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清照传(1)
- 中华文人经典传记(套装共四册)
- 杨雨
- 16996字
- 2021-03-31 14:29:20
第一节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美女李清照
李清照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鼎鼎大名的古今第一才女、宋代第一女词人!读过几年书的人都知道,中学课本选了那么多名人才子的作品,可是古代历史上唯一一位入选的女作家,就只有李清照一位。中国历史上多少有名有姓的大文豪、大才子,要在中学课本里露一下脸,这还真是难上加难!
最近几年,许多历史人物的传奇人生都被拍成了电视连续剧。这让人不禁好奇,要是拍摄一部关于李清照的电视剧,那该选谁来扮演这位旷世才女呢?
说起来,这“李清照”一个人的选秀,似乎比前些年《红楼梦》十二钗的选秀还难。为什么难呢?《红楼梦》里有两个角色最难选。一个是秦可卿。秦可卿字“兼美”,所谓“兼美”,“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秦可卿集中了薛宝钗和林黛玉两大美女的优点,这样的美女当然很难选。
另外一个更难选的角色是林黛玉。中国十几亿人,选什么都难,就是选美女不难,可林黛玉不光是大美女,她还是《红楼梦》里最有才的才女。而且林黛玉是天上的“绛珠仙草”下凡,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连曹雪芹都不敢正面描写她的长相。一个人间找不到的美女加才女,这个演员可真是太难选了!
但是秦可卿和林黛玉再难选,都比不过“李清照”难选。因为秦可卿、林黛玉都是小说里虚构的人物,《红楼梦》洋洋洒洒几十万字,每个重要人物都刻画得很详细,什么时候干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甚至穿了什么新衣服,披了什么样子的斗篷……照着它去演总能演个八九不离十。李清照就不同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都是男人们写成的历史,女人们要在历史书上留个名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除非她的丈夫出人头地,当了大官或者出了大名,博了个封妻荫子,夫贵妻荣,才能在正史上附带着提那么一笔。但附带着提的这么一笔也不是自己的名字,不是马杨氏,就是朱刘氏。李清照的命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虽然嫁了个情投意合的丈夫,可惜丈夫又没当过什么大官,还不够资格在正史的光荣榜上占上一篇“列传”。《宋史》只在她父亲的传记中附带提了一句,说是有这么个女儿,嫁了某某人,很有才华云云。要从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敷演出她的一生来,是很困难的。
更难的还不在这里,正因为正史里没李清照什么事儿,野史里可就是你来一句,我写一段,把李清照传得神乎其神,越传越邪乎。要说中国历史上的美女、才女也不少了,可没见过为了一个女人这么吵来吵去的,争论了一千年,到现在好像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会儿把她说成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才女,一会儿又嗤之以鼻地把她说成一个只会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小女人;这个人把她描述成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绝代佳人,那个人又骂她是搔首弄姿、晚节不保的荡妇;有人说她是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还有人干脆把她描绘成一个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女革命家……
“李清照”选秀难哪!选一个花容月貌的美女不难,选一个出口成章的才女不难,选一个啼啼哭哭的小女人不难,选一个风骚妖艳的荡妇不难,选一个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不难,选一个昂首挺胸的女革命家也不难,可是,要把这所有的“不难”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可不就是难为编剧、难为导演、难为演员嘛!
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越是难,才越有挑战性,越是正史里不写,越是有人要替她立传,替她正名,不仅电影、电视剧蜂拥而上,李清照也是学术界关注的热点人物:2005年,《李清照新传》[2]问世;更绝的是,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搜罗了中国历史上200多位重要思想家的评传,从孔子一直评到孙中山,200多号人啊,其中只有一个女人——李清照!才女一转眼又变成了思想家!最让女人们扬眉吐气的是,这回叫某某氏的可不是女人——在《李清照评传》里附带了她丈夫赵明诚的评传,总算是让这位千古“第一丈夫”“李赵氏”也妻贵夫荣了一把。[3]
那么,李清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把我们中国人为难成这样了,还偏偏要迎难而上,不把李清照说个一清二楚誓不罢休?这位古今第一奇女子,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一千年后的女人们还屡屡为她流泪叹息?让一千年后的男人们屡屡懊恼不已,“恨不与此人同时”,哀叹自己晚生了几乎整整一千年?
首先,李清照是位才女,这一点,一千年来几乎从没人否认过。可她毕竟首先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再有才,也不至于吸引这么多眼球盯着她一个人看,她还必须得漂亮。宋代跟现在可不一样,现在是美女看腻味了,审美疲劳,所以女人们拼命扮丑,越丑越容易出名。可宋代还是个审美的时代,而且审美的口味还非常挑剔。女人最好是美貌加智慧,才貌双全,秀外慧中,才符合当时人们对才女的审美期望。奇怪的是,一千年来,那么多关于李清照的野史逸闻,那么多关于李清照指手画脚的评论,都是争论她有没有才,有没有德,并没有一个字评价她的容貌。哪怕从她31岁时的那幅画像,因为年代久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从李清照的自我评价来看,她对自己的美貌相当自信。例如这首《减字木兰花》[4],她在词中这样写道: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首词描写的应该是词人新婚不久的情景。你看,春天的花开得多漂亮,鲜红鲜红的,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李清照忍不住买了一枝最漂亮的插在头上。女为悦己者容,戴花总不是为了自个儿照镜子孤芳自赏吧?还得给人看哪!给谁看?当然是给她的丈夫赵明诚看了。怕丈夫说自己不如花儿好看,还故意把鲜花斜斜地插在云鬓上,在丈夫眼前扭过来晃过去,一定要丈夫说说看:到底是娇妻漂亮,还是花儿漂亮?
