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杰克(6)
- 我不会再次年轻
- (英)达芙妮·杜穆里埃
- 12638字
- 2021-06-08 17:43:12
我们搭了一列火车去大山里的法吉内斯。这只是大山的起始部分,远处的群山一直伸展到天边,被森林覆盖,山巅积雪化成一道道白色的瀑布,冲入下面的山谷。
法吉内斯那里有树木繁茂的小山,有饲养银狐的农场,还有一片浅而宁静的湖泊,被几片人迹罕至的狭窄海滩环围起来。
杰克留在村子里,跟那儿的一些人商谈怎样才能找到马匹;我则在一片树林里发现一条小路,到处是蕨类植物和碎石,接着我爬上一处高地,四周有密匝匝的树林,永远无法接触到阳光。天上下起雨来,这地方的沉寂气氛似乎带着某种恐惧,没有其他声音,只有雨水从容不迫地落在树上,滴滴答答地敲打着树叶。在我开始跑起来之前,某种本能带我一直往下走,我心想,要是我被一条树根或疏松的泥土绊倒,扭伤脚踝摔倒在地,独自一人找不到救援,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看来我只能躺在那儿,任由雨点落在我的脸上,聆听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黑暗也不会将树木笼罩起来,放松我那被唤醒的知觉,因为在这块土地上,夜晚不过是消亡的一天的延续,而午夜的森林好似比先前更加冷漠,更加疏远、怪异,那一条条阴影带着超常清晰的鄙视。因此我赶紧逃离这片沉寂,冲过林带,顿感一阵轻松再次传遍全身,扭头回望法吉内斯村,只见杰克站在路的正中,左右张望,好奇我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你是从哪儿出来的?”他说。
“从那片树林,”我告诉他,“那儿让人感到十分可怕,让你觉得你是多余的。我讨厌孤独,杰克。”
“你去那儿做什么?”
“哦,去看了看。什么事情我总得尝试一次。”
“我弄到马匹了,迪克。”
“听着,我要是骑马的话肯定会出丑。”
“不要紧的。”
“你付多少钱给他们?”
“很便宜。那家伙是个斜眼,不太明白事理。”
“我们要去哪儿呢?”
“山那边的峡湾。”
“我们根本走不到那儿。”
“我们肯定能走到。”
“在这片山里我会感到恐惧,杰克。这山对我来说太大了。”
“你不是一个人。”
“这个国家有点儿奇怪——我说不清楚。那种静寂,天也永远黑不下来,还有头顶那些树,让你无法触及。”
“我挺喜欢这些。”他说。
“你跟我不同,杰克。如果我没在这儿,你自己就会骑上马,面带微笑,即使最后迷失在深山里,你也全然不会在乎。”
“我说不准。”
“食物该怎么办?”
“我们走的时候带上。”
“那儿连一个城镇都没有。”
“会有分散各处的村庄,还有棚屋,迪克。”
“我们必须有睡觉的地方。”
“一切都会好的。”
“看上去倒是挺有趣,会是这样吧?我们现在就进山,山里一直这么静,还是会有点什么?”
“你不会害怕的。”
“我是个该死的傻瓜,对吧,杰克?”
“不。”
“一部分的我想要做这件事,胜过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但另一部分却想逃跑,想躲在某条交通繁忙的街上,疲惫不堪地走在滚烫的人行道上,在汗流浃背的人群中间排队等待公交车。”
“别去在意这些。”
“我希望自己是另一种样子。”
“你一切都很正常。”
“我真希望能够了解如何追随辉煌宏大的事业,而不是跟腐朽的东西纠缠不清。”
“你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前途可期,迪克。”
“跟你在一起真好。”
“那就好。”
“我希望我能像我父亲那样写作。”
“如果你愿意,你就能达到目标。”
“不,我不能,杰克。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毅力。”
“你不去训练自己。你不了解什么是纪律。你内心有好多东西没被激发出来,因为你太懒惰。”
“就是这样,懒惰。”我说。
“你应该让自己振作起来。”
“也许我会,以后会,时间有的是。我现在只想享受一下新事物的乐趣。”
“你就继续这样下去,直到为时已晚。”
“我说不准,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关系。我只能年轻一次。”
“每个人都这么说。你会发现青春已逝,却一无所获。”
“会有类似现在这样的时刻证实有所收获,杰克,在船上,学习掌舵诀窍,包括在奥斯陆漫游,还有,认识你。”
“这是不够的。”
“我还要经历许许多多。”
“只是在些微末小事之中,迪克。”
“这已经足够大了,不管你怎么说。”
“不会总是这样的。”
“你不会把我赶走吧,杰克?”
