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罗马人与希腊人

尽管突然丧失勇气给但丁带来了重重疑虑,但维吉尔似乎坚持,他应将埃涅阿斯和保罗视为引领这场战争的典范(II.1-48)。通过这场战争,但丁会成为某个新王国和某种新信念的开创者吗?(参见Hollander 1969,页222)或者,我们可否认为,既然埃涅阿斯是古罗马的建国者,保罗是新罗马的建立者,因此,在维吉尔的帮助下,但丁会成为“新新罗马”的缔造者吗?不过,但丁本人认为,尽管特洛伊首领埃涅阿斯和上帝的使徒保罗“去到彼方”(II.28)亦即“不朽的世界”是恰当的,但是,要但丁开始这趟“艰难的旅程”(l’alto passo),似乎是疯狂之举(folle)(II.12、35)。在期待自己的尤利西斯(Ulysses)进言献策之时(XXVI.125、132),诗人宣称,他真正的先驱既非古罗马的缔造者,也非新罗马的先知,而是那位在特洛伊战争中最深谋远虑的希腊人,此人凭借“木马计”,使希腊人大败特洛伊人(XXVI.59)。埃涅阿斯和保罗与尤利西斯的最显著差别在于,埃涅阿斯和保罗皆由神选定踏上前往“不朽世界”的旅途,尤利西斯则不一样。其实,一旦我们想起(或期望)尤利西斯的命运,但丁在展望旅程前景时感到恐惧就情有可原了。尤利西斯闯入冥府(Hades),而且,不同于埃涅阿斯或保罗,他还像诗人本人那样,抵达了炼狱山(Mount Purgatory)山脚:在这里,尤利西斯屈从于以一场暴风雨形式表现的神的愤怒——但丁从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的开篇段落借用了对这种情形的描述,《神曲》的开篇也模仿了《埃涅阿斯纪》的开篇(XXVI.136-142)。但丁不是“新新罗马”的缔造者,而是一名新式希腊人,他背井离乡,在与“唯一真神”的关系中处于如履薄冰的位置,就像那位为追求“美德与知识”而“逐日”的古希腊人。[9]

但丁描述到,尤利西斯追求“体验世界与人类之恶和价值”的旅途,也因神的拦腰中断功亏一篑(XXVI.98-99)。独自探究人类之善的性质,是成为完全意义上的人的途径,这种探究与基督教的宣称针锋相对。基督教认为:只有凭借上帝的力量和恩典,以及人类对其命令的顺从、对其正义的信仰,才能达到人类的善,完整的人类生活也才可能实现。因此,正是但丁面对的基督教主张,才是阻碍他继续前进的要害。

不过,维吉尔宣称,在有福者中的三位女性,已将但丁的事业视为自己的事业,所以,上述的前进成为可能(II.49-126)。但丁熟悉后两者的名字——卢奇娅(Lucia)和贝雅特丽齐(Beatrice)。但丁的诗篇没有透露另一位女性的名字:她说服卢奇娅去劝说贝雅特丽齐,要她指示维吉尔,让但丁掌握他那“华丽”、“真挚”的言辞,以确保不在但丁作品中发现他的得救。现代评论家们认为,第三位女性就是圣母玛利亚(Virgin Mary,Hollander,2000,页41)。试图从《神曲》中找出可能支撑这种观点的只言片语,只会徒劳无获。的确,居住在有福者之中的女性里,维吉尔只给出另外一名女性(除开立于贝雅特丽齐身旁的拉结[Rachel])的名字:命运女神(VII.73-96),并且,考虑到维吉尔遭到上帝之城的终生放逐,他只可能从贝雅特丽齐那里获悉,命运女神居住在有福的人们中。我们不晓得,贝雅特丽齐是否和维吉尔一样,称呼命运之神为“女神”,不过,根据维吉尔的叙述,但丁没有让唯一真神选中,而是让处于几位神中的某位女神选中。[10]因此,卢奇娅和贝雅特丽齐只是命运女神的媒介。但是,由于命运女神掌管着帝国从一个民族到另一个民族的必然过渡(VII.73-84),因此,我们不妨说,试图通过告诉但丁他幸运地能在时机成熟之时对抗新罗马帝国,维吉尔鼓起但丁进行虔敬之战的勇气:新罗马帝国早已开始式微,并且,它的堕落和腐败必然会给这些人提供可乘之机——他们不顾罗马的反对,力图向希腊人回归(附录3)。

正是借助这些方式,维吉尔才着手驱除诗人心中的怯懦,并开始令他“充满勇气”。他告诫但丁,从此要“勇敢而豪放”(II.123)。但丁将维吉尔对自己的影响,比作朝阳照在“小花上……在夜间寒气的侵袭下,[花]枝下垂,花朵闭合”(II.127-130)。维吉尔和他的言辞,取代了看起来代表善的太阳(XI.91),这表明了那种善的某种性质。在第三章开头,维吉尔告知但丁,进入地狱时,他“会看到一些已丧失理智之善的悲伤者”。维吉尔所谓的善是理智之善,理智之善的作用之一,就是驱除一切无力伤害人的恐惧(III.85-90)。因此,维吉尔“就像一位有才智的人”,现在重申并执意要但丁“打消一切(lasciate ogne)恐惧”,“驱除所有怯懦”(III.14-15)。这些语词呼应了他在地狱之门的临别之言:“你们这些走进去的人,打消一切(lasciate ogne)希望吧”(III.9)。后半句话对被判在地狱之城受永罚的死者是一回事,对作为生者的诗人却是另一回事。临入地狱之际,诗人受到嘱咐,对于跨入这道门槛后自己要遭遇的一切,不要心怀任何畏惧和希望。正如维吉尔表明的,这条路通向喜悦、理解力,以及“不朽世界”阴影(ombre)笼罩下的理智之善的保存(II.14-15)。

看来,正是作品意义的晦涩和“艰深”(III.12)——它形成了通向地狱的入口,才使维吉尔再三告诫诗人本人要勇敢无畏。言外之意是,只有放弃对一部声称代言上帝的作品的所有恐惧和希望,才能理解或解释其晦涩难懂的涵义。诗人似乎认为,难以为人理解的是这部作品的这般宣称:正义、权力、知识和爱,统一于作为悲伤之城的缔造者上帝,该城是其惩罚性愤怒的体现。有人可能会认为,这一声称的费解之处主要在于认为,愤怒兴许就等同于爱。但是,诗人可能发现,同样令人费解的观点是,惩罚性正义和权力可以结合最高的知识:以惩罚性正义之名行使的权力的非理性或野蛮暴力,似乎不容于最高理性和“原初的爱”(first love)。上帝或托神之名的作品宣称,看似互不相容的两组品质统一于上帝身上,结果产生了悲伤之城。

通向地狱入口的言辞,似乎大体表明了《圣经》的性质。维吉尔保证,倘若但丁勇敢无畏地踏上旅程,那么,他就能恰切理解这段言辞看似不可捉摸的宣称,这就表明,但丁的《神曲》旨在阐释《圣经》,揭开《圣经》中的“隐秘事物”(III.21),或那些宣称真正的隐含之意。在这种努力中,维吉尔应充当但丁的“老师”和“向导”(II.140),这表明,但丁多少会用到维吉尔的作品,以及所有古代诗人的作品,以此作为解读《圣经》的“密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