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德，等我一下！”
正埋头走路的马尚德，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随即停下脚步。他回头一看，竟是孙蕙玲，不由略带诧异地杵在了那里。
孙蕙玲快走几步，来到马尚德跟前，问：“早饭吃了吗？”
“这都几点啦，早就吃过了。”马尚德回答，接着反问了孙蕙玲一句，“你们下节课上什么？”
“历史。你呢？”
“化学。”
“嗯……跟你说个事儿呗，这个星期天我喊了几个同学到我家去玩，我也想邀请你，你也来，好吗？”
马尚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回答说：“俺就不去了，你们班同学俺都不熟悉，去了感觉别扭，你们玩吧。”
孙蕙玲忽闪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解释道：“有两个你认识的，也是经常到李老师那里参加活动的。”
城市里的姑娘性格开朗，同学们也都比较喜欢和这样的姑娘打交道，但从农村出来的马尚德，内心有着羞于启齿的自卑感，对眼前这位漂亮的女同学有着敬而远之的想法。
他摇了摇头说：“俺就不去了，星期天俺还想到龙亭那里转转，真是不好意思。”
“你这个人，个子长得高高大大的，心思怎么跟姑娘家似的，我家就住在龙亭附近，等吃过中午饭我陪你去转转。我对龙亭那里比你熟悉得多，完全可以做你的讲解员。”孙蕙玲盯着马尚德，嘴巴像连珠炮一般脆声说道。
孙蕙玲这一番不容辩驳的盛情邀请，一下子把马尚德逼到了墙角。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怔怔地杵在原地。
“不回答就算同意啦，星期天上午八点半，在我们学校门口会合！”说完，孙蕙玲像一头欢快的小鹿，连蹦带跳地跑开了。
看着孙蕙玲远去的背影，马尚德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的纠结让他感到不知所措，去还是不去？他心里犯起了嘀咕：不去吧，怕人家姑娘不高兴；去吧，又不是一个班的同学，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合适。想了许久，马尚德摇摇头，转身径直向教室走去。
时间倏忽一下就来到了星期天。一番掂量权衡后，他觉得还是不能驳人家姑娘的面子，决定去应付一下。
校门口，孙蕙玲一直在向马尚德前来的方向张望，一看见马尚德，右手就不停挥动。马尚德小跑几步，到跟前一看，共有五个女生，男生加上自己才三个。更让他心里发慌的是，他发现同学们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自己却拎着两个空肉锤，手里连一张纸片都没有，尴尬得脸一下子涨红了。
“各位同学，这位是隔壁二班的马尚德，其实大家早已认识他了，只是不一定能叫上名字。”孙蕙玲向大家介绍着马尚德，几个同学都笑着向他点点头，马尚德仍然忐忑不安，想着自己空着手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我们出发吧，我家就在龙亭杨家湖南面的保定街，离我们这里有三里多地，边走边聊很快就到。”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跟着孙蕙玲朝前走。一路上，孙蕙玲把几个同学一一介绍给了马尚德。
拐过东大街路口，孙蕙玲在和同学聊天的时候，眼睛朝后不经意地一瞥，顿时吃了一惊，马尚德不见了。她马上叫住大家：“大家稍等一下马尚德。”
“肯定是上厕所去了。”一个男生说。
“估计是早饭没吃，偷偷找东西垫补垫补去了。”一女生猜道。
其实孙蕙玲心里十分清楚，刚才见到马尚德的脸像一块红布时，她就明白他脸红的原因了，她一路上叽喳不停就是为了护着他那颗敏感的心。这时有个女生忍不住闹了一点小情绪，抱怨道：“这人也真是！去哪儿也不说一声啊。”