虽然词里面没有说赵明诚怎么回答她,但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看着这样娇滴滴的美貌妻子,那赵明诚还不酥了半边骨头去?
从当时的审美潮流来看,李清照也不失为一个美女。她的长相既符合宋代人的审美眼光,又符合当代人的审美眼光——李清照是瘦美人。
宋朝跟唐朝不一样,唐朝是以胖为美的。杨贵妃就是胖美人们的骄傲,杨贵妃胖到什么程度?据说夏天她都不敢睡竹席,生怕她的细皮嫩肉嵌到竹席缝里面去了。关于她的胖,还有个小故事。一天唐玄宗李隆基一个人在看书,正看得投入,没注意杨贵妃已经悄悄地来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问:“嗨,三郎,看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呢?”李隆基一听是杨贵妃的声音,故意装作手忙脚乱地把书藏起来。这一急一藏,反而把杨贵妃的好奇心勾出来了,非要问他看的是什么书。于是,李隆基皮笑肉不笑地说:“偏不给你看,怕你看了要生气。”杨贵妃一把抢过书,一看,原来是《汉成帝内传》,李隆基正好看到这一段:汉成帝最宠爱的女人——赵飞燕能够在人的手掌心里轻舞飞扬,那身段轻盈得仿佛一阵微风都可以把她吹走。李隆基坏坏地笑着看杨玉环:“你不怕,随它什么风都吹不动你!”杨贵妃假装生气,说:“我虽然胖,可我的霓裳羽衣舞跳起来一点都不比赵飞燕的舞差吧?”
到了李清照的时代,杨贵妃式的以胖为美早成了过去时,宋代是以瘦为美的。不光是人瘦,宋代人连写诗作画都很崇尚“瘦硬”美,因此宋代文人笔下的美女也就一个赛一个的瘦:比如说欧阳修的“清瘦肌肤冰雪妒”,柳永的“自家空恁添清瘦”,苏轼的“冰肌自是生来瘦”,黄庭坚的“抱琵琶、为谁清瘦”,秦观的“消瘦、消瘦”,周邦彦的“玉骨为多感,瘦来无一把”……
男人们这么喜欢骨感美人,时代风气就都按照男人们的喜好来打扮女人了。李清照虽然是特立独行的才女,可在这一点上并不怎么叛逆。看李清照31岁时的画像就知道了——削肩细腰,一口风都吹得走的样子,是典型的古典瘦美人。李清照还有个相当有名的外号,叫“李三瘦”。因为她在词里,写过三句带“瘦”字的经典名句,一句是“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一句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另一句是“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词,有的是说花瘦,有的是说人瘦,还有的是说花已经很瘦了,可是人比花更瘦!李清照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一千年前中国人的审美潮流,在一千年后又得到了遥遥呼应,20世纪以来,“瘦”又成了人人追捧的时尚。
虽然李清照的美貌最终被她的才名所掩盖,流传下来关于她的评论,都是关注她的才华甚于美貌,但是就像现在的世俗眼光一样,无论任何朝代,对一个女人的评价,总是从容貌开始的。女性的美始终是这个世界的最美。这样的话也许会让女权主义者愤怒,可是,一千年前,没有女权主义。
那样的年代,只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一个女人,如果长得很漂亮,就可以成为美女,成为女人中的佳品;如果有才又有色,那便是极品;如果有才又有色还没有让才色掩盖了德,那简直就是神品了。遗憾的是,纵观中国文学两千多年的历史,佳品尽有,极品寥寥,至于神品?那更要好好斟酌了。因为“道德”这个东西,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改一个朝换一个代,道德标准很可能就会天翻地覆,甚至在同一个时代,不同的思想派别,关于道德的论争也可以众说纷纭、互不买账。晋代倒是出过一位才、色、德三者俱全的神品女人——谢道韫。谢道韫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将鹅毛大雪比喻成漫天飞扬的柳絮,受到她的叔父、鼎鼎大名的宰相谢安的称赞。于是后来凡是夸女人有才就说她是“咏絮之才”,这个典故就是从谢道韫那儿来的。[5]唐朝有一句很有名的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6]这谢家可就是谢道韫她娘家,而王家呢,就是谢道韫的婆家:谢道韫是东晋安西大将军谢奕的女儿,而她嫁的是东晋最著名的书法家王羲之的二儿子王凝之,王谢两大家族的富贵风流,被谢道韫一个人占全了。
谢道韫生活的晋代和李清照生活的宋代,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晋代的才子佳人展示才华的方式,主要是通过“清谈”。所谓清谈,通俗地讲,是就某一个文化问题进行长时间的辩论,其形式很像今天的辩论赛,不但分正方、反方,还有裁判来判决输赢,而宋代的才子佳人主要是通过诗词文赋来展示才华的。于是,两位才女也就分别通过这两种方式来展示自己,成为各自时代的“学术超女”“文化超女”。
关于谢道韫的辩论才华,史书记载了一个小故事:有一次王家主办一场重要的辩论赛,当时辩论的一方是谢道韫的小叔子、东晋著名的大书法家王献之。王献之在辩论赛中渐渐落了下风,抵挡不住“对方辩友”的唇枪舌剑。要知道,王家在东晋是何等地位,要是输了,那还不颜面丢尽?正在尴尬的时候,谢道韫派了个贴身丫鬟,款款地走到论坛前,递给王献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欲为小郎解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可以帮小叔子继续辩论。王献之一看,求之不得啊,马上在辩论赛场挂了一面帘子。大家只隐约看到帘子后面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听到她一连几个小时侃侃而谈,让本来气焰嚣张的“对方辩友”硬是找不到还击的机会,最终裁判宣布,此次辩论由王家获胜。[7]
更巧的是,东晋末年,谢道韫同样遭受了国破家亡的命运,丈夫在混乱中被杀死,而一介弱女子谢道韫硬是保护着三岁的小外孙,义正词严,把海盗头头孙恩给镇住了,一番滔滔不绝的说教后,孙恩不仅大发慈悲,刀下留人,还派手下将她祖孙俩护送回家。
李清照的命运跟谢道韫还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一样是出身名门世家,一样是举世闻名的美女加才女,一样经历了国破家亡的不幸命运。但谢道韫比李清照幸运的是:谢道韫在道德方面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瑕疵,丈夫死后,守节终身,最后还在《晋书》的《列女传》里占了一个位置,算是为自己盖棺论定,立了个贞节牌坊。
李清照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她是名副其实的“咏絮之才”,又是名副其实的绝代佳人,在后代的名声更是远远超过了占尽王谢风流的谢道韫。但李清照的处世态度,她的人生经历,她的“晚节不保”,又给道学家们留下太多的话柄。也是,谁让这个本来应该高高在上的名门闺秀,却偏偏“绯闻”不断呢?在中国两千多年来的美女谱中,李清照算一个才貌双全的极品,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问题是,李清照算不算得上是才、色、德三者俱全的神品呢?
