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重障碍

但丁的诗以作品中的叙述者回忆一起事件开篇,事件发生于“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由于不够警觉,他偏离了正途,迷失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茫然无措中,他险些丧命:他刚从一个“从未有人生还”的隘口处脱险。这一切都令他胆战心惊(《地狱篇》,I.1-27;除非另有说明,标明的所有章节数和诗行数皆出自《地狱篇》)。诗人面临危险的确切性质含混不清。我们不妨通过以下思考来一探究竟。由于讲述其困境的叙述者就是诗人,亦即我们已开始阅读的这部诗篇的作者,并且,由于这部诗作本身就在讲述它据说是如何写成的,因此,倘若但丁在致命隘口遭遇不幸的话,这部诗作就无缘面世,作为自己诗中人物的但丁的生命,也就遭到了扼杀。那么,“隘口”就代表会妨碍但丁作品完成的障碍。诗人将隘口比作“险恶的滚滚潮水”,后来,维吉尔表示,通过戳穿这层比喻,卢奇娅(Lucia)引起了贝雅特丽齐(Beatrice)对其朋友的忧虑:她问贝雅特丽齐,她是否“没看见在那比大海还桀骜不驯的潮水中,死亡在袭击着[他]”(II.107-108)。

霍兰德(Robert Hollander)指出但丁《神曲》开篇与维吉尔《埃涅阿斯纪》(Aeneid)开篇的相似之处,因而为但丁的读者提供了一定的帮助。在《神曲》开篇,诗人险些丧生于“滚滚潮水”,同样,在维吉尔作品的开篇,埃涅阿斯也险些葬身于海上的狂风暴雨(Hollander,1969,页83-85)。但霍兰德没有注意到,倘若埃涅阿斯的海上磨难,根源于女神之首朱诺(Juno)的愤怒,那么,诗人经历的重重考验,其根源也必须从类似的原因中去探寻。朱诺遭受的最深创伤,以及引发她对特洛伊英雄最怒不可遏的最深创伤,似乎来自于帕里斯(Paris)的评判。[7]受伤的虚荣心改变了这位女神,使她成为一个不知疲倦的复仇工具。但丁面临的危险,似乎也源于某位类似的善妒神,激怒这位神的,是某种真实的或潜在的蔑视女性虚荣感:渴望作为爱欲的最高对象受人爱慕。以豹、狮子和母狼(I.31-60)这三种野兽形象重现的危险证实,诗人的艰难险阻,的确源于某位类似的善妒而愤怒的神明。这些野兽直接取自《耶利米书》(Jeremiah),在那里,它们惩罚抛弃父辈之神而转“爱外邦诸神”的以色列民众(《耶利米书》,1:16,2:10-11、25,5:6;参见附录1)。

但丁在跋涉上山时遇见这三头野兽,后来,维吉尔将此山称为“幸福之山”(the delectable mountain)(I.77),旭日在山顶冉冉升起。这似乎是善的首次显现,但丁表示,这是他在森林的险恶丛生中发现的善(I.8-9)。那么,阻拦但丁向善上升的,便是这三种野兽,更确切地说是后两种野兽,因为,他似乎对那头“皮毛灰白的野兽”抱有“良好希望”。随后,我们了解到,但丁试图用那根束于腰间的卷绳捕捉这头豹,并让它听从自己的使唤(XVI.106-108)。显然,在向善的上升中,但丁想借助这只豹。他对狮子就没有这种期望。母狼的出现,更使他由惊恐落入绝望。

这些野兽形象确指什么,这一直是一个让人追寻和引发争议的话题。维吉尔出现时,作了关于第四种野兽“灵犬”(Greyhound)的预言:灵犬将把母狼逐出意大利的所有城邦,这既表明母狼是某种当代政治力量,也表明现在的野兽数量达到了四种(I.100-108)。四种野兽的事实,不仅使我们可将这一章与《耶利米书》联系起来,也可与《但以理书》(Book of Daniel)联系起来。但以理梦见四只野兽,梦中有人(此人出现的方式与维吉尔在但丁面前的出现几乎一模一样)告诉他,这四种野兽代表四个一脉相承的王国或帝国(《但以理书》,7:1-28)。但丁时代的解经学传统解释说,这些王国是巴比伦(Babylon)、波斯(Persia)、希腊和罗马。[8]但以理梦中的倒数第二种野兽,对应《地狱篇》中的第一种野兽:豹。不过,如果与但以理梦见的豹一样,但丁的豹也代表古希腊,那么,狮子应当代表古罗马,余下的难题就在于确定母狼的身份。然而,最后一只野兽显然象征罗马,压根不清楚的是,古希腊和古罗马王国何以会是妨碍诗人继续前进的当代障碍。一旦我们将母狼理解为当代政治力量,代表的不是古罗马,而是新罗马(Armour,1989,页79-80),并且,古希腊帝国(豹)和古罗马帝国(狮子)的出现,只是作为新罗马中的残留部分得到保存,那么,这两个难题可迎刃而解。的确,但丁和维吉尔最后都将这三种野兽合而为一(I.88;II.119)。呈现在新罗马中的希腊,代表的是从属于神学的哲学;在神圣罗马帝国的机构中出现的古罗马,总体上从属于基督教,尤其是教皇。

因此,阻碍但丁《神曲》的产生和诗人向善上升之途中的危险,乃是唯一真神那充满妒意的愤怒,或基督教会的精神力量和世俗权力。在向善上升的途中,但丁希望借助的工具,正是新罗马中的古希腊遗产。不过,至少从眼下的处境来看,这种策略似乎显得不合适。其实,正是一名古罗马人(虽然具有亲希腊的倾向),必须助但丁一臂之力,使他能够继续前进,亦即帮他完成诗篇并获得善。正是维吉尔明示但丁,直接上升到幸福之山并非到达善的恰切途径:必须走一条包含一开始就下降的迂回之路,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更漫长的途径,才可能避开那三种野兽,虽然这种迂回术仍会再度遭遇变换外形的野兽。通过仔细梳理维吉尔的“诗卷”,这种梳理结合“经年累月的研究和……满腔热情”(I.82-84),但丁开始明白,要想在“现代性”处境中到达善,必须通盘检审新罗马及其宣称的精神普世化和政治普世化。维吉尔对古罗马性质的分析,破坏了古罗马所宣称的已将人性(humanitas)转化为古罗马精神(Romanitas),或已充分理解并完善人类生活(参见附录2)。同样,但丁对新罗马的分析,也将揭示其宣称的虚无缥缈:它声称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人类的所有根本问题,因此,也就可能复兴希腊哲学,或上升到“天堂般的雅典”(《飨宴》,III.14)。

然而,这种经由罗马向希腊的回归,所需的不会只是某种探究,而是一场军事行动。就此,维吉尔似乎向诗人表明了自己的理据,维吉尔宣称,即便面对“帝王掌握全权”的“帝国”业已建立的事实,他也要“违背他的法律”(I.125-128):凭借其诗卷,维吉尔引领了一场时逾千年的“虔敬之战”(war of piety),因此,在但丁的相似斗争中,维吉尔完全够资格自视为与但丁同仇敌忾的同道(II.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