“不会。”
“没你在我身边,我会变得一团糟的。”
“你应该自己站稳脚跟。”
“我应付不来。”
“我们明天要早起,迪克,我们从这条路向左斜插过去。我们马上就能翻越这片山丘。”
“那太好了。”
“在什么地方应该有一条白色的溪流,我们要沿着它走。”
“是的。”
“现在你感觉如何,迪克?”
“我感觉很好。”
此后我们再没有说话。我们走进小酒店各自的房间,我很快就睡着了。
当我们向大山行进时,我感到自己仿佛获得重生。路上有种极其惊人的东西抓住了我的心,让我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充满厌恶。在旅行的最初几天,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环顾四周,头晕目眩,意识迷茫,随意地让我的马跟在杰克后面择路而行,而杰克总是走在前面一点,他不时从他的马鞍上转过身来,嘴角带着笑意,朝我喊上一句:“你没事吧?”我也不回答,只是点点头而已。
起初,大山显得一点儿也没有变得更近;我们可以看见它们在起伏的山丘后面远远伸展那崎岖的山脊,一行挨着一行,一个山峰叠加着另一个更高的山峰,白雪冠顶,映衬着白色的天空。
这遥远的距离实在令人害怕。我觉得巅峰实在高不可攀,从来没有人将自己的脸颊贴近那岩石粗糙的表面,倾听那奔腾的瀑布带着泡沫像炸裂的沉雷般落在森林的坡地上。
这里没有人烟,声音也无从打破这里的沉寂。那积雪也从未被人践踏过。
我们骑马在山谷中穿行,两侧是向山坡延展开来的森林,我猜测那些都是杉树,它们集聚一起,带着各种层次的绿色,生动而惊人的色块与柔和苍白的颜色相调和,而低处和顶端则是银绿色,还有昏沉暗黑的绿色,一丛丛如铺展开的阴影。它们从我们眼前延伸出去,层层叠叠,无可计数,令人眼花缭乱,最终迷失在大山的峭壁之中。
一直向上,愈发被那高度所迷惑,没有通路,也没有生物活动,未曾被踩踏过的积雪冻成了冰晶,一袭温暖空气吹在这块瀑布诞生的地方,形成大片湍急的流水,冲击着高高的凸岩,一路奔向山谷,在山石上哗哗流过,盘桓辗转,这融化的雪水变成一道白色的小溪,奔流直下。
不管我们走到哪儿,总是有条条溪流跟随着我们,那湍急的流水声犹如一首歌,不绝于耳。山上的积雪是白色的,溪流是白色的,天空也是,还有那傍晚来临时沐浴着我们的光也是白的,它让森林变成苍白的鬼魂,拖着阴影的手指,把我们变成奇怪的澄明之物,直到黎明来临。
太阳一整天都在摧残着我们,我们随意地骑着马,肩头垮塌,膝盖松弛,很少触碰缰绳,马匹也显得萎靡不振,在阳光下抽动着耳朵。
中午或更早我们让马匹休息一会儿,它们在矮草和石头之间嗅吸着,我们则把脸枕在手掌躺着,有时睡上一会儿,后背晒热了,便翻过身来,伸直身体,望向森林和山脉之外,笑着说一两句话,摸出一根香烟来吸。
一天最热的时候我们经常这样睡觉,我们晚上再骑马,因为这里没有迷惑我们的黑暗,道路十分清晰。
杰克把他的地图放在面前的马鞍上,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该去哪里,或者该在何处止步。
路越升越高,绿色山谷倾斜着远离我们,大山开始向我们靠近,现在,瀑布坠落到岩石上的声音变成一种无休止的渐强音,天空似乎也靠得更近,像一只白色的手遮在山脉的面庞上。尽管阳光普照,我们还是战栗起来,因为这里的空气太过纯净了。
现在我在这里,我不再害怕那至美的威严或孤独本身,我心中曾抱有无声的惊奇和沉默的惊恐,这种心境在这一切临近时让位于某种十分崇高、几乎令人惊艳的东西。我感觉我好像脱离了自身的躯壳升到高处,将旧的自我留在了下面的山谷之中,由此摆脱了平庸,获得重生,拥有了新的力量和新的感悟。杰克现在不会离我太远,我们会像同伴那样骑乘前行。当然,他会一直走在前面,而我将保有我的谦卑,追随他的引导。在山上,杰克似乎比以前更加强大,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组成元素,那雪,那空气,还有那白色的天空。
他属于这里,他拥有超凡的本能了解和认识这些东西,而我只是在学习,跟着他的脚印一步步前行,我的眼睛注视着他所见事物的映像。
