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期待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缓慢。六月中旬开始放假,而榆林中学开学考试的时间被安排在了八月底,没有暑假作业,也没有朋友陪同,安漓无所事事,又担心自己开学考试会发挥不好,思来想去,她决定拜托进城给堂弟打预防针的二婶给自己带两套试卷回来。
二婶来的时候除了带了自己托请的卷子,还拿来一部按键的白色手机,说是她妈妈买的。安漓对母亲的情感,从依恋转为埋怨,再由埋怨转为释然,慢慢地,变成了疏离。感情总是那么蛮横,不讲道理,明明小时候自己和母亲更为亲近,明明母亲曾经对自己付出了更多,明明离婚和外出打工是父母双方共同的决定,可安漓就是对母亲有更多愤恨,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
母亲从深圳回来又离开后,常常让人给安漓带来一些东西,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安漓从来没有拒绝过那些东西,但也没有主动给母亲打过一个电话。她不知道自己心里过不去的是什么,现阶段也不想对自己进行一个深层次的剖析,就这样,也好。
二婶带来的手机于此时的安漓,是及时雨一样的东西。放假后,她趁着去学校那边的集市上买东西,绕道去了一次陈函娇家里。上学期因为筹备节目的事情,安漓跟着她去过一次。但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陈函娇并不在家中,她妈妈说,她去了城里的表姐家,准备提前学一点英语,以免上初中了跟不上。
安漓道完谢就离开了,本来是打算去网吧登QQ找一下陈函娇。六年级上半学期快结束时,在一次电脑课上,老师教了同学们如何申请一个QQ号,并示范着让大家互相添加好友。其实那个时候陈函娇和邱玲玲她们早就有号了,她们家里有电脑,班里的一些男同学也早早就去网吧申请过QQ,因此,那堂课,认真听的人并不多。
安漓到了网吧门口正欲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呛鼻的烟味儿,听着里面激烈的键盘敲击声和说话声,于是,她还是打了退堂鼓。
二婶回家后,安漓终于联系上了陈函娇,对方得知她也打算参加榆林的开学考试也很开心,连用了五个惊叹号,她们约定好八月二十四号在榆林中学的门口见。
那之后,安漓每天的生活就是做一张试卷,看一会电视,还去找同学借来了那本让自己被注意到,并和杨琳结下朋友缘分的《绿山墙的安妮》。
书崭新地像没有人翻开过,安漓读了几页之后就理解了为什么它被保存得如此完整:里面对于场景的描写太多,人名也太长,一时半会儿根本记不住。相比这种书籍,她们更喜欢看的还是情节引人入胜的小故事,就像陈函娇常常爱读的《故事会》。安漓心想,如果是从前,她或许会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但现在不行,她静不下来,心里始终想着要去考试的事情:考试上午九点就进行,去城里最早的一班车是早上五点半,路上大概需要三个小时,时间很紧,但应该来得及,只是早上可能需要很早就起床,因为从家里去发车的地方也得走一个多小时。安漓始终在心里盘算着,盘算着,仿佛自己和理想生活之间的距离,就只是横亘在中间、慢悠悠走着的时间。
八月二十号,离考试还有四天,安海林给安漓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正在看错题本的安漓赶紧把电视声音调到最低,并将纸笔放到一旁,满心欢喜地准备聆听来自爸爸的考前叮嘱。
“你在干什么?”
