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立第一工业学校位于省城开封北部实业司街。
学校设置交通、机械、印染和化工四个专业,平均每个专业一届招生两到三个班,每班三十五人左右。印染专业是学校的主打专业,课程主要涉及机织、漂染、制图、印花和针织,每年招生五个班左右,其他专业多多少少也与印染有关。
8月20日,经过四处打听,马尚德一脸懵懂地赶到了学校宿舍。同宿舍的新生们都在忙着整理自己的床铺。房间里一共六张木质高低床,每边各三张,规定十个人住宿,两个空床位用来放置杂物。马尚德在靠门的一个下铺放下了行李。
这时,两个新生瞧见了高大的马尚德,颇为惊讶,其中一个仰头问道:“大个儿,你也住这间宿舍吗?”
“是的,俺叫马尚德,确山来的。”马尚德伸出大手,和两人握了握。
“恁是确山的?巧了,俺是汝南的,两个县挨着呢,咱还是老乡哩。俺叫王福生。”最里面靠窗的一个小伙子站起了身,笑着说道。
靠右中间床铺上的一个新生笑着跟了一句:“啥老乡?咱学校所有的学生都是河南人,说起来咱们都是老乡。”
一句话,瞬间让整个房间热闹起来,挨个做过自我介绍后,大伙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10月。渐渐熟悉学校学习和生活环境的马尚德,成了学校的知名人物——首先是因他的身高,五尺七的大个子宛如鹤立鸡群,煞是显眼;其次是因他学习刻苦与性格耿直。这些优点让他一下子在学生当中冒了出来。短短一个月,他便成了同学们的主心骨,只要有事,大家伙儿都会前来找他,他也乐意为同学出力帮忙。
马尚德在河南省立第一工业学校的生活充实而快乐。
开封地处中原腹地、黄河之滨,既是中原第一大城市,又是河南省会,因其历史而蜚声中外。
从确山农村走出来的马尚德,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驱使着他,一得空闲就会和室友相约走出校门,足迹踏遍开封城的每一个角落。
伫立于包公祠门前,马尚德心目中包公的形象和面前的塑像逐渐融为了一体。包公那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秉公执法的高大形象,深深印在他心里;踏进天波杨府,眼前手抚髯须的杨继业雕像让他心生敬仰;杨家满门忠烈抵抗外侮、英勇善战的英雄事迹,让他高山仰止;走在宽阔的汴河边,古都汴梁那一派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繁荣景象,让他感慨广袤中原的伟大和历史的厚重。每次游览回校后,他都会躺在床上或坐在树下,陷入无穷无尽的思索中。在和同学一次次的辩论中,在一回回向老师特别是国文教授贺之铭的求教中,他的视野越来越宽广,内心世界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明朗。
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马尚德收拾好桌上的书本,刚想走出教室,正在收拾讲台的贺之铭叫住了他:“马尚德同学,这会儿有时间吗?”
“贺老师,啥事?”
贺之铭朝他招招手说:“想麻烦你一个事,我有几张画和地图要贴到宿舍墙上,你个子高,这个优势得发挥一下啊!”贺老师说完看着他,哈哈笑了起来。
马尚德连忙回答:“贺老师,这还不是小事一桩嘛,这事儿我来。”
马尚德随贺之铭出了教室。
一路上,两人聊着家常。贺之铭问马尚德:“你家是哪里的?”
“确山的。”
“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俺家里人多,俺四叔一家和俺住一起,在一个锅里吃饭。”
“到学校适应吗?”
“没啥不适应的,天天上课、吃饭和睡觉,星期天有时到外面逛逛。”
贺之铭偏头看着他:“我看你有时和同学聊天,一聊就是好长时间,都谈些啥啊?”
马尚德回答:“聊些俺逛的时候看到的东西。很多东西俺都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的同学知道得比俺多多啦。”
贺之铭接着问:“那你最喜欢的是啥呀,是吃的,还是景子(风景)?”