海德薇格三桅船上的日常生活带来的兴奋,那消耗体力的辛劳,与大海和狂风的战斗,以及令人厌烦的艰难险阻,这些现在似乎统统离我远去,因为我们已踏上一个漫长的旅程,心灵超越了骑在马上的身体,这里也没有单调的工作来打断连续的思考。
一切就好像不确定地存在于梦想之国,却比现实更清晰,精神随着自由的意志漫游,不受欲望和不满的约束。杰克和我已进入了一种奇特的亲密状态,对我们来说,沉默比话语表达的意思更多。我们知道我们十分快乐,用不着对我们的感受进行解释。我们好像两个朝圣者并排骑着马,只是并非前往圣地。我们不祷告,但每时每刻都令人肃然起敬,我们的神祇正是我们眼见的一切,那高山低谷和寒冷的空气。
在某个地方有个形容枯瘦的小男孩,心灵蒙尘,在他父亲的阴影下憋闷挣扎,写下不堪入目的色情诗,蜷缩在一个幽暗孤独的房间里,但他没在这儿,没有来到这寂静的山岭,这唱着歌的瀑布和从无人迹的茫茫雪野之中。
也许,杰克也从他自己的高度俯视着囚犯的脸孔,那被囚禁于铁栅之后、隔绝于阳光之外的囚犯。他坐在那儿,被生命虚度的念头所折磨,而这生命本来会焕发异彩。
我再也不想下到那平凡的世界。我希望我是一个作家,我希望我知道如何在纸上写下美好的事物。我的父亲无法看到这一切,他会独自坐在书房那摊开的书桌前,任零散的思绪在笔下形成文字,一笔一画,一道闪光之间,奇怪而可爱的生活图景生动地组成一串无名的图片。
而我正在黑暗中摸索,只能带着惊奇与崇拜面对那崛起的高山。它的山脊直冲云端,它带着无声期待的冰冷面庞,耸立于不可触及的白色天空。
在一丛丛绿色森林的下面,那蔓延的枝条从坚硬的岩石表面伸张开去,像一根根难于收拢的手指。
我要记述下这冻湖的寂静,还有那带着白色泡沫的瀑布发出的突如其来的声音,它一路倾泻而下,变作森林中的溪流。我会创作一段音乐的旋律,撷取瀑布落入山谷的回声与小溪的低吟,将其与瑟瑟抖动的叶片上流逝的金光相混合。
我要描画那静止的空气,将那些无法企及的大山收入画幅,还有那午夜的白光,那黎明前的颤抖。
我要用阴影铅笔画出两个男人的身形,他们的马匹一动不动地站在凸凹不平的坡道上,望着太阳落入蓝色的大山,当日光消失,那未被触及的白雪上到处是指纹般的粉色的、银色的斑块。
那第一个男人的脸庞就像石头雕刻出来的一般,那条贯穿他的左侧脸颊的伤疤恰似石头上的一道裂缝。他属于这里,属于这夕阳的颜色,属于这从未有人攀登过的山脊和冰冷的空气。
我真希望我有阐释事物的天分,但在我的心里只有这张画幅如一股火焰熊熊燃烧,既珍贵又令人难忘。那是杰克骑着马,缰绳松垂在马的脖子上,而他坐在那里,双臂交叉,头转向远山那一抹太阳消失后的微光。在我们下面,柔软的积雪起皱、融化,白色的急流落入山谷。
我们爬上了整个旅程的最高点,我们留在这儿,感受着蜕变,不发一语,杰克比任何时候都更快乐,更让我无法捉摸。
如果我们继续待在那儿,恐怕一股冰冷的气息便会吹在我们身上,把我们冻成冰晶,融入永恒。一丝笑容永远冻结在我们的嘴角,那凝思之美也会永久存留。
这是死亡的绝好方式,我身边有杰克在,心中毫无恐惧。奇怪的是,生命必须继续,不管我们是否需要它。我想哀求杰克留下来,只在这儿稍稍逗留一段时间,远离世界,这样我们就可以带走更多的记忆,这记忆也不会离弃我们,但他向我挥了挥手,这手势就像一个信号,我明白停留到此结束。我们转过身,沿着崎岖的路朝下面的森林走去。
那天晚上我们在树林的一片空地宿营,我们点了篝火,噼噼啪啪,火光四射,红色的火舌升到高空。我们身体前倾,膝盖顶着下巴,火光照在脸上,我们在弥散的烟雾中聆听寂静之声。
“我不想让这一切结束,”我说,“我希望就这样永远持续下去。”
“明天我们就到了拉尔德尔和第一个峡湾。”杰克说,“我想,那儿会有类似村庄的所在。也许会有一艘巡航的轮船能让我们搭乘。”
“我不想这样,”我说,“我不想看见人,不想听他们说笑。经历这些之后,任何事情、任何人都好像假的一样。”
“当你离开大山以后,你的想法就会变了,迪克,就像你在奥斯陆的感觉一样。”
“不,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再有那种感觉。这些山脉改变了我某些——我说不清。我讨厌以前经历的所有事情。我想一直像现在这样感受下去。”
“是吗?”
