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杰克(5)

船只顺流而下,就像黑色河水表面游走的幽灵,伦敦城的灯火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向天空吐出黄色的火舌。这一盏盏灯火,这一幢幢昏暗的建筑,这伦敦城的声音和喧闹属于我们离开的世界,而我们经过这一切,无所用心,无所关注,我们的眼睛已转向前面全新的风景、全新的声音。周围还有其他船只上的灯火,也有迅速开过的驳船哗哗的声响,还有那来自远处、经由空气传回的一艘返航货船微弱的汽笛声。伦敦已经远去,埃塞克斯平坦的沼泽也很快消失,等待我们的只有河流那大大的转弯、宽阔的水面、冷冽清新的空气、海岬上闪烁的灯光、飞溅的雨滴,还有那大海的味道。

我靠在船的舷墙上,让第一股飞沫舔舐着我的脸,感觉三桅船撞击海浪时甲板在我脚下忽升忽降。英格兰海岸向后退去,在灰色的晨曦中显得奇特而陌生,而前面是坚实、完整的大海,是另一个明天,另一片天空。

我觉得这就是冒险的开端,一个梦想的开端,我的嘴唇品尝着大海的咸涩,耳边聆听着周围人的声音。此时,我感到自己不再是那个渴望挣脱家庭桎梏、逃向自由的小男孩,而是一个站在挪威三桅船桅杆前航行的男人,男人群体中的一员。

所以我应该知道在一艘船上航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虚弱和疲倦,饥饿和快乐。

我应该了解绳子的感觉,风在帆布上施加的压力,我应该了解疾病和折磨,但除了这些外,还有一种我无法解释的狂放而野性的欢愉,身体的躁动和头脑中的疯狂,纵情的狂笑和向着天空高声的喊叫。

起初是混乱和忧伤,还有一种我自身的无助带来的迷失,然后我征服了疾病的痛苦,像个爱哭的孩子一样紧贴着杰克,走出甲板上的水手舱,饥肠辘辘,嘴里像着了火。那三桅船正在挣脱束缚,就像我曾奋争的那样渴求自由。大海在狂奔,疾风在呼啸。

日以继夜,生活时而精彩奇妙,时而悲苦不堪,我工作、睡觉、再工作。没有时间思考,也没有时间梦想,只有这赤裸裸为生存而进行的战斗、动物性的饥饿,以及突然而至的平静和睡眠。我有了一双粗糙的手,也跟其他男人一样留起了胡子,我咒骂,我欢笑,我打斗,我也快乐。很快就会出现另一个国家,出现我从没见过的面孔。除了这生活的严酷之美,这欢愉和痛苦之外,什么都无关紧要,因为杰克在我身边,我不觉孤单。

高高的桅杆被沉重的风帆绷得很紧,从前桅的帆桁向下俯视,甲板如一弯弦弧,变长变窄,由于堆放了木材,活动空间很小。我们沿着帆桁工作,脚踩着打滑的缆绳,一只手抓紧上方晃荡的梯绳。看起来会有一股清新的风吹过来,这是不能忽视的有利条件,因为我们已经落后于规定时间四十八小时,每次扬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弥补离开芬兰后所失去的里程。当一阵西风将我们吹离了航线,我们不得不迎着它逆风行驶,同时降低上桅帆,为暴风来袭做好准备;每过几分钟水手舱的前端就被灰色的大海所覆盖。现在,风真的从北面刮来,上面的值更室挤得满满当当,杰克和我从前桅上抛掷下束帆索,巨大的船帆呼呼地咆哮着松落下来,升降索来回摇晃,而狂风就像快活的魔鬼一样,穿过索具吹出呼哨。

杰克摇了摇头,朝我大笑,他的头发散落在眼睛上,我弯腰闪避,以免被摆动回位的风帆击倒。现在我在脚缆上保持着平衡,一只手放在后拉索上,眼花缭乱地看着下面,看那绿色的水流冲过我们的船头,听到风在帆布上施加着压力,瞥见厨师的人影从位于船尾桅杆处的厨房那里往上凝视,那不过是白色船舱边上的一个小小的斑点。然后,双手被磨破、脑袋发晕、穿着在狂风中被海浪打湿的衣服的我,回望着杰克微笑,因为这一切意味着生命的刺激,还有时值年轻的快乐。某处有个凄苦羞赧的男孩子,跑下他家那条通向大门的林荫道,然后踏上了去列辛顿的公路,但这里是一个男人学着用他的双手工作,为糊口活命奋力拼争,去征服狂风和大海的野性力量,与他的同伴一起,用陌生的语言互相笑骂,用污秽填饱他疼痛的肚肠并为此感恩,最终把自己抛到帆布床上,累得像只狗一样,他湿乎乎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他的头别扭地歪着,当然还有微笑,还有快乐,他无忧无虑。

