手告别。莫待含笑抱拳,陪钱婆婆取公文去了。
老人道:“你们不是常常讨论,江湖人常说的‘侠’是什么吗?在我看来,那是就算满身荆棘,深陷泥淖,也明辨是非,匡扶正道,还不忘用自己微弱的光亮为别人照路,并努力帮助他们改变命运,奔赴美好未来的仁慈与温柔。而侠之大者,济世安民,心怀天下。”
小豆娘道:“您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守疆御敌是侠,除暴安良是侠,扶危济困是侠,怜贫惜弱是侠,以蝼蚁之力托举他人追逐光明同样也是侠!”
“是的。不论高低贵贱,不管老幼美丑,不分事大事小,只要能照亮别人的人生,能让这个世界变美好的行为,都可以称之为侠。而‘侠’在他身上的体现,则是以柔善之心、慈悲之心、平等之心待世间万物。”
“我喜欢这孩子!他中途出去的那段时间,跑遍了附近的客栈,到处打听钱婆婆这样对自己丈夫的根由。他说人的善恶不能光看表面,更不能单凭一面之词就判断一个人的是非功过。他明明很赶时间,也还是愿意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陌生人费心劳神。当真难得!希望他平安归来,我还煮鸡蛋给他吃!”
老人叹道:“忘川难渡,他的时间不多了!”
抬眼看,红日当空,时值正午。当钱婆婆和莫待赶到忘川河畔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原以为是浊浪滔天的忘川河,此时风平浪静,无波无澜,跟人间界的河流一般无二,实属平常。河两岸枫树成林,红透了的枫叶时而静止不动,娴静如淑女;时而飒飒作响,活跃如顽童。捡一片叶子遮在眼睛上,天空就变成了鲜亮的红色。明亮的阳光下,金黄的秋草像一根根金色的丝线,融合了夏的明丽与秋的爽利,透着光的亮。秋天将要用它们来编织三张网,一张装丰收,一张装思念,一张装萧瑟。一排水鸟飞过,停落在对岸的山头。那里有一株雄壮的老树,树上有一个巨大的鸟窝,鸟窝里有刚出壳的小鸟,正伸长脖子等待喂食。
河边无桥,只看见密密匝匝不计其数的黑色钓竿,色如烈火的彼岸花点缀其间,稀疏得屈指可数。
钱婆婆指着蓝雾树下的几间高大的房舍道:“孟婆这个人喜怒无常,脾气暴躁,非常难伺候。”她同情地看了莫待一眼,又说,“再难伺候你也得去伺候。没有她的允许,无论是谁都上不了奈何桥。上不了奈何桥,也就无法过忘川。当务之急,你得想办法讨她欢心,请她网开一面,许你不喝孟婆汤。”
莫待谢过她的指点,径直朝目标走去。他没来得及清洗,也没换衣服,还是一身叫花子的装束。
路边,一块四四方方,砌着青砖,围着半人高的篱笆的菜地里,红的绿的黄的紫的白的黑的……五颜六色多到眼花缭乱的瓜果已完全熟透,散发着独特的香甜气味。这些瓜果长相稀奇,是人间所没有的。每个品种的瓜或果都水润光泽,枝叶藤条也都修剪得规矩整齐,一看就知道照顾它们的人是此中高手。菜地的四角分别种着樱桃,杏树,石榴和冬桃等。这些树开花时是景,果熟时还是景,一年四季美到头。菜地的四边各种两畦寻常的瓜果蔬菜,同样是绿油油嫩闪闪水灵灵的,长势喜人。
莫待就近摘了一个长得像手掌的甜瓜,蹭去上面的泥,张嘴就啃。他吃得那么香,好像他吃的不是甜瓜,而是仙果。吃完甜瓜,他又摘了一根细溜溜的黄色的不是黄瓜的瓜。
“敢偷我老婆子的菜,活腻味了?”阴沉的说话声刚落,一个衣衫华美拄着凤头拐杖的妇人出现在菜地。她貌美如花,尚无老态,只是一头白发看着扎眼。
“向夫人赔罪了。实在是这瓜太诱人了,闻着就香得不得了,我这肚里没一点存货的穷人哪经得起这般诱惑。”莫待咬了一口黄瓜,指着还是小苗的青菜道,“它们太小了,不然我也想尝尝。”
“你也不嫌脏。”美妇人盯着莫待的一举一动,见他是真的不嫌脏,伸出去的拐杖又缩了回来。“老身刚浇过水,上面都是泥巴。”
“土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我没资格嫌它。夫人每日不也吃这些么?您这般高贵的人都不嫌它脏,我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乞丐,哪来的资格挑三拣四?”莫待摸了摸一串不知名的红果子问,“我能再尝尝这个么?”
美妇人剜了他一眼:“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我不白吃。我没钱付给夫人,不如我帮夫人整理菜园子或者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权当抵账。如何?”
“不如何。老身缺那几个钱?”美妇人哼道,“咱俩不熟,别叫得那么亲热!老身是年纪一大把的孟婆,你应该叫老身一声婆婆。”
“夫人这么年轻,叫婆婆太早了。”莫待笑道,“别人生怕把自己说老了,夫人的心态倒好。”
“少溜须拍马!你的来意老身已知晓。回吧,没可能。”
“没可能就没可能,反正我也没抱希望。买卖不成仁义在在,夫人能赏我一碗饭吃么?我饿得快晕了。”
“你当老身这里是客栈?”孟婆厌恶地看了莫待两眼,后退两步,“麻烦你离远点!别熏着老身的菜,那都是宝贝。”
莫待听话地站得远了些,眼巴巴地看着孟婆,没有要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