“我们应该建一座小屋,杰克,然后住在这儿。”
“你过一会儿就不这样想了。”
“我会的。这个世界上我只想要它。活着就需要一个理由。你笑什么?”
“我没笑。”
“不,你笑了。你把我整个想错了,杰克,你认为我只是一个该死的傻瓜,只会在城市里转悠,到处买醉。”
“不。”
“你知道这——看到我们所看到的一切,还有骑马、倾听,什么都不去惊扰——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我知道。”
“我无法做更多解释,杰克。”
“你不必。”
“你也喜欢这些,对不对,杰克?”
“是的,我很喜欢。”
“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想法。记得你在奥斯陆的咖啡馆展开地图吗?那天晚上我很糟糕。那是老早以前了,对吗?”
“没那么久。”
“在我看来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我觉得自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的感觉呢?”
“哦!我觉得自己跟以前一样。”
“反正你都会这么说。你知道,杰克,在这儿让我讨厌我以前的想法。在这儿回顾以前在家的日子,一切都很渺小,我无病呻吟,寻章摘句鼓捣我那烂诗。想起它就让我讨厌。”
“那就不要去想它。”
“嗯,不过也很难逃脱。一个人能有时间在这样的旅行中思考就很好,像给人的头脑来一次清洗。你也这么觉得吗?”
“我觉得我可能算是让我的头脑休息一下,迪克。我所有的思想都在监狱里用完了。”
“你这是在嘲笑我。”我说。
“不,我说的是实情。”
“监狱真的改变了你,对吧,杰克?”
“是的。”
“到底改变了什么——让你看问题有了不同的角度吗?”
“我看得更透彻。”
“这我无法理解。我已经疯掉了。我想敲某个人的脑壳。”
“这件事已经有人做过了。”
“啊!见鬼,杰克——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很抱歉。”
“没关系。”
他隔着火堆朝我笑了笑,我知道我并没伤害他。我想让他继续说下去。“跟我说说那个小伙子的事。”我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杰克说,“没有能让我帮你编成一个故事的材料。他很正常,就跟其他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一样,就这些。我犯了一个错误,认为他有什么不同。”
“什么意思?”
“我们一起在一个农场待了一段时间——你看,迪克,除了航海、拳击和坐牢,我还做过别的事情!”
“好玩吗?”
“当然,很有意思。我们很喜欢那种生活。”
他哈哈笑了起来,我觉得我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他为什么会杀了自己的朋友。
“那些日子我们无话不谈,都有点儿腻歪了,”杰克说,“我们对一切都有自己的想法。他是个很狂热的人。我们还想去一个麻风病人隔离区。”
“天哪。”
“我知道,年轻嘛,谁说不是呢?他就是这么个家伙。我喜欢看他赶牛,当有牲口生病时他本能地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他知道该做什么。他也喜欢马。他会喜欢这次旅行的。”
杰克谈到他杀死的那人,语气里带着某种可怕的东西,听上去好像此事不可能,也不真实。他似乎并不在意,仿佛在监狱里度过的苦难岁月消磨了他的感觉。
“我不理解你怎么会干这种事。”我说。
“干哪种事?哦!你是说杀了他。的确,我应该为此上绞架。”
“杰克——别这么说。”
“你认为这一切很冷血,不是吗?不过你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七年前?”我说。
“在你看来并不多,但你知道,你从来没坐过监狱。”
“杰克……”
“那时候,你倒是有时间绞尽脑汁考虑一切问题的答案了。”
“接着讲给我听。”我说。
“我们去英国待了一阵,”他说,“我重新拾起拳击的行当,跟着一个流动市集到处走。我很享受这种生活。不过,我当时也没怎么见到他;他在伦敦。我觉得他会做成大事,不管他在哪儿。我们一直没忘记去麻风病人隔离区的想法,我已准备好,一旦他有所行动,我就立刻脱身。过了段时间我写信给他,问他情况如何。我收到了一封滑稽的回信。说他现在在伦敦生活,人们处处让他感觉不同。他嘲笑麻风病人的事,说我一定是疯了,把他随随便便说的话当真。他手头有不少事情要做。一定是有人借钱给他;他从来都是一文不名。”
杰克笑着说完这些。他背向后靠着,头枕在他的手掌中。我看见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你对这封信是怎么想的?”我说。
“哦!我没多想什么。我倒觉得这封信整个是一个玩笑。后来我就听说了那个女孩的事。”
“是谁告诉你的?”