第二节 自是花中第一流——“赌神”李清照
人们总是希望心目中的偶像不但才貌双全,最好还“德艺双馨”,于是,对李清照,读者也往往怀着这样美好而崇高的期待。
可是,偏偏李清照的“德”是一个很有争议的话题。古代社会对女人有很明确的要求——三从四德。“从”就是顺从,“三从”,即没出嫁的时候听父亲的话,出嫁以后听丈夫的话,要是丈夫死了,那就听儿子的话——说白了,就是这一辈子都要听男人的话!“四德”是哪四德呢?妇容、妇言、妇功、妇德。妇容是要求女人要打扮得端庄整洁;妇言是要求女人说话要温柔大方,不要粗声大气、东家长西家短地搬弄是非;妇功是说女人做家务活不仅要心灵手巧,还得任劳任怨。四德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妇德,妇德的核心内容还是两个字——顺从。《说文解字》有这样的解释:“妇人,伏于人也。”女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服从男人的需要,这样才是有“德”的女人。
就在李清照出生的时候,北宋朝廷还活跃着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司马光。别看他从小就凭借“司马光砸缸”一举成为熠熠闪光的童星,挺活泼机灵的一个小伙子,长大偏偏变成了满嘴仁义道德的理学家。他有句名言是针对女人说的:“妇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对女人来说,最高的道德标准就是柔顺,谁要是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甚至还敢跟男人打擂台,拼个你高我低,那就不是真正的女人,是要挨骂的。
这不,李清照从出名那天开始,挨的骂还真不少。骂来骂去,最让人骂得过瘾骂得来劲儿的就是她的“不守妇德”。宋代有个著名的学者叫王灼,他曾经评论过当朝几乎所有成名的词人。但就是这位承认李清照是当朝第一大才女的王灼,首先就开骂了,说自古以来的大家闺秀,就没见过李清照这么不知羞耻、荒淫放肆的女人![8]
难道李清照真的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或者写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文字,要遭人如此唾骂?在这帮道貌岸然的老夫子们眼里,李清照到底什么地方让他们看不顺眼了,要让他们捶胸顿足,大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呢?
说实话,要按当时人的要求,李清照还真算不上什么三从四德的模范。尽管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女,但她却不符合“妇容”的要求。
古人所说的“妇容”,不是说女人要拥有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浓妆艳抹,挤眉弄眼,打扮得蓝色妖姬似的去勾引男人;而是要求女人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举一动文雅大方,不该看的人一眼都不能多看,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能多说,不该走的路一步都不能多走。换言之,那个时候的男人,不欣赏野蛮女友,只欣赏笑不露齿的端庄淑女。而李清照呢,虽然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从小也没少受过三从四德的教育,可惜就偏偏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来挑战男人们制定的“三从四德”:比如说她的好赌,比如说她的“风流”,再比如说她的好酒……
我们常常说五毒俱全:骗、赌、帮、烟、娼,这可是连男人沾了都没好果子吃的事,可李清照偏偏沾上了一样厉害的——赌。而且她对赌博可不是一般的喜欢,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许多迷恋赌博的人,常常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有的甚至赌得家破人亡,几乎没几个不后悔的。可李清照赌了一辈子,还真没后悔过,因为她总是赢家。输钱的呼天抢地地后悔,赢了钱谁还后悔呢?
赌博赌了一辈子从来不输的人,大约除了李清照,还真没第二个。李清照写过一篇《打马图经序》,“打马”是一种赌博的方法。在这篇文章中,李清照一开篇就教训人:
你们赌博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精通呢?其实赌博没什么窍门,找到抢先的办法就行了,所以只有专心致志地赌,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所谓“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也。
要说这样的教训也没什么特别,谁不知道赌博要专心致志啊?不专心要输钱的呀!有的人干别的不见得专心致志,一到赌桌上那可是废寝忘食,忘我投入,赢了的还想趁着手气再多赢点儿,输了的则想捞回来!这一点,跟李清照倒有点儿相似。这不,李清照接着就得意洋洋地宣称: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且平生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
话说得很明白:我这人没什么别的嗜好,就是天性喜欢赌博。凡是赌博,我都沉迷其中,一到赌桌上就饭也忘了吃,觉也忘了睡,不分白天黑夜地赌。而且,我赌了一辈子,不论是什么形式的赌,不论赌多赌少,从来就没输过,赢的钱哗啦哗啦争着往我腰包里赶,挡都挡不住啊!
