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长大了,好像注定就会变得别扭

安漓再次登录QQ,是在三十一号去柏杨中学报完名,回到宿舍的下午。一登陆,就看见陈函娇的头像闪烁不停,她发了十多条消息给安漓,有长有短,大致就是问安漓怎么一直不回消息,怎么没有去考试,如果有什么事情希望她告诉自己,最后她说,父母为了照顾自己,一家人都搬去榆中附近住了,以后可能不常回建安。

安漓心中五味杂陈,她想起了自己对陈函娇的初印象,那时便觉得她俩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好像真的不是一个世界了。她羡慕陈函娇,家庭完整,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上学,她觉得陈函娇是被命运偏爱着的。

最终,安漓给出的解释是,手机坏了,拿去修了很久,自己又在考试当天睡过了头,错过了考试,这才去不了榆中了。从前,安漓是不屑撒谎的,因为她害怕在别人怀疑之前,自己就先心虚了,可是这次,她一点都不想把那些零碎又俗套的理由说出来,至少,要多留住一点自己的骄傲。

毕业这件事,好似出现在林中的一个分岔路口,将一起唱歌、一起打雪仗、一起对着彩虹许愿的往事遗留在了来时的路上,将并肩同行过的人送往了不同的幽深里。

邱媛媛也离开了建安,她没有选择继续念书,一向喜欢歌舞、臭美的她去了父母打工所在地学舞蹈;姚凤留在了原地,一直念完初中;余小玉和陈函娇一样,到了城里,去了一所名叫槐节的中学。张国培和李勇文、苏强那帮男孩子无一例外地,也留在了建安,但李勇文初一去学校待了两个星期,就再也没出现在建安,苏强也在初三的时候就辍学了。

除了李勇文的事情,她从奶奶和二婶嘴里听见过一些原委,其余的这些事,安漓都是听姚凤说的。初一那个寒假,姚凤去安漓家里找过她,虽然姚凤对于朋友瞒着自己就离开的事有点介怀,但十二三岁的年级里,很容易就能将心结打开。两个人在分开后的第一个学期就在QQ上偶有联系,寒假过后,就更加亲密了。

倒是曾经作为三人关系主要纽带的陈函娇,自从上学以后,几乎没有再主动联系过曾经的同学,姚凤曾经联系过她两次,但对话都草草结束,渐渐地,姚凤也放弃了本就不多的、基于从前的热情。

安漓没有找过陈函娇,自从撒了谎,安漓就不想再去面对被自己欺骗过的人。心有愧疚是自然,更多的,是不想去回顾那个破碎了的梦想。

李勇文的“消失”与李爷爷的逝世有关。

本身就长了一身“反骨”的李勇文,心中唯一的牵挂就是爷爷,不管他对待别人如何顽劣,在家里都始终出奇地孝顺:争着做烧饭洗碗的家务、在农忙时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有时候甚至会逃学在家里帮着爷爷张罗生计。所以在李爷爷看来,外人对孙子的评价都太言过其实,小孩虽然学习不太好,但始终还是个好孩子。

李勇文对父亲的怨恨不输母亲。两个人离开家的时候,李勇文还很小。父亲虽说隔几年会回家一次,但到底是没有当父亲的经验,回来后也不和自己的孩子交流沟通,更没有体面地给孩子给过生活费。李勇文一直觉得自己和爷爷的生活开销来源都是爷爷在农田里忙活来的。

李爷爷的丧礼上,去吊唁的村里人看见李父扇了李勇文一耳光,李勇文小小年纪,却突然目露凶光,大声叫嚣:我不怕你,有本事打死我!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个山坡上去了,晚上吃席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了饭桌上。只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去上过学。

学生间传得沸沸扬扬,仿佛神秘莫测的消失事件,在安漓奶奶和村里其他人的口中,不过是一个叛逆的孩子早早出去在社会上闯荡了。

安漓此时是羡慕李勇文的,她觉得他有勇气,有魄力,用自己的方式宣泄着对家庭、对父母的不满。不像自己,尽管有恨,有怨,却不敢做些什么。

在柏杨中学的日子,看似过得稀松平常,却又与从前截然不同。这里是比建安好,但好也是有限的,身边的同学多与自己情况类似,是留守在家的孩子,除却少数本就住在附近的学生以外,余下的要么是学习成绩不够城里学校的入学标准,要么就是家里经济困难,负担不起择校费。

安漓的新同桌名叫何玲玲,和从前在建安一个叫何玲的同学就相差一个字。名字带来的亲切感和安漓不善与他人交往的个性,促使她们成为了好朋友。而直到成为了朋友,安漓才知道从前何玲玲也在建安中心校念过一年书,那是安漓转学之前的事情了,后来,父母便带着她到了柏杨镇定居,并在这里上学。

何玲玲也是个性子张扬的人,不似陈函娇那种有分寸、能兼顾学习的张扬,何玲玲很叛逆。初一下学期的某个周日的晚自习之前,何玲玲顶着一头有厚刘海的染黄的头发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教室,瞬间吸引了全班人的目光。班主任刘建国气得晚自习都没上,请来了她家长。来的是何玲玲母亲,一个骨架宽大、个子略高、头发凌乱的中年妇女,是典型的庄稼人的肤色,脸上还爬满了皱纹,布满了晒斑。

安漓看见这位母亲的时候,想起的却是六年级参加合唱活动时,看见的来给女儿加油的邱媛媛妈妈。邱媛媛臭美的个性,大概是受了她妈妈在美容院工作的影响,那天邱玲玲妈妈拿了个老式的数码相机,站在操场边缘,捕捉女儿的身影,并为她拍照、留念。

在大家都还穿着夹克和牛仔裤的季节里,邱媛媛妈妈的墨绿色长裙搭白色针织衫显得格外起眼,而且,她气质哪怕在前来支教的年轻老师中,也更加出挑。那天,这位三十出头的优雅妈妈,比在台上表演的孩子们更耀眼。

何玲玲看见母亲到来,不但没有表现出畏惧,反而好像计谋得逞般开始抖腿,生怕别人看不出她脸上的无所谓。

何玲玲心里的想法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过,但是安漓却能猜个七七八八。和自己曾见过的许多父母一样,何玲玲的家长也将全部精力放在了赚钱上,虽然人没有去外地,但平日里也很少过问自己女儿的事情,何况何玲玲还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弟弟,因此,她能得到的关注就更少了。不同于自己的冷淡处理,何玲玲选择的反击方式更加激烈,上课玩手机、逃课去网吧,再到这次的染头发,一次比一次更猛烈。

人长大了,好像就注定会变得别扭。想要的东西不直接说出口,心中的感情不直接表达,就连下顿饭想吃什么,也指望别人猜出来。

安漓觉得自己也变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认真听课了,而是开始利用上课时间在纸上喜欢画画,无聊了也会偷偷拿出手机玩一会儿俄罗斯方块或者贪吃蛇。她也尝试过集中注意力听老师讲的内容,但每到这种时刻,小学毕业那个假期孜孜以求、认真学习的场景就涌入脑海,安漓不想回忆,于是选择关闭了能撬开记忆的通道。

闲得发慌时,她也会跟着何玲玲逃一两次课。

家长会,她会以父母不在家、奶奶腿脚不便为由搪塞过去,老师问她要家长的电话,她也只背出二婶的号码。安漓对二叔二婶“抢”走奶奶的怨恨,自父亲背叛自己后就逐渐消失了。她给自己的解释是,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二婶是个朴实的人,也不喜欢告状,这事安漓最喜欢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