“一个我在美国认识的家伙有一天来看我的比赛。他对我的马戏团生涯很感兴趣。我们谈天说地,但并不深入,你懂的。他是个相当不错的小伙子,只是有些嗜酒贪杯,追求那些根本不喜欢他的女人,因而把自己毁了。他冷不丁把一封某个女孩写的信给我看——是从瑞士写来的。那封信很可怕。她得了肺病,一切都毫无希望。这个小兄弟,自己也没什么真正的本事,当时一脸惨白,跟我说——他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那女孩几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现在她眼看要死了,全都因为某个像你我这样的畜生。’他告诉我说,她过了两年地狱般的日子。他好像了解所有细节。那故事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我想知道一切。
“讲下去。”我对杰克说。
“我听着——就像你现在听我说一样,迪克,但我并非出于好奇,此外还有其他原因。想到不得不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让我厌恶——那下贱又可怜的男男女女的生命,那无法超越自己肉体的生灵。我可以看到这个女孩,并不以贫穷为借口活着——她不是妓女,不必以此谋生,但她糟蹋了她的美貌、她的健康,还有她自己宝贵的个性,在生命中这比任何东西都更珍贵,迪克,因为有某个男人教会她自我放纵。此外整件事情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不过你看,杰克,该死的,生活就是这样,我是说……”
“哦!我明白。同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但在我看来实在没必要让这样一个女孩在瑞士死掉。动物都更聪明些。做爱对它们来说是一种身体上的必然,而且它们年轻。”
“是的,但是,杰克……”
“我就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迪克。我跟这家伙坐在一起喝酒。他说:‘我真想拧断那些拥有过她的男人的脖子。’我忍不住心里发笑,我想,说这话的男人却没有拥有过她。同时我也不同意他的观点。事情的根源应追溯在那之前。‘他们根本不重要,’我说,‘要杀的是第一个男人,其余的就不算数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说。我怎么知道呢?我摇了摇头。‘怎么会,就是你在农场那个朋友,’他说,‘我忘了他叫什么了。那天在城里见到他。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整件事情告诉你——我以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不。’我说。”
“‘哦!好吧,我觉得我还是欠考虑了。’他看上去很惊讶。我觉得他简直愚蠢,灌了两杯威士忌和苏打水便胡诌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我问。”
“‘这还有假——我可以原原本本把细节都告诉你。’他说。但我不想听这些。我起身走开。他觉得我疯了。瞬间我的想法都化为虚无,粉碎掉了。”
“因为我还年轻,而且这事又与我无干,我就写信给他。第二天他来了。我记得当时我站起来,很骄傲,很严肃,把我听说的事跟他讲了。我记得他往后摆着头,笑得前仰后合。”
“‘我的天,杰克,’他说,‘如果你希望我对睡过的每个女人负责……’”
“我讨厌他。我讨厌他甚至懒得说完整句话的那种样子,我讨厌他的笑,但最重要的是我讨厌他毁了我对他的看法。这就是年轻,迪克,这就是为什么我杀了他。”
我点了点头,这些我都理解,对我而言,我仿佛生活在这个故事里,程度远甚于杰克这个说故事的人,而他向后靠着,头枕在两只手上,脸上映着火光,他的声音冷静而超然,仿佛他读着某本书上一篇与己无关的故事;我身体前倾,两手撑着下巴,我并没看见那篝火或者周遭森林中的大树,只看见昔日的杰克站在闷热的马戏团帐篷里,双拳紧握,任所有的理想在他耳畔碎裂,在他面前是他那朋友嬉笑的面孔,经过我无意识的可怕的塑造,我只能分辨出那是我自己。我从不认识杰克杀的那个人,但我认得出自己,而这正是我的故事。
“当他笑完了,他就走到我身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杰克说,“‘你把生活看得太认真了,杰克,’他说,‘你就像一个注定要失败的领导人。笑一笑,孩子,笑笑吧。我想看你战斗的样子。’接着我就进了拳击场,他看着我,为我鼓掌,看上去跟那个老牧场上的他一样,令人很难相信这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我从我待的角落向下看着聚集在拳击场里的那些男人的脸,他站在那儿,正在对我微笑,眨着眼睛,只因为这一切充满乐趣。”