哪怕工作极端痛苦,身体遭受骇人的疲乏,我都从来没有一分钟后悔我的所作所为,因为这就是自由本身,而杰克就在我的身旁。

他的帆布床在我的上方,在昏暗的水手舱摇晃。有他在,就有了一种令人慰藉的舒适,甚至在海上的第一夜,我们摇摇晃晃地从甲板走到下面的值更室时,我因为不习惯一个个指令而困惑无助;当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摸索着走近我的帆布床时,我听见他爬到我头顶的床上,感觉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有一分钟时间,然后听到他有些焦虑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没事吧,迪克?”

就这样,我们从一开始就在一起,两人被分配到同一个值更室;我们把罐头食物从厨房带到水手舱,互相挨着吃饭;晚上我们在甲板上来回走动,谈天说地,或者不做交谈,有时也从我们的伙伴那里一知半解地学些挪威语和丹麦语。

我跟其他人学会了掌舵的技巧,在我看来,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在从伦敦到芬兰的航路上行驶到波罗的海的正中,船尾微风习习,我的周围是黑色的大海,面前是一根根高指着星星的桅杆。

我听到风在帆布上发出叹息,我感到舵盘的压力,我低头去瞧我走出的航道,那是参照罗盘箱标记在罗盘上的,除了我们和这条船之外,海面上一无所有,静寂无声,让我觉得这一刻很好,永远不可摧毁。

当杰克过来换班时,他等了一会儿,见我的两臂不经意地搭在轮辐之间,仿佛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我就这样炫耀了一会儿,对他也对我自己。而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无法掩饰脸上的微笑,微笑不会退去,因为这一刻绝美无比。他没有费心去嘲笑我,但他说:“你很快乐,对吧?”是的,他知道。

日销月铄,我们现在从赫尔辛基去哥本哈根,卸下这一船木材,从那里往后的航程并未确定,但传言说我们会继续绕过海岸压舱航行至奥斯陆,在那儿等待给我们装载货物。

这对杰克和我没有多少影响,因为我们没有计划,有什么机会就抓住什么机会,当我们厌烦某件事情,就会下船,再次靠我们自己,或工作,或赋闲逗留,就看我们当时怎么想了。我刚说过,当时一股好风从北方吹来,我们很快到了哥本哈根,但那里天空一片污浊之色,我们看见一长串帆船、游艇正急急赶往系泊处以防天气突变,它们首尾相连,一个挨着一个,成了太阳落山之前暗淡天光下的有趣景观。

随后天空布满阴云,我便透过雨雾见识了哥本哈根城,雨滴轻轻打在红色的屋顶和高塔上,让这里看上去如同英格兰的老家。

我就像放假的学生一样激动,杰克和我在那天晚上跟其他人一道离船上岸,我们直奔提沃利,那是哥本哈根人的游乐园。我们连价钱也懒得问,到处撒钱,坐过山车,掷飞镖,对着哈哈镜瞧自己的样子,驾驶一种由电力驱动的奇怪的小汽车,偷瞄舞池里的女孩子,虽然有些男孩敢于冒险,但我感到害羞,跟杰克退缩不前,假装我不爱跳舞。雨下个不停,我们溅起泥水前行,小水坑折射着提沃利的灯光,泛着绿色和金黄色,乐队奏出一支舞曲,听上去十分悦耳。

接着,杰克跟我转身离开,去探访城市的街道。我让提沃利的喧嚣和曲调留在记忆中,还有那一头亚麻色云鬓——几分钟前回头越过别人的肩头朝我们站的那块地方张望的女孩。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时候,我心里纳闷我是真的羞于和舞池中其他的男孩子厮混,还是一直渴求与杰克保持相同的格调:他一心只想寻找某个集市广场的鹅卵石路,或是一座盘旋的大桥边的运河。就这样,我们冒雨走在街上,直到我累了。一大早上岸后的兴奋不已,到现在已然消耗得只剩下乏味无聊,但杰克看上去能够坚持一整夜,他对建筑的形状和某个老房子的一角表现出浓厚的热情。这样,我的情绪也许是我们在一起后头一次脱离了他的频道,尽管我设法隐瞒,不让他察觉。