不过,那个时候到底流行什么赌博?李清照又最精通哪种赌博呢?
其实,宋代的赌博跟今天也差不太远。比如说,有钱人可以玩赌球。宋代有一种体育游戏叫蹴鞠,规则大约类似于今天的足球。《水浒传》里有个小人叫高太尉,就是因为踢球踢得好,巴结上了当时的皇帝宋徽宗,一步登天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贵。高太尉的儿子看上了林冲的老婆,硬是逼得好汉林冲家破人亡,不得已上了梁山泊落草为寇。
除了赌球,还有赌棋。下棋是不管身份的,不管有钱没钱都可以来,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可以玩,是最雅俗共赏的赌博。北宋的最后两个皇帝,宋徽宗、宋钦宗被金兵俘虏到北方去的时候,慌慌张张居然还没忘了带上象棋。李清照也说“大小象戏、奕棋”都是赌博的游戏,可惜的是,下棋只能两个人玩,不够刺激,所以李清照不怎么喜欢。
最下里巴人的赌博大概就是扔骰子了。不管在哪个时代,喝酒掷骰子大约都是最流行的赌博,愿赌服输,虽然不一定赌钱,可是输了的人,一大罐啤酒灌下去,喝的人、不喝的人都痛快!扔骰子是规矩最少、输赢见效最快的一种赌博,所以,流传也最广。
当然,除了常见的这几种,赌博的方法还有很多,比如斗鸡,斗蛐蛐儿,等等。李清照在她的文章中列了二十多种赌博游戏方式,不过在这二十几种五花八门的赌博中,有的她嫌太鄙俗;有的嫌只凭运气,显示不出智慧;有的嫌太难,会玩的人太少,她根本就找不到对手——整个一赌博界的“东方不败”。那李清照最喜欢什么形式的赌博呢?据她自己说,是“打马”。打马具体是什么玩意儿,现在已经失传,没办法知道了。不过据说有人考证出来,打马似乎是今天麻将的前身。看来,打通宵麻将,是李清照的一大爱好。
最神的还不是这个。北宋灭亡后,为了躲避金兵的围攻,李清照跟着宋朝的皇帝、达官贵人们一起逃难。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北宋的两个皇帝被俘虏了,北宋朝廷灭亡了,丈夫死了,前半生千辛万苦积累的一点家产也在逃难中几乎都丢光了,可她还念念不忘赌博的事儿。人家说三天不练手生,她是三天不赌手痒啊。所以从逃难的船上一下来,刚刚租了临时的房子安顿好,她就马上想到要把自己爱好赌博并且常胜不败的经验好好总结总结,并且为她最爱的“打马”游戏注入一些文采,将它提升到一个雅俗共赏的境界。这种赌瘾,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有人说李清照是个“赌棍”,还真不是冤枉她。当然,“赌棍”这两个字实在不大雅观,也不大符合李清照的高雅身份,不妨换个词,就像《古今女史》所说的那样,称她为“博家之祖”——赌博的祖师爷。这顶高帽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的,赌棍不雅,那就再赠她一个当之无愧的外号——赌神!她甚至还说过这么一句话:“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原来李清照写这篇《打马图经序》,除了得意洋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精通赌博,她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要让千万年后的后辈子孙都知道:“命辞打马”这种赌博游戏,就是我李清照开创的。“博家之祖”,非我莫属,谁都别来抢啊!
当然,要声明一点,爱赌博也不是李清照一个人的错,在宋朝连皇帝都好这个。难怪那个时代人口虽然没这么多,参加赌博的人比例却不见得少。民间甚至传说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跟道士陈抟赌博,输掉了整个华山!还有更绝的,受宋朝赌博风气的影响,北方各民族也都盛行赌博。例如辽国的皇帝辽道宗甚至在朝堂上公然扔骰子比大小,看大臣们谁可以升官,结果还真有人扔了个最大点,立马升了个宰相的官!好赌到了这种程度,难怪宋朝要亡国,也难怪辽国灭亡比宋朝还要快!
赌博不仅可以决定谁能升官,甚至还关系到国家命运。公元999年,当朝皇帝宋真宗运气不好,赶上了辽兵大举入侵,眼看就要攻到都城开封城下了,大臣们都劝皇帝赶紧逃跑,宋真宗正准备接受建议呢,左右一看,发现这紧要关头居然不见了宰相寇准,忙派人去查问,手下汇报说:“丞相正在家里喝酒赌博呢!”宋真宗一听,非但不生气,反而吃了定心丸——这大祸临头的关口,寇准还有心情喝酒赌博,那不是因为胸有成竹吗?果然,把寇准一召来,他就劝真宗御驾亲征。宋真宗是个没主见的主,上了前线,惶惶然又派人去看寇准在干什么。手下回来报告说,寇准还照常在营地里和同事们喝酒赌博。宋真宗大喜,说:“寇准这么从容,我可以高枕无忧了。”宋真宗还真没看错人,这次御驾亲征果然大胜而归,取得了澶州大捷。这可是宋代历史上寥寥可数的几次胜仗之一!虽然不能说是赌博的功劳,但是至少赌博起了安心定神的作用。如果不是寇准的“好赌”,恐怕宋真宗早就吓得六神无主、逃之夭夭了。
不过,宋代人虽好赌,但跟今天一样,在宋代,对赌博的处罚也是够严厉的。宋代刑法规定,对参与赌博的人,除了罚没赌资,还要打一百棍,按盗窃罪论处。当官的要撤职流放,没官的甚至可能被杀头!但是,一方面是政府禁赌越来越严厉,一方面却是赌博之风越来越昌盛,这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皇帝宰相都好赌,也不见杀头,能拿我李清照怎么着?