“‘我要付上两个先令,亲自把你打趴下,杰克。’他说。”
“‘来吧。’我说。四周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知道我们是朋友,等着看这场笑话。”
“‘砸扁了你这哥们儿。’有人喊道,帐篷外,我能听到轰隆隆的鼓声,还有那个招徕人群的家伙的大声叫喊。”
“往里走啦——往里走——你们这辈子能看到的最精彩的拳击赛。冠军杰克对打无名的业余选手。”
“我在自己的角落里等着他。我们的身材大致相同。以前我们经常在牧场上摔来打去。他脱下衣服后显得没那么好看;我注意到他身上添了膘,肌肉松松垮垮。‘他的腿脚不会太利落的。’我想。”
“‘这真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冲我嚷道,‘不出十分钟我就要让你躺在地板上。’”
“人群惊讶地注视着我们,嘿嘿笑着。那个穷酸邋遢的小裁判兴奋地举起手来,露出他腕子上的手表,开始计时。我走到拳击场的正中,我的对手拖着邋遢的步子朝我这边走过来。”
“第一拳是他打来的,他左手出拳佯攻,然后一晃避开我的防卫,出右拳打在我的肋骨上。我闪身甩掉他,然后迅速贴近,来了个快拳,一左一右正中目标。他企图朝我的下巴出左勾拳,但被我闪开,旋即我出了一记冲拳正中他心窝上方。这一击让他晃了晃,继而猛扑上来。他脸上微笑着,我们当初在农场打来打去的时候,他就常带着这样的笑容,我听他嘴里说着‘来啊,杰克’。那时我就想,我应该杀了他。我内心深处在流血,全是因为他,而我又年轻气盛,以前从未受过伤害。我脑子里想的是我失去了信念,而不是那个在瑞士的垂死的女孩。随后我又想到麻风病人隔离区,想到他在农场谈到它时仰起脸,就像一个为自己的信仰而死的牧师。我记得他的手,记得那生病动物痛苦的样子,用受伤的眼神看着他,信任他。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世界上所有的力量。他朝我扑来,被我刚才提到的正中心窝的那一拳打得摇摇晃晃,他失于防守,就这样摇摆着发出攻击。我看着他的笑脸,瞧准他的下巴,我也笑了,继而出拳进攻他——在他下巴稍低点儿的地方——我看到他的头可怕地向后甩去,两手张开,在空中乱抓着,接着瘫倒在地,软塌塌地躺在那儿,脖子被扭断,喉咙处的脉管奇怪地暴突出来。”
“他就死在了我的脚下。”
“然后我就记得有人大声喊起来,人们穿过绳索爬上拳击台,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我耳边尖叫,他们使劲用手推着我的肩膀……”
杰克突然停下,我看到他的眼睛在篝火上方盯着我,那双眼睛黑洞洞的,在苍白的脸上发出炽烈的光。
“喂,迪克,怎么了?”他说。
他一跟我说话,拳击场的景象便倏然消失,热腾腾的空气也不见了,他的眼睛也不再是逼视着我——他的朋友——的凶手的眼睛,而是我所了解的杰克的那双庄重而温柔的眼睛,再没有任何仇恨,也没有我所无法逃避的死亡,只有火光和苍白的树枝,还有他和我,一起谈论那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没什么,”我说,“没什么要紧的。”
“是吗,”他说,“你看上去像面色惨白的幽灵,在火光下显得被吓坏了。你又苍白又憔悴,脸上的两只眼睛就像凹陷的黑窟窿。”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在给自己描绘一幅画。”我说。他对我摇了摇头,“你用不着害怕。”他说。
“我不害怕,”我告诉他,“我只是高兴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你的故事已经结束。它不会再次发生了。”
“是的,再也不会了。”
“监狱生活没有让你变得冷酷,变得难以捉摸,杰克。我能想象以前的你,但你现在各方面都更强大了。”
“不——我只是看得清楚了。”
“我永远都做不到这一点。”
“不,你会的。”
“我不知道怎样去做。”
“在你经历些挫折以后。”
“我受过挫折,只是作为一个男孩,以我自己的方式。”
“这是有区别的。”
“那会让我更加迷失的,杰克。我会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你不会的。最开始有可能,但以后便不会了。”
“你要是一直在身边就没事了。”
“你不能依赖这个。”
“你说过我可以一直依赖你。”我说。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一再向自己的软弱让步。”他回答说。
“我就是个无赖,对吧?”