我无法忘记这是我在哥本哈根待的第一个晚上,我是一个上岸的水手,所经历的每分钟都应该充满冒险的可能,而眼下我们踯躅于湿漉漉的街道,灯光下看上去,它们可能属于英国某个乡村小镇,而我弄不清自己是否想认识一个女孩或喝上一杯酒,或者两者都不想要,但我只知道我希望换一种样子,全然不同于眼前的一切。

我们回到栈桥时雨也刚好停了,天已微微亮。

船上的男孩们正在考虑是否继续等我们。他们大多数人都开心地喝醉了,一个年轻的挪威人脸上带着昏昏欲睡的笑意,用英语告诉我说,他选了丹麦最棒的女孩,还跟她一块儿回家了。他们全都嘲笑他,说他已经醉得什么事都做不了,然后他们用自己的语言相互开着玩笑,我看着他们,显得蠢笨而不合群,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我希望自己也酩酊大醉,像他们那样耗尽体力,了解了一些丹麦女孩的事。我点燃一根香烟,朝杰克弓身蜷缩着的地方瞥了一眼。他的膝盖顶着下巴,他眯着眼睛,没在看我们这些人,而是望着破晓的黎明和那一片清冷的海水。我知道他想的是仍然笼罩在一片灰色光线中的哥本哈根、那片绿色的天空和美轮美奂的尖顶,他根本没去听我们的闲聊和说笑。

我觉得我们听上去就像一群咯咯叫的鹅,此后我就没怎么笑,但不知何故我羡慕杰克的心境,我也羡慕那些男孩,我感到非常无聊,因为无论怎么看,我这一晚过得十分失败。

我不认为在哥本哈根停留的那段时间完美无缺。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忙着卸货,等忙完木材,我们又必须着手调整压舱物的位置以保持平衡。手上有这么多活要干,就没有太多时间上岸了。当再次起锚时我并不觉得遗憾,大海在面前展开,哥本哈根留在身后的茫茫雨幕中。

我们尽可能地张满所有船帆,因为风力很弱,杰克高高站在索具上,靠着桁端朝我呼喊,指着船尾方向远在陆地上的一座桥。“那儿是赫尔辛格。”见他如此兴奋我不禁笑起来,忍不住琢磨起这个人来,他从前当过水手和职业拳击手,为了某种理念而杀死自己的朋友,因此坐了七年牢,他喜欢我,他还懂得哈姆雷特。

但我没有时间反复揣度这些事情,有位同伴在船尾喊我们,他两手拢在嘴边,我的挪威语已经足够明白他是在骂我们快点干活,把劲儿都用在工作上。我用力撕开帆布,解开那曾在港口被弃置不用、因淋雨而变硬的绳索,我破裂的指甲下鲜血直流。

正如我们设想的那样,海德薇格开往它的船籍港奥斯陆,不少男孩子都在商量靠岸时离开这艘船,暂时在岸上待一段时间,因为船可能会进入船坞等待检查后才能装货,这可能需要几周时间,所以不管怎样,船员们都会结清工钱。如果小伙子们把钱都挥霍干净时海德薇格还没有做好准备,他们就可以与另一艘船签约受雇。我们在水手舱只学了一知半解的丹麦语和挪威语,杰克和我在下面的值更室把整件事情讨论了一遍,他一根接着一根吸烟,平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两脚抵在舱壁上;我躺在他下面,头枕在胳膊上,看着摇曳的灯光和烟雾,还有值更室里沉睡的一张张脸孔。

“我们先离开大海一段时间,”杰克说,“我要买张地图,等我们到奥斯陆以后就向内陆进发,当然是北上,去山里。”

“是的。”我说。

“我不在乎怎么到那儿,你也不在乎吧?我们可以步行,乘车,或者搭一辆卡车。我们不去担心任何事情,是不是?”他说。

“没错。”

“我有点儿钱,”他说,“事实上,我们也不会花得太多,这是监狱有利的一面。迪克,你没有债务,你的存款也在稳步上升。”

“噢,见鬼!”我说,“我不能就这么赖在你身上,杰克。”

“别犯傻了。再说,是谁把谁带上这趟旅行的?”