孙蕙玲拉了拉她的衣袖说：“不急不急，反正也没多远，等等他吧，他也是我约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马尚德拎着一包东西跑了过来，忙不迭地赔着不是：“不好意思，我去买了点东西。”
“哟呵，这么有心哪，第一次到人家孙府去，都买的什么东西啊？”刚才的那个女生，用一副半嘲讽半调侃的神情看着马尚德。
马尚德拎起手里的包裹，不好意思地解释着：“我也不知道该买啥，就买了一只大烧鸡和一盒我没见过的糖馃子。”
女生仍不依不饶地开着玩笑：“哟，不错嘛，都是顶饱的东西呀！”说完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另外几个男女生面面相觑，齐刷刷地看向孙蕙玲，都在为这个场面如何转圜揪着心。马尚德更是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场面。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状况，更何况第一次被大城市的姑娘约到家中做客，心里的忐忑就一直没有止息过。
“琳琳，你看，马尚德都知道女孩子喜欢糖馃子，特意买来给我们吃。你啊你，还号称我的闺中密友呢，就只知道买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零碎。等到家后，我看看这次你买的东西是不是我喜欢的。”孙蕙玲的几句话，说得这个叫琳琳的女孩脸上霎时一片红晕。几颗揪着的心也被孙蕙玲的一席话瞬间舒缓。
很快，几个人来到了一个朱红色的大门前。马尚德留意看了一眼门牌号——保定街八号，只见孙蕙玲跨上台阶，“嘭嘭嘭”拍了三下，大门便开了一条缝，一位中年妇女探出脑袋，看到是孙蕙玲，赶紧打开大门，笑盈盈地说道：“小姐回来啦，老爷和太太都在家等着你呢。知道你快回来了，就让我在这儿候着，家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一群人走进大门，绕过照壁，来到了院内。马尚德的眼前豁然敞亮开来——这是一个进深足有五十米的大院子，东西两边各有四大间偏房，两边桃、杏、柿、枣四棵果树左右矗立。正对着照壁的大厅外，各有一棵郁郁葱葱、修剪得犹如宝塔的青松。青松下，层层青瓦砌成的花坛就像两朵绽开的莲花，青砖铺就的过道闪向两边的各个房门，一直延展到各个门厅的台阶下。整个院子的建筑色调为红黑相间：红的窗、柱、门、棂，黑的墙、檐、台、顶，处处彰显出富贵人家的格调与气派。
正在马尚德看得眼花缭乱的当口，门厅里走出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位手拄拐杖的银发老人，一边朝大家挥手，一边招呼道：“回来了啊。还有玲玲的几位同学，欢迎大家，都快进屋，快进屋！”
孙蕙玲一蹦三跳地跑到老人跟前，撒娇道：“奶奶，这几位都是我在学校最要好的朋友，得好好招待人家哟！”
奶奶身边，一位身穿深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开口说话：“你这孩子说的啥话哩，你奶奶一个晚上都没好好休息，事无巨细一样不落地反复叮嘱陈妈，就怕万一哪儿有了闪失。”
“爸，我哥我嫂子呢？”孙蕙玲问父亲。
“你哥那个混世魔王，早就跟他说了，但前天和你嫂子又突然跑去天津会朋友了，顺便也看看一些才从美国、意大利进来的时髦货，说要给你带些礼物回来。”孙蕙玲爸爸说道。
“天这么冷，别老让玲玲的同学站在院里呀。”说话者是位衣着华丽的端庄女人，应该就是孙蕙玲的妈妈了。
奶奶赶紧朝大家招呼道：“快进屋，快进屋，火炉早就烧上了。”
马尚德跟着众人跨上台阶，迈过门槛进了屋。他扫视了一眼会客厅，看到高大敞亮的中堂之下是一张长长的条桌，条桌上西式闹钟、笔插、帽托、玉佛依次摆放，还有一些他从没见过的新奇摆件。正前方是一张油黑发亮的八仙桌，两把太师椅置于两边。两扇八折的屏风，巧妙地把偌大的客厅隔成了三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透过屏风上的薄纱，能看出左边是款待客人的用餐之处，右边则是聚会聊天的场所。整个房间的布局和陈设，中西合璧，古今辉映，让人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这个家庭既有着书香门第的文雅之风，又有着官宦巨贾的富贵之气。