“开封这儿很多景子不错,俺最喜欢的还是历史人物,像老包啊,杨令公啊,岳飞啊,还有画那个《清明上河图》的——”马尚德一时想不起作者的姓名。
“北宋画家张择端。”贺之铭笑着接过话儿。
“对对,是张择端,这个人太厉害了,画那么长的画,还画得那么精细,那得需要多长时间啊!”
贺之铭微笑着看着他,不发一语。
马尚德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贺老师,俺最喜欢的还是岳飞。俺认为,《清明上河图》虽然难画,但只要花时间,细打磨,还是可以完成的,况且画画只是坐在屋子里,没有危险。人家岳飞,绝对是个横刀立马的大英雄,金军那么凶猛残暴,到最后还是被他打得望风而逃,溃不成军。”
贺之铭问:“你是怎么喜欢上岳飞的?”
马尚德看了贺之铭一眼,一脸骄傲地说:“贺老师,不瞒您说,从小俺娘就经常给俺讲岳飞的故事。俺知道,他组织大量的民间义军,治军严厉,奖罚分明。特别是他娘,在他背上刺的那四个字——‘精忠报国’,俺现在还在想那得多疼啊,如果他自个儿没有超常的勇气和毅力,他娘也不会刺。”
贺之铭被马尚德直白率真的语言逗得呵呵笑了起来。
马尚德不解地看着身边的贺之铭。贺之铭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这孩子说话真有意思。有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岳飞为什么能名垂千古?”马尚德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贺之铭,一脸茫然的样子。
“岳飞从小生活的那个年代,金军长期侵犯咱们中原,可以说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金军所到之处,血海尸山,白骨露野,北宋政权委曲求和,摇摇欲坠。作为北宋的臣民,岳飞母亲经常教育自己的儿子,要保家卫国,要抵御外侮。所以,他从小就懂得无国就无家的道理。母亲在他背上用针刺下那四个字,这点疼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
贺之铭轻轻地说着,马尚德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两人就来到了贺之铭的宿舍。
不需要费神费力挪动宿舍内的任何摆设,马尚德就轻快利落地挂好了地图。贺之铭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说道:“你喝点水,我这个房间虽是陋室,就是不缺书。你随便看,喜欢的话挑几本回去读读!”
马尚德感激地看了贺之铭一眼,其实,在他张贴地图的间隙,眼睛早已瞄见书架上那一排排的书,心里正愁着怎么向老师张口呢。
贺之铭的藏书与学校图书馆有所不同。图书馆里基本上都是专业书籍,而他这里,文学、历史、政治和地理方面的书居多。马尚德在书架前来回走了两趟,心里在踅摸怎么选择。坐在桌前的贺之铭猜到了马尚德此时的心思,起身走到书架前,介绍道:“尚德同学,我们相处的时间长着呢,不着急。我有个建议,可以这样,你选一本文学书,搭配一本哲学书,既能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又能提高自己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有,读这些书时,要来回倒腾着看,看哲学累了,就换一些文学方面的书,这也是一种变相的休息嘛。”
“贺老师,这么多书,俺也不知道咋选,您帮俺选选呗。”
马尚德紧紧地盯着贺之铭,眼神中充满着对知识的渴求。贺之铭从书架上选出两本书放到他手里,说:“中国的四大名著,其他两本被人借走了,我这里现在只有两本——《红楼梦》和《水浒传》。我建议你先看一下《水浒传》,这里面的很多英雄人物都有一个共性,行侠仗义、爱打抱不平。”
马尚德接过贺之铭的话说:“俺知道武松、林冲、鲁智深这些人,都是英雄好汉。俺那地方有说书的,俺经常跑几里地去听,但这本书俺还是第一次见,太好了,这书俺得好好看看。”
“不仅仅是认真看,关键是要看懂看透,看懂里面每一个人的身份背景和历史渊源,了解他们被逼上梁山的时代背景和深层原因。”贺之铭笑呵呵地说道。
马尚德突然发现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资本论”三个大字,很是好奇,就迫不及待地向贺之铭请教。
“这是我摘录翻译的《资本论》,《资本论》是德国思想家卡尔·马克思撰写的政治经济学著作,这部论著深刻分析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目前《资本论》还没有翻译到中国,这个笔记本是我根据俄文版翻译的内容摘录。如果你感兴趣,就拿去看。今天就说到这儿吧。你先看,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我。”贺之铭详细地介绍着。
马尚德捧着《水浒传》和那本厚厚的《资本论》摘译笔记本,对贺之铭说:“贺老师,谢谢您,那俺回去了。”
“这么晚了,食堂可能没饭了,我带你到校外下馆子吃碗羊肉片面,再弄俩肉包子给你解解馋。”
“不啦,俺跑快点,能赶上食堂的饭。”
说着,马尚德就要往门外跑,被贺之铭一把拉住,“马尚德同学,个子这么大还不好意思,要不这样,我们俩一起去食堂如何?”