这样迷恋赌博、精通赌博的赌神,不但在宋代是“东方不败”,就是放到现在,那只怕也是一个“独孤求败”吧?
如果说好赌还只能算是李清照“不守妇德”的种种表现当中的冰山一角,那么人家骂她“荒淫”“无顾忌”,主要还是指她的“好色”。
宋代原本就是一个风流朝代,当然“风流”的权利专属男人。男人好色一点儿都不稀奇,男人们聚在一起,甚至还往往以风流自夸,谁风流谁光荣。自己三妻四妾不满足,到“红灯区”去溜达一圈更是家常便饭。欧阳修就说“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柳永也说“坐中醉客风流惯”;秦观更是自我炫耀:“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苏东坡更过分,还带着妓女去拜访和尚,和尚虽然心里很不高兴,却又不好意思得罪苏轼。
最有意思的是,连三宫六院的皇帝都免不了拜倒在妓女的石榴裙下,甚至闹出了皇帝和大臣为一个妓女争风吃醋的故事,这位皇帝就是北宋最多才多艺的宋徽宗。皇帝当久了,“大鱼大肉”吃腻了,也想到花街柳巷去尝点儿“小吃”,带着两个贴身心腹,去“微服私访”,这一访就访出个千古艳遇来——见到了当时最有名的妓女李师师。李师师知道客人是皇帝,那还不尽力奉承啊?于是把宋徽宗迷得神魂颠倒。徽宗皇帝因为要常常出宫去和李师师幽会,很不方便,后来干脆从皇宫挖条地道,一直通到李师师的闺房。
这李师师都是皇帝的人了,按说应该金盆洗手,一心一意伺候皇上了。可惜皇家的规矩大,皇帝再离不开你,一个妓女要想登堂入室,当一个名正言顺的嫔妃是没有资格的。况且,就算李师师不想再接客,她老板也不能答应啊。据说北宋著名的大才子周邦彦就是李师师特别青睐的主顾之一。
周邦彦当时在朝廷担任大晟乐正的官,主管朝廷音乐的修订。这周邦彦本来和宋徽宗算得上臭味相投,两人都好填个词唱个曲儿,都精通音乐文学,本来关系挺好,为了一个李师师硬是把关系搞砸了。要说周邦彦也真是,人家皇帝喜欢的女人,你远远地看着吞点儿口水也就罢了,非去凑什么热闹呢?最可气的是,有一次宋徽宗微服私访李师师家,不巧周邦彦先到了,听说皇帝来了,来不及回避,只好躲到床底下去了。
宋徽宗带了一个刚进贡来的新鲜橙子给李师师,一边剥橙子吃,一边听师师弹琴唱曲,一边还说着情话,周邦彦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光看看听听也就算了,还不知趣,把这个情景填成了一首词,叫作《少年游》:[9]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李师师后来竟然还把这首词唱给了宋徽宗听。皇帝的隐私让大臣知道了,这还了得?宋徽宗于是大怒,下令立即把周邦彦押出首都。过了一两天,徽宗又去看李师师,师师不在,等了好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还愁眉苦脸,梨花带雨,一副憔悴幽怨的模样。宋徽宗大发脾气,问师师:“你又到哪里去了?”师师楚楚可怜地回答说:“臣妾罪该万死,听说周邦彦犯了罪被贬出京城,我准备了一杯薄酒,给他饯行去了。”这宋徽宗也绝,听了这话,倒先不忙着发脾气,反而好奇起来:“他是不是又写了什么词?”李师师连忙先敬了皇帝一杯酒,抱过琵琶,娇滴滴地为皇帝唱了周邦彦新写的词:“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10]
也不知道是李师师的楚楚可怜软化了皇帝的情,还是周邦彦的才华打动了皇帝的心,总之,皇帝听完师师唱的歌,脾气也没了,心情也好了,赶紧派人把周邦彦找了回来,让他继续担任大晟乐正。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颇令人怀疑,自然是入不了正史的,只能当野史轶闻,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听听而已。不过这故事的编撰毕竟反映了古人的一种心态,那就是——男人好色不但不是罪过,反而是风流才子的佳话。可是,如果女人“好色”呢?那恐怕就不但不是什么佳话,反而要准备挨骂了。也难怪那些道学先生要指责李清照了。
附李清照《打马图经序》:
慧则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即无所不妙。故庖丁之解牛,郢人之运斤,师旷之听,离娄之视,大至于尧、舜之仁,桀、纣之恶,小至于掷豆起蝇,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后世之人,不惟学圣人之道不到圣处;虽嬉戏之事,亦不得其依稀仿佛而遂止者多矣。夫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且平生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
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泝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何?于是博弈之事讲矣。
且长行、叶子、博塞、弹棋,近世无传。若打揭、大小猪窝、族鬼、胡画、数仓、赌快之类,皆鄙俚不经见。藏酒、摴蒲、双蹙融,近渐废绝。选仙、加减、插关火,质鲁任命,无所施人智巧。大小象戏、奕棋,又惟可容二人。独采选、打马,特为闺房雅戏。尝恨采选丛繁,劳于检阅,故能通者少,难遇勍敌;打马简要,而苦无文彩。
按打马世有二种:一种一将十马者,谓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马者,谓之“依经马”。流行既久,各有图经凡例可考;行移罚赏,互有同异。又宣和间人取二种马,参杂加减,大约交加侥幸,古意尽矣。所谓“宣和马”者是也。予独爱“依经马”,因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随事附见,使儿辈图之。不独施之博徒,实足贻诸好事,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时绍兴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易安室序。
第三节 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风流李清照
以现在的眼光看,李清照实在算不上风流。别说是现在,就是放在她之前的唐朝,“风流”二字也轮不上她。唐朝女性的地位要高于宋朝女性。唐朝的统治阶层不是纯种的汉族,也就没有汉族那样历史悠久的对女性的压制,反而带着点北方少数民族母系社会的遗迹。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就来自北方少数民族的民歌。《木兰诗》结尾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用兔子来打比方,其实意思就是:别看男女有别,上了战场,女人跟男人一样冲锋陷阵,谁还能分得清是男是女?巾帼不让须眉啊!