“奶奶，爸，妈，你们都忙你们的去吧，我们几个就在客厅里聊聊天，吃的帮我们准备好就行了。”孙蕙玲说着朝母亲眨眨眼。
孙蕙玲母亲顿时心领神会，笑着对大家说：“你们几个开心地玩吧，我和玲玲爸还要出门做客，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啊。”说着，碰了碰丈夫的胳膊。玲玲父亲立马顺着她的话说：“对对，我们走。玲玲，白酒和红酒都在酒柜里，你们随意，想喝啥就喝啥。”
说完，夫妻俩告辞而去。
奶奶看着几个孩子，一直在不住地点着头：“看着你们，心里就特别开心，还是年轻好啊！”
“告诉你们，我奶奶年轻时，那可是个大美人呢。在开封，老一辈人都知道她是梆子戏里唱旦角最有名的。就是到现在，我还能经常听到奶奶哼上几句呢。所以啊，我老早就喜欢上了河南梆子。”孙蕙玲一脸得意。
“不提老皇历了。”奶奶摇了摇头，眼睛直盯着马尚德说，“这个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的，是哪里人啊？”
马尚德红着脸回答：“奶奶，俺是豫南确山的。”
“知道，知道，前两年我还和玲玲爸去过那里呢。豫南比我们豫东老百姓的日子要好一点，虽说是时常遇上天旱或闹个蝗虫，但好在你们那个地方地肥土松，适合种麦子。”
“还真是的，奶奶说得太对了。”马尚德附和着孙蕙玲奶奶的话。
马尚德话音刚落，孙蕙玲立马打断他们的谈话，说：“奶奶，我们玩去了。”
“行，你们去吧。”奶奶眼睛看着马尚德，话却是对着自己孙女说的，过后，嘴里还在不停地小声念叨着，“真好，真好。”
几个同学海阔天空地谈笑着，陈妈则不停地给大家续着水，及时地补充着水果和点心。谈论的话题从风景美食、学校见闻，到社会百态，再到国内时事，总之不管话题赶到哪儿，都能让大家热火朝天地神吹海侃一番。马尚德那颗紧张忐忑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时不时抖搂些确山当地的逸闻趣事，引来阵阵笑声。
大家谈兴正浓时，陈妈悄悄来到孙蕙玲身边询问：“小姐，午饭时间到了，后厨老吴头那里已经准备妥当，你看——”
孙蕙玲起身对陈妈说：“阿姨，那就上菜吧，我们也饿了。还有，您和吴叔跟我们一起吃吧，中间还要请吴叔介绍他的拿手好菜呢。”
“好的，我和老吴头说一下，那就开始走菜啦。”
孙蕙玲点了点头，陈妈转身到后厨去了。
大家按照孙蕙玲指定的位子逐一落了座。马尚德红着脸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孙蕙玲，心里又开始紧张起来。而此时的孙蕙玲，则落落大方地安置大家倒好酒水，使唤着两个年轻的女佣来来回回地传着菜。
待老吴头和陈妈忙完坐定，孙蕙玲站起来，端起酒杯，提了提嗓门说道：“今天很开心，也很激动，这么多同学来给我过十八岁生日。我上周就把这次聚会的计划跟奶奶、父母商量过了，他们三位都回避了，我们今天就放开喝酒聊天，畅叙友情。来，我首先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感谢，干杯！”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马尚德到现在才明白这次来孙蕙玲家做客的缘由，虽然不知道城里人过生日的规矩，但想到自己买来的那只烧鸡，心里老是感觉不妥。桌子中间的盘子里，显然就是自己买的那只烧鸡，已被剔除骨头，丝丝缕缕地摆放得很得体，但与整桌菜的品相相比，还是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
高脚杯里盛着的红葡萄酒，是马尚德从未喝过的。举起酒杯，他喝了一口，顿时眉头一蹙。这个细微的表情被坐在身边的孙蕙玲察觉了，她轻轻地凑近他的耳边问：“怎么，喝不惯？”
马尚德苦笑了一下，回答：“还行，不辣不甜，就有点涩。”