“别——你听我说……”

“我不愿意听你的声音,睡觉吧,好吗?”他说。

“简直滑稽,”我低声说,“这我得被看成什么人了,拿着你的钱到处胡混吗?”

“谁要看你啊?”

“哎呀,我不知道,可这要我做何感想呢?”

“你没有任何感想,迪克。”

“不,我有。”

“算了吧,你的感想不值一提。”

“可你别忘了……”

“睡觉吧,孩子,对我这个疲乏的水手来说,你可没有一点振奋的功效。”

我笑了,咒骂着他。我发现抗议是没用的,不管怎样,这并不十分重要。

我睡着了,想到我的父亲笑了起来,对我来说他几乎不再存在了。他坐在那间旧书房的书桌前凝视窗外平整光滑的草坪,而我,躺在水手舱的帆布床上,等待去探索面前那未知的国家,穿越群山中高低不平的小路、森林和冰冻的湖泊,不再有黑夜和乱七八糟的一切妨碍对奥斯陆的想象。那是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充满灯光和欢笑,也有一支歌,或许在什么地方又遇到一个女孩。

前往奥斯陆的旅程中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新奇无比,有一千零一件事让我好奇,或是微笑,或是咒骂。工作很辛苦,我们从没有充足的睡眠。我敢说我本来会牢骚满腹,但有了杰克,他似乎总能够理解我片刻思想的明与暗,它的高度与深度,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向我丢来片言只字,什么时候该让我独自面对。

当我记起我们每分钟都离北方更近一些,这时,艰辛和单调便被忘记了。夏日的傍晚暧昧含混地延展开去,几乎看不出任何昼与夜的界限。船在水面上滑过,每块帆布都在捕捉那方向不定的微风,然后,太阳会突然落山,而我却依旧毫无意识,因为并无任何黑暗的帷幕降临大海,只有刻板的白色的光线,似乎生于遥远的山脉和寒冷的冰川,那光属于大山森林之中奔腾的溪流,源于仲夏时节冰封的湖泊中的沉寂。我们身处海中,近旁没有土地相依,但在澄明纯净的空气中,有种东西在告诉我们,这些事物存在于我们前面遥远的北方,我则意识到心底一种难言的悲伤——我无法解释铺展在我周围的美,我也没有看到。

我仍十分高兴身边随时有杰克的陪伴,因为恐惧会时不时攫住我的心,那恐惧源于眼前一望无际的空旷和我们漂流之地的孤独的辉煌,甚至连白色的星星都显得冰冷、遥远。而我们,作为那条小船上可怜的人类,却试图匹敌它们的智慧而由此显得凄惨可悲,我们更没有任何权力在这片冷静无情的水域上冒险。

在我的内心深处有种东西在哭泣,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的心渴望着某种高不可攀的无名之物,所以我会望着沐浴在白光中平静的海水,浑身发抖,怀着一种奇怪的绝望,直到杰克走上甲板站在我身边。触碰着他的肩膀,闻到他香烟的味道会带给我一些现实感,我紧紧抓住他发出的声音,那声音自然、毫无畏惧,让我稍感快慰,感到安全。

然后,也许风向会有所转变,船尾楼上的同伴会召唤我们上去帮忙转帆索,这样一来,我也就只能忘掉脑子里那畏缩和难以解释的想法,整个身心都投入到风与帆的琐事当中。

这就像船与大海的气息已渐渐融入我的血液,而我从来就没有经历过其他的生活。

赶在一天的喧嚣和骚动开始之前,我们在清晨早早地停靠奥斯陆。一条流动的大型货船在我们前面停泊,它的排气管喷出大量浓烟,在天空中形成一道帘幕。这样,我能够感知的奥斯陆便是微光中一条条大船的轮廓,以及码头上那些丑陋的起重机,还有从这里延伸到山丘上的老城。左侧是这座现代首府的建筑群落,远处是光彩闪耀的一抹碧水蓝山。

杰克和我跟其余的船员一道在奥斯陆拿到工资,我们带着遗憾回望三桅船的钢铁轮廓,那里曾是我们的家。尽管我们忍受了种种煎熬与苦痛,但那一个个辉煌的时刻和初次历险的狂喜与刺激必然无从超越。

