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人与兽

奔跑,奔跑,向前方。

前方有动静!

有声音,有气味。那是猎物的声音,猎物的味道!

一定是大餐!

已经隐约可闻的,是大地懒和猛犸象的哀鸣。

这群捕食者朝着前方冲过去。前方一片浅浅的水塘里,出现了硕壮的大地懒和猛犸象的身影。在这群捕食者眼中,那就是美餐。

冲过去!这群饥饿的猛兽,“武装”着刀剑般的牙齿,向着浅水里的猎物冲杀了过去。

猎物处于险境中了!

但是,这群猛冲过去的捕食者——凶悍的剑齿虎还不知道,它们也照样面临着生死威胁。

当然,这威胁并不是比自己重近二十倍的猛犸象,也不是比自己重十余倍、拥有厚实的皮肤和巨爪的大地懒,这些草食性动物能把它们怎么样呢?

真正的威胁来自那个浅浅的“水塘”。这群剑齿虎所冲向的,是极度危险的境地,它们将再也不会活着出来。

这“水塘”才是巨型“怪兽”的血盆大口,它吞噬一切,无论是四五吨重的大地懒,还是七八吨重的猛犸象,剑齿虎就更不在话下了。它的胃口极好,几头大型野兽真是不够它塞牙缝。事实上,它“吞食”的野兽何止几万头!

这群冲杀了进去的剑齿虎,此时跟大地懒和猛犸象一起发出哀号,无法挣脱出那浅浅的“水塘”……

这悲剧发生在一万多年以前。如今,那个“水塘”边上,是一个博物馆。

那“水塘”其实是一个浅湖,湖底是深深的沥青。这就是现今美国加州洛杉矶汉考克公园附近的天然沥青坑——拉布雷亚沥青坑,人们在里边发现了巨量的史前野兽遗骸。建在坑旁的乔治·C.佩奇博物馆,陈列着当年落入这个天然大陷阱的众多野兽标本:恐狼、剑齿虎、大地懒、猛犸象……

那真是一个极度险恶的时代,实在太不安全了。

可是,之前忒伊亚撞上地球的时期,不是要更险恶吗?

当这个星球上出现了生命且演化出越来越复杂的高级生命形式之后,有一个概念才变得有意义且越来越有意义:那就是“安全”。地球在尚无生命的纪元,“安全”或是“不安全”有什么意义呢?哪怕地球被忒伊亚撞得粉身碎骨,那时有谁去在乎这样的“特大安全事故”呢?

所以,安全,即便不站在人类的立场,至少也要以生命的视角来看待才有意义。哪怕涉及无生命事物的安全,终究也是从生命的角度来理解才真正有意义,比如人类的财产安全。

“安全”这个概念本身的含义是清楚的,人人都懂。“安全”的反面显然就是“不安全”,也就是危险、风险。

危险或风险一定来自某种“威胁”。威胁导致现实的损害,就是安全事件,比如事故。

安全风险的大小常作为安全性的度量(或者说不安全的度量),它由安全事件发生(即威胁变成现实)的概率和安全事件造成的损害这两者共同决定。由于这两者中只要有一个为零,则实际上就不会有任何损害出现,即安全风险为零,所以具体而言,安全风险是由安全事件发生的概率及其能够造成的损害的大小两者的乘积决定的。

对人类而言,毫无疑问,安全的意义特别重大。事实上,对每一个人类个体来说,安全都是其非常基本的需求。

按照马斯洛在《人类动机理论》中提出的需求层次理论,人的需求从最低(最基本、最必须)到最高,以金字塔的结构形式分为五个层次:

第一层,生理需求。包括需要空气、水、食物、睡眠等。

第二层,安全需求。例如人身安全、财产安全等。

第三层,爱与归属需求(或称社会需求)。例如对亲情、爱情、友谊、团体、社交等方面的需求。

第四层,尊重需求。例如成就、社会地位、上升空间、名声等,既包括他人认可,也包括自我认可(即自尊)。

第五层,自我实现需求。包括对任何有意义的目标的追求,例如发挥潜能以取得更大的成功、对幸福的追求、对真善美的追求、对崇高境界的追求等。

此理论中需求的层次性意味着,当相对低层次的需求被满足之后,下一个相对高层次的需求才更可能产生。比如,一个人带着财宝走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中,快要渴死了(真的要死了,不是夸张形容),那他一定顾不上财产安全什么的了,宁愿拿一颗钻石去换一瓶水。

不知道对动物来说是不是所有这些层次的需求都会有;很可能,越是高层次的需求,越是不大可能有——尽管我们很难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大地懒、猛犸象,还有剑齿虎,它们需要真善美吗,会追求崇高的境界吗?