“那我给你换成白酒吧，我爸这里存了不少好酒呢。我对酒也不懂，我看他们平时都喜欢喝董酒和杜康酒，我给你拿一瓶董酒吧。”
“不用，真的不用。”马尚德连忙拒绝。
孙蕙玲已起身走到对面的屏风后，很快就拿着一瓶酒回到餐桌，对马尚德说：“马尚德，吴叔也喜欢白酒，你陪他喝点吧。”说话间，孙蕙玲往马尚德和老吴头二人面前的酒杯里倒满了白酒。
坐下后，孙蕙玲对老吴头说：“吴叔，请您给大家介绍一下今天的菜，平时吃您做的菜，只觉得好吃，就是记不住菜名。”
孙惠玲扫视大家一眼后，又介绍说：“要说我这个吴叔啊，做菜真没的说，据说他家里祖上还给老包做过饭呢。吴叔，您先介绍我们再动筷子，到这时候大家还真有点饿了。”
“好。”老吴头从他面前的菜品开始，一边拨动转盘一边介绍，“我先介绍外围的十个冷菜，这是四卤小拼盘、汴京烤乳鸭、水晶猪皮冻、岳家五香干、浇汁汴京豆腐、三仁会莲子、三鲜莲花酥、酒醉小仔排、麻酱花生拌菠菜、金针拌香芹；八个热菜是油炸紫酥肉、双白灼虾仁、菌菇扒肘子、油爆麒麟肚、熬炒鸡、铁棍山药烧海参、糖醋黄河鲤鱼、白煨羊肉；一个汤是清汤凤足。噢，对了，还有一个是在座哪位同学带来的徐家道口烧鸡。”
“烧鸡”这个词一出口，在座几位同学的眼睛齐刷刷地都转向了马尚德。老吴头和陈妈的眼睛也随着大家伙儿的目光聚到马尚德身上。众目睽睽之下，马尚德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此时身高的优势反倒成了负担，他这会儿只想像孙猴子一样能瞬间缩小，小到成为最不受关注的那一个。这时，一双筷子伸向了中间的那盘烧鸡，只见孙蕙玲把一块鸡肉轻轻夹起，送进嘴中嚼了两下，称赞道：“这只烧鸡的味道就是好，我从小就喜欢吃徐家道口烧鸡。大家都尝尝。”
一旁的陈妈先是一个错愕，随即附和着说：“是的，是的，我们家小姐特别喜欢吃烧鸡。她每星期回来，我都会到这家店里买一只，老吴头撕好装盘专等着她。”这番解释后，陈妈心里直犯嘀咕，一看见鸡皮身上就起疙瘩的小姐，今天是怎么啦？看样子是遇到什么难缠的主了。
众人纷纷用筷子夹起鸡肉品尝，顿时酒桌上赞声一片。
气氛开始变得热烈起来，祝福声、碰杯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其间，马尚德面前的盘子里一直满满的。一顿饭下来，他自己夹菜的次数没有超过五次，最后却吃得腹胀如鼓。身旁的孙蕙玲，则难得见她为自己动一次筷子，从她那绯红的面颊上，大家可以看出，今天的女主人，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
一顿轻松丰盛的午饭结束了，大家吃得酣畅淋漓，兴高采烈。孙蕙玲提议到附近的龙亭去转转，同学们都以在市区住为由婉言谢绝了，还有一个外地的男生嘿嘿一笑说：“我也不去了，我答应今天给家里寄点东西回去的。”说完小伙子也走了。
最后，客厅里只剩下孙蕙玲和马尚德两个人。
“走吧，我陪你去转转。”孙蕙玲笑着对他说。
马尚德不好意思地说：“不去了吧，我头有点晕晕的，你也休息休息吧。”
“我不累，走吧。”
“我还是回去吧，下次再去好吗？”
“我不是说过要给你做讲解吗？反正下午也没事，等转完了，我们俩直接回学校。”
马尚德最终没忍心拒绝姑娘的盛情邀约，随她一道出了门。
第一次和漂亮的城市姑娘并肩走在大街上，马尚德心如鹿撞，好几次面对姑娘的问话都是“嗯嗯啊啊”地不知如何应对，内心却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这次聚会之后，孙蕙玲跟马尚德进一步熟络起来。姑娘总觉得马尚德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神奇魔力，在莫名地吸引着她。而马尚德这边，一门心思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对孙蕙玲初开的情愫总是一副懵懂的傻傻的模样，感情粗线条的他并未觉察到热情大方的孙蕙玲对他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