想到海德薇格再次航行时,一个陌生的挪威人会在昏暗的水手舱里躺在我那张帆布床上打鼾,我心里便顿生恨意,因为我一直认为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已完全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可如果现在杰克和我决定等到三桅船离开船坞时就再回船上去,我又觉得那时一定会有其他的东西等待着我们,而海德薇格终将属于过去,正像伦敦河上的大桥属于过去一样,船上的水手也随之消失,就像那个濒死时浑身颤抖的男孩[3]一样。

即便是现在,当那船的帆桅被遮蔽在高大的起重机后面时,我便稍稍忘记了它一点,将目光移向奥斯陆和后面的蓝色群山。我们跟那些男孩说再见,他们有些人的家在很远的地方,一两个人需要找另一艘船。我似乎有些不适应和他们分离,毕竟曾一起并肩工作,一起吃饭睡觉。我那挪威朋友说着笑话,挥着帽子,面带笑容,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杰克跟我四处闲逛,在奥斯陆寻找各种商店。街道上树木成行,到处是有轨电车,建筑都是黄色的。我买了一条粗蓝布裤子和一双帆布鞋、一顶带帽檐的蓝色帽子,但杰克只买了一支牙刷和一张地图。

我们找到了一家提供上好啤酒的便宜餐馆,随后,我们把地图摊在面前的桌子上。我对它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想往北走,去那一片蓝蓝的,看起来像水的地方。“那儿是峡湾,”杰克说,“我们顺路经过那里。你看这儿,这些是山脉,正中就是都灵,随后就能到达峡湾。我们得按照这条路径走。”他用大拇指尖指着荒野中一个名叫法吉内斯的地方,离奥斯陆有几英里。

他的声音十分兴奋,一缕头发落下来遮在眼前,看起来比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还要年轻。

别的桌子那边有人大声笑着,饭食的味道也令人愉快。转眼之间到了晚上,华灯初上,人流更加拥挤,但外面依然空气清新,天空发白,尽管眼下已是深夜。我暗想这一切实在美妙无比,而我本来可能早已命丧黄泉。

“我想喝个一醉方休。”我对杰克说。他笑了,并不介意。

过了一会儿我们走了出去,找到了过夜的地方。那儿看上去很便宜,在海德薇格三桅船那种狭促的空间待过以后,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堂般的奢侈了。

我还不累,这会儿我还不想上床睡觉。

“走吧。”我对杰克说,接着,我们在附近找到一家剧场,但今晚上映的剧目似乎并不多,尽管他建议可以看一场歌剧,比如现在正在上演的《托斯卡》,我跟他说还是算了吧。我们随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咖啡馆和餐馆聚集的地方,点了几样饮料。我觉得斯堪的纳维亚的夜生活乏善可陈,就连哥本哈根的提沃利也比这儿强。

“我们应该去感受一下斯德哥尔摩。”我对杰克说,可是他又掏出了那张该死的地图,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所以我就不停地叫侍者再给我送饮料,同时我环顾四周,没看到任何让人倾心的女孩,而且大家都各自成群玩乐。

“我们可以搭一列火车去法吉内斯,”杰克说,“我估计从奥斯陆到那儿要花十个小时。然后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马匹进山——你会骑马吗,迪克?”

“我当然会骑。”我说,但他的话让我觉得十分荒谬,空气很是黏稠,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如何让自己收起脸上的笑。

“我们该想办法登上冰川,”杰克说,“但这地方在正北的另一组海湾上。你看这儿,是桑迪恩,这儿是我们应该去看的布里克斯达尔冰川。”

“哎呀!快闭嘴吧,”我想,“谁关心这个啊?”我试图把我的双眼集中在桌子上的什么东西上,但我的目光游移不停,落在房间角落,那儿有两个男人和一个丑陋的女孩,她戴着的帽子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这对我本无所谓,但灯光一直照着那东西,恼火地让人无法忽视,还有个愚蠢至极的乐队叮叮咣咣地开始奏乐,跟杰克的声音、擦身而过的侍者的身影混成一团。