但是,毫无疑问,至少前两个层次——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所有动物都是有的。无论是猎物(大地懒和猛犸象等),还是捕食者(剑齿虎等),如果不吃不喝,都是死路一条;而能吃能喝,还得保证安全,否则仍是死路一条——它们跳进沥青坑里,只是因为缺乏充分的识别能力,不是因为没有安全需求。

其实,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这两者联系特别紧密,不可分割。如果某些基本的生理需求不能得到满足,事实上就已经威胁到了生存安全,例如在没有空气可呼吸的地方,任何别的安全都没有意义了。而安全需求中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基本生理需求必须得到满足,从而保障生存的安全。

所以,安全需求的重要地位,无论对于人类还是一般动物,都没有本质差别。

不过,在安全概念的研究中,特别是在安全威胁分析、安全事件影响分析方面,我们分别从人类的视角和站在动物的立场去设想,则会有明显不同的结果出现,且这种差异跟智能这个概念密切相关。

那个“吞食”无数生灵的史前“怪兽”——如今叫作拉布雷亚沥青坑的,显然不仅对动物的生命构成严重威胁,对人类也一样。

确实,在这个巨大的天然陷阱中,人们也发现了一副人类的遗骨。那是一位生活在1万年前的17~25岁的人类女性,现称为“拉布雷亚女子”,她身边还无比巧合地有一只大约生活在3000年前的家犬的遗骸。[4]

“吞噬”了大量动物也“吞噬”过人类的拉布雷亚沥青坑,显然并没有任何智能,叫它“怪兽”当然只是比喻罢了。

来自像拉布雷亚沥青坑这样的无智能实体的威胁,其特征是没有目的性:既没有要达成的目标,也没有为达成目标而设计的手段和实施步骤,是完完全全“非有意性的”。

与这类非有意性的威胁相关联的安全问题,是安全问题的两个大类之一。洪水泛滥、火山爆发、地震发生、陨石撞击这些天灾,都属于这一类。

不过要注意,虽说非智能实体的威胁必属于非有意性的,但反之则不然——非有意性的威胁并不一定都源于非智能的事物,因为智能主体(比如人)完全也可能是非有意性威胁的来源,典型例子就是擦枪走火,自己人意外伤害自己人。

另一大类安全问题则关联着“有意性威胁”。显然,有意性威胁只能来自智能主体,无论是一般动物,还是人。典型的就是人为破坏、故意伤害、人祸。

智能主体的智能高低,包括不同物种和同一物种不同个体的智能水平差距,则可能让同一威胁对应的安全风险和结果出现重大差异。

同样是拉布雷亚沥青坑这个无智能的威胁源,其带给人类和带给动物的灾难影响是截然不同的。拉布雷亚沥青坑中发现的人类遗骸只有一具,这与其中发现的多达几万甚或十万以上的各种动物遗骨数量相比,实在是少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

这反映了人类,哪怕是超过1万年前的史前人类,也已经与动物拉开了巨大的智力鸿沟。雄壮的大地懒和猛犸象,凶猛的剑齿虎,它们多半是自愿进入那死亡之坑的,无论是为了饮水还是捕猎;而拉布雷亚女子,她多半只是失足不幸掉入了其中。

当然,就算作为动物的野兽与人的智能差距极大,也并不意味着野兽对人类不构成威胁——特别是在那史前时代。虽然草食性的大地懒和猛犸象只吃草、树叶、果子,对人类没兴趣,但肉食性的剑齿虎则很可能直接攻击人类。

对于人类而言,肉食性猛兽就是一种来自智能主体的有意性威胁。

不过,以野兽的视角,人类倒是一种更加可怕的有意性威胁源。无论草食性的还是肉食性的动物,无论是猎物还是捕食者,终极性的最大安全威胁是来自人类。这确实是智能差距导致的必然结果。

所以,猛兽最后在根本上无法对人类构成任何威胁了,甚至早在1万年以前,就已经在总体上不算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了。

当从非洲迁徙而来的人类在约1.5万年前跨过白令海(当时的白令陆桥)到达北美大陆的时候,他们确实看到了许多比自己的身躯不知大多少倍的巨型动物和凶悍的野兽:大地懒、猛犸象、恐狼,还有剑齿虎……

但这些巨兽和猛兽后来都灭绝了。比如剑齿虎,大约在公元前1万年时灭绝了。

它们是怎么灭绝的?

是因为冰河期结束后的植被变化导致的夏季干旱吗?但地球经历的大冰期不止一次,冰河期结束也不止一次,那些动物都存活了下来。

拉布雷亚沥青坑?它更是无法导致物种灭绝的,尽管剑齿虎群就那样冲了进去,再也没有活着出来。

捕食者会不会导致猎物灭绝呢,就是说把猎物都吃光了?但是凶猛的剑齿虎本身难道会成为谁的猎物吗?

1.5万年前,这里来了一批新的兽类,个头不大——事实上,若要按“吨位”来排行的话,它们的级别真是太低了。

但这批新兽类却是可以猎杀一切的终极捕食者。

此前的野兽,无论是巨型的猛犸象还是凶悍的剑齿虎,统统成了它们的猎物。这些猎物,在新兽类连续捕杀几千年之后(为了获得食物,或是消除安全威胁,抑或是一箭双雕),最终悉数灭绝就不难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