有了这样的渊源,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只有在唐代才能诞生中国封建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杨贵妃可以“三千宠爱在一身”,让白居易都大叹“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孝”是古代中国的伦理核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生男丁可是要断了香火的,这是最大的不孝。可是,唐朝女性地位的大解放,偏偏让人巴不得多生几个武则天、多生几个杨贵妃出来光宗耀祖。再看留存下来的唐朝仕女图,虽然赶不上网络上铺天盖地的“不雅”照,但那个开放程度也是够可以让人眼珠子掉一地的。
可惜的是,接下来的宋朝女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两个朝代只隔了五十多年的时间,可是宋朝的理学对女性的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三从四德”便是南宋的理学大家朱熹提出来的。在朱熹之前,北宋还有位理学泰斗程颐老夫子,人家问他:“如果孤儿寡妇的,没饭吃没活路了,能不能改嫁?”程老夫子眼一瞪,义正词严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实际上就是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当然,宋代理学的扩张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且理学主要是知识分子在书房里穷鼓捣的玩意儿,对老百姓还没那么大的影响力。所以宋代妇女改嫁,让理学老夫子们气得干瞪眼的事也常常发生。就连宣扬“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这位程老先生,他自己的侄媳妇也没有听从他的教导,毅然改嫁,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
话说回来,在理学渐渐成熟的宋代,就算出现几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人,那也是要相当有勇气,要挨得起骂、受得起白眼的。就说这李清照吧,她可能这一辈子压根儿就没把什么三从四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教条放在心里,没出嫁的时候,父亲未必管得住她,嫁人以后丈夫未必管得住她,丈夫去世以后,社会道德舆论也未必管得住她。例如,这两首词,已经足以说明她的“风流”态度!
第一首词,说的是嫁人之前的事。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11]
这首词写一个少女荡完秋千后的情态。李清照没有写她荡秋千时如何迎风飞扬,如何笑声荡漾,只是截取了荡完秋千以后的镜头。秋千已经停了,少女慢慢地从秋千上下来“慵整纤纤手”。一个“慵”字,可以推想出她荡完秋千后的那种疲倦和慵懒的神态:她轻轻地揉着荡秋千荡酸了的手。“露浓花瘦”是交代时间和地点,“露浓”表明时间是在春天的早晨,“花瘦”表明地点是在少女的“私家花园”中。有“私家花园”的可不是普通人家,不是大富就是大贵,暗示了少女不是一般的小家碧玉,而是大家闺秀。按逻辑,既然是大家闺秀,就应该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一举一动都得像个淑女,可是,在这首词里,这位大家闺秀的表现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这个戏剧性变化的原因是:少女的私家花园里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男子。
按道理,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不可能有陌生男子不经通报就擅自闯入后花园,但诗词本来就讲究“无理而妙”,没有道理的道理就是诗词的道理。如果都要讲道理,那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又找谁讲道理去?所以,不管有没有道理,反正,这个陌生男子是闯进来了。不过,虽然诗词是“无理而妙”,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像这样贵族家庭的后花园,就算有人擅自闯入,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而肯定是门当户对、风度翩翩的贵族男子。当然,不管是什么地位的贵族男子,女眷看到了,尤其是大户人家的未婚女眷看到,肯定是要回避的。可是少女刚刚荡完秋千,很累很懒,衣裳也没整理好,鞋子也来不及穿,慌慌张张只穿着袜子就往屋里逃,头发蓬散,金钗掉到地上,都顾不得捡起来,先逃走再说。
可是,她真舍得逃走吗?深闺大院里,是谁敢冒冒失失闯进来呢?少女好奇啊,到底还是想偷偷看一下。于是她急急忙忙溜掉的同时,又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和羞走,倚门回首”,这个“走”字跟今天说的“走”并不一样,古代的“走”是“跑”的意思,说明少女因为害羞,跑得很匆忙,但又忍不住躲在门后头偷看。可以想象,闯进来的人虽然冒失,却是一位大帅哥,连这位貌美如花的贵族少女也情不自禁地被打动,看了还想看。可她毕竟还是大家闺秀,还知道点儿体面,所以偷看帅哥还得来点儿掩饰。于是,就用嗅青梅的动作,掩饰一下自己怦怦乱跳的少女春心。
这首词表面上好像是在写少女看到陌生男人后,是如何的害羞,是如何想赶紧逃跑,生怕被陌生男人偷看了去。可实际上呢,这些都只是李清照设的幌子啊!她想要说的,根本就不是少女的害羞。她想说的其实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别看平时一本正经,一副大家闺秀的淑女模样,那都是做出来给人家看的,是表面文章,骨子里却充满了少女天性中对自由、对爱情的本能渴望。这种人性的渴望,哪里是三从四德的教条压抑得了的呢?李清照其实并不比别的女人更“风流”,只是她比别人更敢说,别的女人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她全给抖出来了,这就是勇气,这就是离经叛道啊!