“看错题呢,我把之前做错的题目都抄下来总结了一下,过几天考试应该不会再出错了。”安漓有些骄傲,期待着一句夸奖。
“榆中,可能去不了了。31号直接去杨柏中学报名吧,那里离桉桦城不远,也比建安中学好。”
明明大脑还没来得及把这几句话消化完,眼泪却抢先一步夺眶而出,像一条条小小的溪流,自同样的泉眼,顺着不同的路径,涓涓流淌。
“为什么?”疑问和答案都改变不了结果,可安漓还是想问。
“榆林中学的择校费太高了,你胡阿姨怀孕了,明年,你要添个弟弟,花钱的地方也多了。
安海林今年组建了新的家庭,对方是安海林的工友,来自同一个县不同的乡,这事没有瞒着安漓。她原本觉得,只要爸爸还是自己的爸爸就行,没有顾虑过什么其他的。可父亲的这些话让她的心倏地揪了起来,不仅因为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好好努力、认真生活的梦坍塌了,连原本属于自己的父爱,也有了其他人来瓜分。
这通电话结束之后,安漓将手机关机了。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件事告诉自己,如果是七月,她还可以厚着脸皮去给妈妈打电话,她还可以去想想其他办法。可是已经八月二十号了,榆林中学的报名早就结束了,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参加入学考试的资格,那这两个月的努力有什么意义,安漓的此时的怨恨到了从未有过的地步。两年的委屈,两年的孤单,两年的心无归属,都换不来一个学校的入学资格。
她没有像从前妈妈离开时那样放声痛哭,三伏天里,她将自己裹进了平常用来盖盖腿的毯子里面,任由眼泪淌湿枕巾,愣是不发出一点呜咽声。
从白天到晚上,再到第二天天亮。电视机一直开着,座机也时不时地响起来,安漓统统不管。她躺在床上,眼泪流干了就盯着天花板,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了,脑子就是一片空白,什么其他的都没有。
奶奶来敲卧室门的时候,带着些怒气。昨晚安漓不接电话已经让她有些担忧了,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睡着,今天回来,先是看见厨房门没有关,紧接着又发现堂屋门也开敞着,两边的卧室,一侧的门虚掩着,另一侧的却关得紧紧的,万一有小偷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将东西顺走。
大概敲了五分钟后,奶奶在一堆钥匙里仔细找了许久,拿出一把扁扁的,锯齿分布大小不均的钥匙捅了半天,终于将那道刷着黄漆、已经开始泛白的卧室门打开了。
看见床上躺着的瘦小女孩时,奶奶所有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时光仿佛倒退回了安漓一两岁刚学着走路的那几年,那时,奶奶也是像现在照顾安浩一样照顾着安漓,哄着她睡觉,盯着她睡熟的脸蛋,再等着她醒来。
只是后来,家长里短的事情越来越多地侵蚀着家庭的和睦,自己和安漓妈妈之间也渐有嫌隙,就像是赌气般,慢慢地,她将照顾安漓的责任交还给了儿子和儿媳,并从安漓家搬回了自己的老房子。直到安浩出生后,她才又去了小儿子安海全家里。
不知道是刚醒还是一夜未眠,安漓看见奶奶进来,忙侧过了身子。
“你怎么不接电话啊,手机也关机,昨天晚上我都急死了,要不是你二叔拦着,我昨天摸着黑就打算过来了。”
见安漓迟迟不说话,老人叹了口气。
“你爸跟我说了。这件事确实是他没考虑周到,但你也要理解他,跟你胡阿姨结婚后,很多事情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了。柏杨中学也挺好的,你看你二婶的侄女刘婷不就是在那里读初中,最后高中还考去榆中了嘛。”
安漓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地涌出来,并开始抽泣。
老人轻轻拍着安漓,就像从前那般。
一会儿,小小的身体停止了有节奏的微微抖动,女孩睡着了。
坐在床边的老人缓缓起身,去各屋子检查了一遍摆放的物件有没有异样,确定一切如常后,才去了厨房忙活。
那天下午,奶奶打电话给二婶,让对方给自己拿了两套换洗的衣物过来,她打算陪安漓待十来天,再送她去柏杨中学报名。
那十天里,安漓一直没有再打开手机,家里座机偶尔来电话也都是奶奶去接的。她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只在心里暗暗觉得,安海林背叛了自己,她经历了世界上最残酷的欺骗,世界有愧于她。
在偏执里,安漓不想顾及别人,她忽视了和陈函娇之间的约定,她不想管朋友会不会在榆中门口心急火燎、眼巴巴地等自己,一直到催促进考场的铃声响起。
而陈函娇确实是那么做的,自从二十三号在QQ上等不到安漓的回复,她就一直很着急,拨打了先前的手机号码却又一直处在关机状态,实在无奈,只得转而宽慰自己,或许安漓是在专心复习,明天就能在榆中门口看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