“我告诉过你——这是因为你太年轻。”
“杰克,我不想就这么变老。我总是希望早晨起床时感觉有某件重大的事情在等待着我,就在眼前,在某个拐角处,在一座小山后面。我希望总有那种感觉,好像我静静站着,只有一分钟,我正错过几码外的什么事情。我再也不想察觉自己在思考:‘穿过那条街有什么用呢?’杰克,当寻找某种事情再也无足轻重的时候,一切就算完结了。当你愉快地仰靠在椅子上,满足于你所得到的一切——这时你就变老了。”
“没必要有那种感觉。是你自己的想法让你保持年轻,迪克。年龄跟这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你头脑和心态的问题。”
“唉,这些我统统毫不关心!杰克,哪怕我能活得轰轰烈烈,然后就死去呢。”
“你所说的‘轰轰烈烈’是什么?”
“我说不清,但有很多事情让我想去了解,想去感觉。不过这些都不会发生。命运总会跟我较劲。”
“别张口闭口像个傻瓜。世上没有命运这种东西。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他说。
“一切?”
“是的。”
“我真希望能像你那样思考,杰克。”
“这很容易。”
“你很强大,无论遭遇什么样的攻击你都能够打赢。你经历了地狱——也就是监狱——你也未被击倒。你从来没想过把自己抛到桥下去,纵使有这种机会——你会这么做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
“我们两个完全不同。”我说。
“那种事不会再次发生在你身上了。”他说。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那只是一瞬小小的软弱,它已经溜掉了。现在你珍视你的生命。”
“为什么我会这样?”
“你告诉过我,你想要让生命有所实现。”
“是的。”
“那就去渴望吧。”
“梦想不会让我走得太远。”
“我这不是让你去梦想。”
“杰克,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不会。”
“该死,现在我们的话题变得严肃了,不是吗?”
“我很怀疑。”
“别笑——你总是在讨论某种对我意味深长的事情时发笑。”
“有那么意味深长吗?”
“见鬼——就是这样。你觉得我是个孩子,杰克。”
“是的。”
“还是个傻瓜。”
“不。”
“你为什么为我如此费心?”
“因为你就是你自己。”
“我听不懂。”
“是的。”
他又笑了起来。我想接着认真谈下去,但要是他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报以笑声,那就让人毫无办法了。
“我要去睡觉了。”我说。我这样生闷气只会让他觉得好笑。
“把那条毛毯盖在身上,否则晚点你会挨冻的。”他说。篝火已残,我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灰烬。我能看见高高悬在头顶的那片我们已经攀登过的大山,还有那穿过树林、延伸而去的石头小径。我能想象那寒冷的空气和沉默的白雪。我们周围的树林发出沙沙声,在黎明到来之前瑟瑟发抖,在远处看不见的地方,有条小溪奔流而下,跌入山谷。
天空的白光属于那片片白雪,我想着,还有那一颗颗惨淡的星辰,那溪水奔流之声。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夜,而我们再也不会重游此地。明天我们将再一次进入喧嚣的世界。
我希望永不忘记发生的这一切。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躺在那儿,转过身子,我可以看到杰克背靠着大树坐着,一动不动,也在盯着那片大山。
“你这样待着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说。
“各种各样的事情。”他说。
“哪一类事情呢?”
“有时也想你。”
“想我什么?”
“想你以后会怎么生活。”
“我会顺顺当当的。”
“我相信。”
“反正,也没什么关系。”
“对我来说有关系。”他说。
“你为什么要担心呢?”
“我不知道。”
“这倒是很有趣,不是吗,杰克?”
“是的。”
“我们离开这儿的时候,不会改变什么吧?”
“不会。”
“我永远不会像喜欢这里那样,喜欢其他东西了。”
“我很怀疑。”
“我就是不能。我感觉幸福极了。”
“真的吗?”
“当然。这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重大的事情。”
“我很高兴。”
“你是个奇怪的家伙,杰克。”
“你这么想的?”