这样的词,未必是记录李清照本人的亲身经历,然而从词意来看,李清照显然是用欣赏的笔触在展现少女的春心萌动,以女性惺惺相惜的理解对率真可爱的少女情怀表达她的赞美之情。在她的笔下,少女怀春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荒淫”之事,反而是青春美好的自然本性。
第二首词描绘的是一位少妇新婚之后的事。这第二首词的“风流”,比第一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了。这位待字闺中时就敢于藐视道德的女人,结了婚以后,又有了更加离经叛道的表现。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丑奴儿》)[12]
这首词更绝了。第一首词虽然表现的是少女蠢蠢欲动的“春心”,这“春心”好歹还是经过掩饰的,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这第二首词可就连这点羞答答的掩饰都剥掉了,变成明目张胆的挑逗了。
首先时间上更加暧昧:是刮了风下过雨之后的夜晚,而且还是夏天的夜晚。因为“洗尽炎光”,也就是说,晚上这场风雨,把白天的炎热都洗刷干净了,是夏天里一个难得的凉快的夜晚。词一开始,就交代了时间和天气,在这样的时间和天气里,一看就知道有故事要发生吧?
果然,在这美妙的、凉快的夏夜,女主人公款款出场了——理罢笙簧。看来,这位少妇应是大家闺秀,出身于书香门第,琴棋书画大概是无所不通的。弹琴画画是大家闺秀的业余爱好,虽说是业余爱好,可都赶得上专业水平啊。例如《红楼梦》里的姑娘们一个个也都是多才多艺的:惜春擅长丹青,黛玉颇通琴理,这都是贵族少女的艺术特长。李清照本人也是琴棋书画兼擅,她曾在《浣溪沙》一词中写道:“倚楼无语理瑶琴”,便是借独自抚琴的寂寞来表达女子怀春、伤春之意。
那么这首词中的女子要弹琴给谁听呢?
人们说知音知音,琴是弹给懂琴的人听,对牛弹琴的事傻瓜才会干。这听琴的人是谁,词里面没有直接说,但从“檀郎”二字却可以推断出。
檀郎本来是指晋代一位名叫潘岳(字安仁,后世称其为潘安)的美男子,后来诗词当中往往用“檀郎”来泛指美男子。人们用“貌似潘安”来赞美帅哥,就是说美男子应该像潘岳那样“美姿仪”,英俊潇洒。后来女子也常常用“檀郎”作为对爱人的昵称。所以“檀郎”就有了两层意思,一层相当于今天说的“帅哥”,一层相当于“亲爱的”。
如果这首词描绘的是李清照的亲身经历,那么对她来说,她的“亲爱的”“帅哥”,当然是丈夫赵明诚。
“理罢笙簧”,这是说弹完了一曲动听的歌儿。值得注意的是,这古代的诗词里面,处处都是陷阱——表面上只是说弹琴,可实际上,弹琴绝对不仅仅是自娱自乐,她总得有听琴的人,这听琴的人当然就是她亲爱的“檀郎”了。弹琴听琴又意味着什么呢?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固然是弹琴人与听琴人的千古佳话。不过这首词里的弹琴与听琴显然还蕴含着其他的意味——古代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汉代才子司马相如用琴声挑逗美女卓文君,卓文君怦然心动,义无反顾地与父母断绝关系,跟着穷光蛋司马相如私奔了,这就是所谓的“凤求凰”的来历。可见古人弹琴,在同性,是为了寻觅知音;在异性,可就是为了求爱了。
如果说“理罢笙簧”还只是求爱的暗示,这位少妇的丈夫大概是块榆木疙瘩,听了半天琴,脑子还没开窍,那么,词中的女主人公可就要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了:“却对菱花淡淡妆。”菱花,即镜子,古代铜镜后面往往都铸上菱花的图案,所以诗词里就用菱花来指代镜子了。见丈夫没从琴声里听出“凰求凤”的暗示来,娇羞的少妇只好对着菱花镜子,开始细细描眉,轻轻点唇了,上一点薄薄的晚妆,向丈夫妩媚一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虽然这首词中的少妇未必是李清照本人,但词人填词,往往带着自身经历的影子,至少也包含着词人的价值取向,或者反映了词人的审美趣尚。以李清照夫妻为例,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那可是宋朝鼎鼎有名的考古学家。这考古学家,学问自然是没话说,但很可能不解风情。虽说娶了这么个娇滴滴的才女妻子,夫妻恩爱,可再恩爱的夫妻保不准也有“七年之痒”啊。
什么是七年之痒?据说有一种剧毒的植物常春藤,被它毒到了以后每七年会痛痒一次。后来美国人用这个名字拍了部电影,由好莱坞的性感女星玛丽莲·梦露担任主角,把婚姻的“七年之痒”演绎到了极致。这赵明诚本来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主儿,再加上“七年之痒”可能导致的审美疲劳,对李清照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居然还是无动于衷。说不定,在考古学家丈夫的眼里,绝色美女的老婆看久了,还不如几百年前的一个破铜罐子可爱呢。
要换了别的妻子,为了维护自己的淑女形象,说不定就此罢休了。可李清照不是一般的女人,要不人家怎么骂她“荒淫”“肆意”“无顾忌”呢?
李清照可是“美女作家”,本来美女就够招眼的了,再冠上个“作家”之名,而且还是以“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不挨骂简直是不可能的事。看看下面这几句,就知道那时候的人骂得也不是无中生有。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少妇洗了澡,化了妆还不够,还要穿上件粉红色的透明睡衣,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一阵一阵的幽香散发出来,然后,脉脉含情、温言软语地对丈夫说:“老公,今晚的竹席应该很凉快哦!”
这暗示足够大胆了吧?简直是石破天惊啊!当时那个叫王灼的学者就说了:哎呀呀,这种不知羞耻的话居然也敢写出来,从古至今的大家闺秀,有文采的又不止她李清照一个人,就没见过这样大胆放肆的!
