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杰克(4)
- 我不会再次年轻
- (英)达芙妮·杜穆里埃
- 2940字
- 2021-06-08 17:43:12
当杰克告诉我这件事时,我目光涣散地从桌边站起来走了出去,穿过转门到了街上,开始像一个醉汉一样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看也不看地与别人擦肩而过,不知何往,不知所终。我没有发觉他在跟着我,但回头看时才知道他正走在我的旁边,便把头扭向一边,省得让他看见我的脸,我粗鲁地叫他走开,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
“别犯傻了。”杰克说,接着,不等我挥手打他,他便抓住了我的手腕。“别再犯傻了。”他说。
我想把他打倒在地,因为他说的每个字就像一根刺,对我是种羞辱,因为我无知地指责他缺乏同情心,对悲伤毫无认知。他一言不发地听我讲完那冗长散漫的有关压制和自省的故事,丝毫没有暗示他自己的生活或加以对比,而是让我继续说下去,让那些愚蠢可笑的孩子气话语从我嘴里倾泻而出,而尽管处处不满,我实际上过得既舒适又安全。在他对我感情的理解中,他所暗示的我们之间的区别只是我拥有树林和山石、鲜花的气息和人的声音。
我仿佛看见他身处牢笼,看着透过格栅窗子的一丝微光,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因为这道光线带给他赐福般的安慰,而我,我的手、我的嘴唇埋在红色和金色的花瓣中,它们从杜鹃花丛中落在我家的草地上,太阳晒着我的后背,我耳边萦绕着栖息在栗子树摇曳枝条上的画眉鸟的歌声,内心却还在呻吟,在与无法逃脱这里相拼争。
“你最好走开,”我对杰克说,“我已经说了那些话,你就不能跟我在一起了。我不配得到你的咒骂;我会彻底离开,去跟那些无所谓的人在一起。”
“别犯傻了。”他又说了一次。这时我们站在一条街道拐角的路灯下。“你没必要在意你跟我说的话,”他继续说,“你也不用担心我在监狱待过的日子。这些都结束了,紧锁在我自己这儿,我是说,在头脑里,如果你觉得对你有所帮助,我们随时都可以谈论它。”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蠢猪,”我说,“我往外倾倒自己故事的那种样子,就像一个假模假样的殉道者,而你是经历地狱的……”
“快算了吧!这有什么关系呢。”他说着大笑起来,让我不要就因为这个羞于面对他。
“你干了什么呢?”我傻乎乎地问,立刻觉得自己脸红起来——说到底,这干我什么事?
“我杀了一个人。”杰克说。
我不知如何作答,我想告诉他,不管他做过什么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任何事情都不该受到责备。
“哦,是这样,”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敢说……”我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了。
“我觉得那家伙一定是罪有应得。”说完这句话,我立刻觉得自己很蠢。
“不,”杰克说,“无论谁做了什么,都不是你夺取他们生命的借口。我在牢里想清楚了这件事。在那儿你有很多时间思考问题。”
他的话十分简单明了,但想到他一个人独思冥想,为求得生与死的理由而苦苦挣扎,这深深刺痛了我。
“我也不明白,”我尽力替他开脱道,“如果那家伙干了某种让你无法宽恕的事呢?”
“啊,宽恕,”杰克笑了笑,“那实在算不上什么。你很快就会把这忘在脑后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就像你这般年纪,我觉得我当时的想法跟你的很像。我想伤害别人,可最后伤害的却只有我自己。我杀掉的那个人也并不比我聪明。在监狱里我很快就把他忘了,忘了他干了什么;我唯一记得的是他可能拥有的那些年,还有我的那些年,全都付之东流,只因为我没有停下来好好想想。”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说。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
“当你年轻的时候,”他说,“你会犯一种错误,对事物追究过深。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这样。我大概以为自己有能力用自己设定的一套标准去判断他人。我痛恨幻想破碎一地的样子。”
“对。”我说。
“我没看清我所关心的事情只在我自己,而且无论我怎么抗争都改变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人们的行事方式。我很信任那个家伙,我杀他是因为他毁了某个女人的一生,而我甚至都没见过那女人。”
听着他说话,我仿佛看见七年前的杰克,他眼中的仇恨不是因为那个被他毁掉的男人,而是因为他丧失了理想。他会毫无缘由地将自己钉上十字架。在这一切表象之下,我看出他远高于我的人格,因为我从未有过什么原则或者标准;我会自然而然地接受这种事情,为自己朋友的行为寻找借口,可能会嘲笑,懒散无聊地好奇这女人有何迷人之处,同时也想认识她。
“哦,是啊,如果他是这样……”我开口道,但发觉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太真诚,“说到底,他做了什么呢?”