“是的。我不想跟任何其他人在一起。”
“那好。”
“你从来就这么少言寡语,对吗?”
“不。”
“晚安,杰克。”
“晚安。”他说。
第二天我们初次窥得峡湾的真容。山路一直从山上延伸到下面的山谷,在我们面前是一道碧水,左右两侧高山毗邻,如同一排哨兵,它们那被积雪覆盖的头颅耸入白色的天空。
再次遇到人烟让我有种怪诞的感觉。越过孤寂的大山之后,山坡上的草地小屋看起来都显得十分文明。村庄的名字叫作“拉尔德尔”。男人和女人盯着骑在马背上的我们,就好像我们是疯子一般。
拉尔德尔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歇歇脚。有个家伙走近杰克,指着自己的房子,开始跟他说话,我推断我们或许能有个房间过夜了。我没有费心去听。我撇下杰克,随他去做任何安排。我跳下马背,朝那片碧水的边沿走去。
在翻越那寂静的大山时我无法想象峡湾会如此之美。空气炎热,阳光灿烂。碧水与长天一色。
峡湾看似被山脉从四面环围,从我站的地方瞭望,我看不到任何出口,但我相信前面一定有条狭窄的河道。峡湾静如湖泊,不见一丝涟漪;我觉得哪怕是轻轻一触或许都会比那白色的溪流、冰川上的寒冰更冷,或许比任何海洋更加深不可测。
我能看到大山映在水中的倒影。
即使太阳已落山,这里也不会有任何阴影,也没有任何声音。投入水中的光线总是一样,不分昼夜。我可以想象这里没有鸟儿鸣唱。它们会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是至美之境,但对我来说这一切太宏大,太遥远。我知道我永远不会靠近它。我转身回到杰克和马匹那里。
“我真希望我们没来这儿。”我说。
他朝我哈哈一笑,从马背上俯视着我。“怎么?那你想去哪儿呢?”他说。
“我不知道——也许大地上的某处,能让我呼吸的地方。或者我宁愿在海德薇格上经受狂风,任凭某个家伙在甲板上大喊大叫。这儿没有空气,没有声音。一切都被封闭起来。”
“我们明天就离开,”杰克说,“那个家伙告诉我说会有一条轮船靠岸。它接着要去峡湾的另一个地带。它带我们去巴尔霍尔姆。也许你会更喜欢那边!”
“我不知道,”我说,“我希望我们没来这儿。”
我问杰克我们该把马匹怎么办。
“我们不再需要马匹了,”他说,“我们可以把马匹留在这儿。有人会买下它们的。”
“我不想就这么丢下它们,杰克。”
“是啊,我也不想,但我们不能带着它们航行。我们先前就知道我们不得不把它们留在某个地方。”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必须这么走下去。”
“我还以为你愿意这样。”他说。
“是的,我确实愿意,只是每次你都要丢下某种东西,就像把你自己的一部分丢下似的。”
“我知道。”
“不管怎么说,这下又能在床上睡个好觉了。”
“是啊。”
“真是有趣——昨晚我们还独自在大山上,现在我们就到了这儿,周围到处是人。”
“这不让你讨厌吧,迪克?”
“不,但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正离我们而去——事情从不持久——而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还是喜欢这样的,迪克。”
“是的。唉,老天爷!杰克,我都无法知道我对任何事会有何感想。”
“过来吃点东西,小伙子。”他说。我们沿路朝那房子走过去。肚子里有了点东西以后我感觉好多了。我想这是我们几天来第一次吃到真正的美餐。
“简直太好了。”我对杰克说。我站起来,舒展身子,我们站在小屋的外面,望着大路下边的一池静水。太阳即将消失在一座高山后面,天空一片橙色,那长长的橙色手指悄然划过皑皑的白雪。
然后,一片黑色的悬岩遮蔽了太阳,但光线却毫无改变。眼前的一切比先前更加清晰。水面上有个人在划船。他看上去就像是画在布景上的一样。一个孩子从山上跑下来,朝他呼喊。他挥舞着手臂,大声应答。随后有个女人从一幢房子里跑出来,头上戴着蓝色的头巾,一把将孩子抱起,似乎转眼之间周围就没什么人站着了。太阳已经落山,天空变成橄榄绿色。大山将一片黑色的影子投在水中。周遭寂然无声,只能听见那白色的瀑布拍打着岩石,几千尺的飞流坠入谷底。那里暗无天日,远非黑夜所能比。
我朝杰克笑了笑。
峡湾毕竟是个绝好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