我真希望自己当初没有喝下这么多酒,但现在为时已晚。也许眼前的一切没一样是真实的,只是我在睡觉,而它们全都发生在我的想象之中。真正的解脱应该是把桌子上的东西统统扫到地上,我伸直胳膊,然后把脸往双手里一埋,从此再无任何烦恼。就这样把自己灌醉毫无乐趣可言;我本该滔滔不绝,言辞妙趣横生,或者唱首歌,抒发生命的活力和内心的喜悦。我知道杰克什么酒都能喝,喝完后毫无任何反常迹象,还可以徒步走上二十英里或爬一座山,或许也能笑着走出门去,杀掉某个家伙。

我两手扶稳桌子,看着对面的他,但他的脸孔似乎拧巴着悬在那里,我不知道那是他在愚蠢地笑着,还是对面玻璃反射出的我自己。

“你要静静地坐一会儿,还是想让我这就送你回家?”他说。

没有任何必要如此嘲笑我,我想。

“听着,我可没喝醉。”我说。

“没事的。”他说。

“你以为就因为我这该死的一辈子都埋葬在英格兰了,所以我什么都不懂。”我继续说道。我觉得这是我的声音在大叫大嚷,但并不确定。是谁的声音似乎并不重要。

“别介意这些事情了。”杰克说。

这愚蠢的白痴把我当个小孩看待。

“我偏要介意,”我说,“你觉得我能从这儿得到什么乐子?你坐在那儿,对我咧着嘴笑,还有你那张大脸。我懂的东西多得不得了,没错。你听好了,我父亲是一个该死的老无赖,不是吗?我跟你讲过他的事,对不对?他不过是个该死的老无赖,以为自己能写很多烂诗,他就可以告诉我该做什么。”

“闭嘴,迪克,”杰克说,“如果你不肯安静地坐在这儿,我就带你离开。”

“我什么时候该走我自己决定,现在还不。以后别再跟我说我该怎么做,该像我父亲那样。让他去写那该死的烂诗。如果我想写作,一定比他写得好。你说我写不了,是吗,杰克?”

“这不关我的事,迪克,以后再跟我说这些吧。”

“我把我写的东西给我父亲看。我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读读这个。’我说,他拿起来,双手捧着它。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然后他大声读起来,杰克。我告诉你,如果我想写就肯定能写出来。我不在乎我父亲怎么想;我的诗全是有关跟女人睡觉的欲望,还有从中得到的感觉。”

“是的,迪克,我知道。”

“我父亲一个词都不理解,他快七十岁了;他才应该小心,杰克,他是一个该死的老无赖,不是吗?听着,我还写了另一首诗。”

“闭嘴吧。”

“我不闭嘴,我为什么要闭嘴?我想谈论女人和那些事情,可你从来不想聊,你就是个该死的性冷淡,这就是你。你看,现在你以为我喝醉了,对吧,你以为我喝醉了吧?”

“你的确醉了,迪克。”

“不,我没醉。听着,我想去各种不同的地方,做各种事情;我想有朝一日名满天下,杰克。到那时,我懂的东西就多得不得了。听着,我要去墨西哥或者什么地方,赶牛群,赚一大包的钱,然后回欧洲,统统花在巴黎的女人身上。你看,你认为我疯了,是不是?”

“不,迪克,只是你还年轻。”

“这简直是个该死的攻击性评论,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不年轻了。听着,总有一天我会写一本书。”

“你当然会的。”

“这儿,实在是个乏善可陈的地方,他们以为奥斯陆是哪种城市呢?这就是个乏味得要死的城市,你说是不是,杰克?没有女孩,什么都没有。来,我们两个开打吧,我们把周围这些人一个个打倒在地,我要把那姑娘帽子上的红色的玩意儿敲掉,现在——我希望我们那些哥们儿也在这群人里。来吧,让我们动手干点儿什么。”

我记得自己站起身,但脚下的地板似乎并不存在,角落那边的门看上去弯弯曲曲变了形。我已完全捕捉不到自己两只脚的感觉。

“放开我的胳膊。”我对杰克说。

“站稳了,迪克。”他说。

我弄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爆出一阵大笑。

“来啊,打吧,”我嚷道,“让我们好好大闹一场。”

那群人一下子都站起来,开始朝我这边聚拢过来。

“走直了,你这个笨蛋。”杰克说。

门猛地撞在我的脸上,让我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

每个人都是不公平的,这不是我的错。我扶着路边的台阶,坐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我闭上眼睛,感觉好像有人抓住我的脚跟,头朝下摇动着我。

“你看,我马上就要吐了。”我说。恍惚间我觉得,生命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