马尚德想了想,只好说:“行吧,那俺先把书送回宿舍。”贺之铭点点头,“也行。我提醒你一下,这些书在社会上和校园里禁止传阅,你看书时注意点,别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你先去宿舍,我在食堂门口等你。”
马尚德飞也似的向宿舍跑去。
贺之铭的国文课讲得精彩生动,而且他有时还利用晚上时间,义务讲授一些大课,前往聆听者成群结队,堂堂掌声不断。马尚德打心眼里崇拜贺之铭。这一次和贺之铭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一下子把师生间的距离拉近了很多,马尚德心里激动不已。
气温一天天降了下来,萧瑟的秋风吹起,校园里的树叶纷纷飘落,铺满了校内或宽阔或狭窄的路面。师生们都换上了厚衣裳,身形也渐渐变得臃肿起来。
随着与马尚德接触的增加,贺之铭愈发欣赏这个聪明刻苦的学生,马尚德也愈发钦佩这位对自己关爱有加的老师。时光荏苒,二人之间逐渐发展为亦师亦友的关系。
马尚德手里借来的书籍不停地变换着,但那本《资本论》摘录笔记始终珍藏在自己的枕头下,一得空他就会看上一会儿。由于内容艰涩难懂,他就一页一页誊抄下来,尽管每次抄写页数不多,但总会留下少则三五页,多则七八页的疑难问题。有的问题连贺之铭也难以解释清楚。于是,贺之铭就向马尚德推荐了与自己私交甚笃的一位老师李清庵。
李清庵长贺之铭两岁,但从外表来看比贺之铭苍老了不少,一副黑框深度眼镜架在鼻梁上,厚厚的镜片后面仿佛蕴藏着取之不竭的知识宝藏。众人眼里枯燥的政治经济学,经过他的解读和演绎,就像枯枝上盛开的花朵一般清新怡人。知识的魅力吸引着马尚德,也吸引着整天围绕着李清庵的一帮学生,其中有一个细高白净的女生格外引人注目。
经过几次李老师召集的座谈会上的交流,同学们认识了这位名叫孙蕙玲的女生。她气质优雅,谈吐不俗,言谈举止间显露出家境不一般,犹如站在一群丑小鸭里的一只绝世傲立的白天鹅。每一次她的到来,都会掀起一种别样的骚动。虽然李清庵的座谈会每周不过一两次,可近来除了每次必到的学生之外,又突然增加了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男生居多,大有挤破教室之势。不明就里的李清庵十分满意学生们的学习劲头。
马尚德每次都会坐在前面最靠近李老师的地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并随时在本子上做着记录。他不知道的是,背后有双漂亮的眼睛经常时不时地瞄向他,一颗情窦初开的芳心在为他默默地跳动着。
渐渐地,黏着老师讨论问题的马尚德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也有很多问题需要和老师交流的孙蕙玲。就这样,一对年轻人慢慢熟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