现在我很好奇,同时又很鄙视我的好奇。杰克看了看我,那种眼神让我很不自在,好像我是个喜欢刨挖《圣经》中粗鄙段落的小学生。
“只是因为太自私,”他说,“想的只是他自己的身体。”
此外他就没再说什么。
“她在瑞士死于肺结核。他离开她以后,她就万念俱灰。他是她的第一个,你明白吧,可他压根儿没考虑过。”我点了点头,咬着手指甲;我不想再谈女人这个话题。我感觉自己没资格做评断。
“你是怎么杀死他的?”我问。
“在拳击场打斗时杀的。”他说,“不过是个很便宜的拳击赛,马戏棚子里经常有,只要你花上半个克朗就可以观看。我拧断了他的脖子。除了我,没人知道我是故意的。审判时陪审团判决过失杀人。我知道我有罪,但我不会声张。这的确有点儿怯懦。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了。我已经服满我短短的刑期。”
他笑了,而我在想如果是我,我该多么痛苦,对世界多么怨恨,落在我身上的惩罚将多么摧折损毁自己。而他只是笑着,站在路灯下点燃了另一根香烟。
“也许我让你厌烦了,”他说,“让我们忘记这一切吧。我说这些,只是告诉你,你没必要把自己丢到桥下面去。”
我真希望他不具备这种让我感知自己耻辱的力量,让我感觉自己被当场剥个精光,不留下一丁点儿的借口。
也许这是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意识到他将我从何种境地拯救出来,要不是他,我现在可能早成了一具肿胀的浮尸,随波漂流。
想必他能看见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
“我很高兴我恰巧经过。”他说。现在我知道,正因为他,我的存在尚余某种意义,将来无论我要去哪儿,无论日后沦落到何种境况,我都不会孤独绝望。
他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诉说的之前的所作所为,以及在狱中受苦那几年的事已经让我忘记了我自己的事,现在我对父亲和我离开的家的执念已经朦胧模糊,成为我心里一种没用的记忆,我相信自己终于逃脱了它们的纠缠。
仅仅认识杰克几个小时,他对我来说已远比我那隐蔽无形的父亲更加真实,杰克的个性带着我远离我那布满尘埃的梦境,进入艰辛苦楚的真实世界。
对我来说这就是活着的意义——我们脚下的路面带来的真实感觉,照亮广场的街灯,温暖夜空中的味道,以及无心地意识到我们去哪儿全无所谓,除了我们两个以外,用不着在乎任何人。
杰克和我在街上无目的地漫步,高兴地发现我们没必要说什么,只是偶尔抛出一两个字,吹一首曲子,看一眼天空,露出一丝微笑。
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就能知道他的想法,他也一样。
我知道今夜的事永远不会被遗忘,我忘不了我们走路时发出的沉重足音,忘不了那贫民窟街巷上稀稀落落的人群,忘不了从角落里刮起的那股吹拂我们头发的微风,忘不了那冒险带来的战栗,忘不了码头飘来的那河水浓重的淤泥气味,还有停泊的船只上的点点灯火。
忘不了的,还有黎明前我们在一大片满是煤块和黑色泥灰的岸边看到的那艘沉睡的三桅船的灰色轮廓,它的帆桁[2]在雾中难以辨别,左右支索模糊得像一片蛛网,船尾写着一行白字:“海德薇格奥斯陆”。
杰克跟我默默地凝视着它,然后转过头来相视而笑,因为我们有同样的想法,都知道我们在寻找一条船,随它把我们带离此地。
然后,我们躺在码头的一块帆布上,把脸枕在自己的手掌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