这话又说回来了,要按现在的眼光,公平地说,李清照笔下这种明目张胆的挑逗实在算不上有伤风化,人家夫妻间谈谈情,说说爱,正常得很,碍着谁了?最多只能算是“闺房记乐”吧。错就错在李清照不该生活在那个年代。那个年代,就是看不得人家夫妻恩爱。结婚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传宗接代,主要任务完不成,还好意思情啊爱啊的整天挂在嘴上?
要说,李清照还算幸运的,只不过挨挨骂而已,还不至于影响夫妻感情,洒脱点也就随他骂去,大不了回他一句: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呗。可宋代还真有夫妻恩爱被人看不惯,硬被拆散了的事情,也算得上是一大奇闻。那这对倒霉夫妻是谁呢?就是跟李清照同时代的陆游和唐琬。本来这也是一对郎才女貌、你恩我爱的模范夫妻,娶了唐琬的陆游,幸福指数特别高。比如说,陆游写过一首《菊花枕》,就是说小两口采集菊花,用来缝制枕头的事情。这首诗因为写得挺香艳挺风雅的,当时很快就传开了。要是按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不但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反而还觉得是件挺浪漫挺诗意的事儿。可那个时候,在老的封建思想看来,这就显得很轻浮了。
最看不惯小两口卿卿我我的当然是唐琬的婆婆、陆游的母亲:哦,你们小两口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了,我还等着抱孙子呢,不能光打雷不下雨啊!没啥好说的:离婚!
陆游号称“放翁”,多洒脱多豪放的一个人啊,却也是个没有原则的孝子:一边是如胶似漆的妻子,一边是威严的老母亲,难做人哪。陆游没办法,这边舍不得妻子,那边又得罪不起母亲,只好偷偷地买了幢别墅,把唐琬藏了起来。可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藏多久,不知道是谁嚼舌头,把这事偷偷告诉了他母亲。母亲这个气啊,拄着拐杖就要去兴师问罪,幸亏陆游先得了消息,让唐琬先逃走了,才避免了一场一触即发的“肉搏战”。“战争”虽然没打起来,老婆是肯定保不住了。就这样,堂堂正正一“放翁”,居然老老实实把才貌双全、相濡以沫的妻子给休了。
相比之下,李清照可比唐琬要幸运多了。要按宋代的法律,你李清照再怎么美貌,再怎么才华横溢,最多当个“美女作家”,要做人家妻子还不够资格啊。为什么这么说呢?宋代刑法规定有“七出”,也就是说,只要做妻子的有这七条毛病中的任何一条,丈夫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她休掉。“一无子,二淫逸,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不生儿子,放浪淫荡,不好好伺候公公婆婆(古代“舅姑”指公婆),喜欢搬弄是非,小偷小摸,妒忌丈夫三妻四妾、拈花惹草,得了不治之症,都是当妻子的不是,是要被赶出家门的。
“七出”的第一条,就是“无子”。没生儿子,是做妻子最大的罪过。陆游的妻子唐琬有没有别的毛病不清楚,反正“无子”是婆婆逼着儿子休她的主要理由,并且这是一条最正当的理由——唐琬被休以后,陆游后来娶的妻子果然就让他儿孙满堂了!
巧得很,如果按这“七出”的规定,李清照和唐琬一样,一不小心就犯了头条——无子。她和赵明诚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却没给赵明诚生下一儿半女,生生让赵明诚断了香火!他们为什么没孩子,原因不知道,反正那个时候,他们夫妻再怎么前卫,也没有超前到要做丁克一族,享受二人世界;而且那时又不兴什么体检,问题出在谁身上也搞不清楚,只要是没孩子,统统都是女人的错。就凭这一条,就是十个才貌双全的李清照,赵明诚也有理由把她给休了!——一个女人,再怎么风情万种,也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啊。何况,你们这些个闺房里的悄悄话,自己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还偏偏要白纸黑字地留下“案底”,不是明摆着让人揪小辫子吗?
这两首词,从“好色”的侧面证明了李清照的“叛逆”。“三从四德”,她几乎没一样靠谱!不过,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好色”在古典文学批评的语境中,其实是一个褒义词。司马迁曾经引汉初淮南王刘安的话,高度评价《诗经》中的爱情诗“好色而不淫”[13]。也就是说,这些诗篇承认甚至赞美了作为人性本能需求的爱情,并且呈现出动人的艺术风貌。即便在最守旧的儒者和理学家那里,“发乎情”而“止乎礼”的爱情也是能够被宽容的,“好色而不淫”几乎成了古代文艺批评的最高准则之一。
而以当代女性的眼光来看,李清照的爱情词,是完全可以当得上“好色而不淫”的评价的。“好色”,是作为一名具有独立意识和个性的女子本色自然的精神需求,也反映出一名与众不同的才女别具一格、特立独行的审美态度。
《红楼梦》在描述林黛玉初入贾府时,众人看她但觉“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贾宝玉更是把她当作“神仙似的妹妹”。“风流态度”这四个字活脱脱描摹出林黛玉难以用语言文字来描述的风度和气质。“风流”的正解,恰应是有才华而不拘于世俗礼节,体现出脱俗的个性和气质,正如魏晋风流名士自诩的那样:“礼岂为我辈设也?”[14]如果说林黛玉还只是一个虚构的文学人物,那么对于真正的诗人词人而言,也许“风流”还包含了一点恃才傲物的清高孤绝。李清照,就正是这样一个有着一种“自然的风流态度”的女词人。
那么,除了好赌好色的“风流”性情之外,李清照还有一样什么爱好,能让她从美女如云的宋代脱颖而出,成为一个让世人瞩目,同时也让很多人“侧目”的叛逆女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