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清照传(2)

第四节 浓睡不消残酒——“酒仙”李清照

风光得意时候的李清照,除了好赌、“好色”之外,还有一样什么爱好,让她在宋代的美女群、才女群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甚至成为一些道学家的眼中钉呢?

其实,这样爱好,说来一点都不稀奇。人们常常把“酒色财气”连在一起说——“色”,李清照的“风流好色”已经证明过了;“财”,李清照贪不贪财,暂且留到后文再去探讨;“气”,原本就是斗气赌狠的意思,李清照的“赌徒”经历不就是斗气赌狠的最好证明?其实无酒不成赌,何况李清照自称结婚后有一段时间,夫妻俩家徒四壁,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要经常出入当铺,现金和存折估计不多,但绝对不缺酒和骰子。

可是李清照出身名门,是大家闺秀,又怎么会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还要经常出入当铺呢?难道她嫁的丈夫赵明诚是个穷光蛋、落魄秀才?难道他们俩也是私订终身后花园,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理说,古人的婚姻是父母包办,是讲究门当户对的,除非像卓文君那样私奔,否则富家小姐怎么可能下嫁穷光蛋呢?那李清照的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说清楚这档子事儿,还得先从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说起。

李清照的婚姻确实是父母包办。李清照嫁给赵明诚的时候正好十八岁,当时她的父亲李格非,正在北宋的都城东京(河南开封)做礼部员外郎。在宋朝,礼部主管国家祭祀大典、外交礼仪,还主管各级科考,统管文化教育,职权范围比今天的教育部还要大。而李格非担任的礼部员外郎,大约相当于今天教育部某个司长。按说,这个官职不小了,而且还是个油水部门,但李格非这个人,天生的犟驴子脾气,常在河边走,偏偏不湿鞋,还真算得上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有这么一件事,可以说明李格非的清正廉明。

要说这件事,还得回溯到18年前李清照刚刚出生的时候。当时李格非还在山东郓城做一个叫“郓城教授”的小官。郓城虽小,在后来的文学史上也还是出了点小名,《水浒传》里的头号人物宋江就是郓城人氏。所谓“教授”,可不能同今天的大学教授相比,现在的大学教授,级别待遇相当于正处级。而“郓城教授”,大约只不过是郓城这个小镇主管文教卫的副镇长,级别只相当于副科,而且还是清水衙门的副科级。虽然北宋朝廷的文官俸禄相当优厚,但“郓城教授”这个官实在太小,还不够让李格非一家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

宋代有规定:当官的可以兼职兼薪,挂好几个单位的职务,拿好几份薪水,这在当时很普遍。就像现在的大学教授可以被聘为其他大学的兼职教授、客座教授一样,挣的外快可能比自己本职工作挣的薪水还要多。当地的地方官看李格非家境实在有点贫寒,想给他介绍一份兼职的工作,改善一下生活条件。可李格非偏偏是个书呆子,为了证明自己清正廉洁,硬是谢绝了上司的好意,一份薪水吃到底。

然而宋代的官员并不欣赏李格非这种清正廉洁的做派,宋代人最典型的生活观念就是“笑贫不笑娼”。就像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告诫他的开国功臣一样,过日子要“多致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多养几个小妾,天天在一起喝酒唱歌,好好享受人间的天伦之乐。所谓上行下效,皇帝都这么说了,只要你不去抢他的皇位,他愿意“高薪养廉”啊:你们这些当臣子的,拿着丰厚的薪水,好好享受生活去吧。

于是宋朝的风气,官员们除了争着比谁的文章写得更好,还要比谁过得更加富贵风流。从李清照师爷爷的师爷爷,北宋初年的著名宰相晏殊,到李清照的师祖、苏轼的老师欧阳修,再到她的师爷爷苏轼,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养一大帮歌儿舞女,还不时要到秦楼楚馆去娱乐娱乐、休闲休闲?

这其中,最著名的还是那位因为写了一句绝妙好词“红杏枝头春意闹”,而被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的宋祁。宋祁和李格非一样,也经历了从一贫如洗到大富大贵的转折。没中进士之前,宋祁和他哥哥宋庠在学校里读书,冬至的时候穷得没钱吃饭,就把祖传宝剑剑鞘上包的一点儿银子刮下来,换了点儿酒菜。宋祁还满不在乎地说:冬至吃剑鞘,到过年就该把剑都吃掉了。

后来兄弟两人都中了进士,当了大官,宋祁常常左拥右抱,通宵达旦地歌舞醉饮,他哥哥派人去批评他:你这样穷奢极侈,难道已经忘了当年在学校里喝野菜稀饭的日子吗?宋祁哈哈大笑,当即回复:当然记得!不过敢问兄长,当年咱们在学校喝野菜稀饭又是为了什么?

言下之意,当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现在能够拥红偎翠、夜夜笙歌嘛!

就是这位大文豪宋祁宋尚书,好酒好色的毛病一直到晚年都没大改。晚年他在成都编写《唐书》,每天晚上歌舞酒席撤了之后,就吩咐用人,把书房门敞开,挂上帘子,点燃两支大红蜡烛,一边一个美貌丫鬟为他磨墨抻纸。远近看到的人都知道:哎呀呀,快看,宋尚书在编《唐书》了!

瞧瞧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李格非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人家是官照当,文章照写,该风流的时候风流,该畅饮的时候畅饮。李格非虽然也是才子,却不是什么“风流”才子。哪怕是几年后李格非的官越做越大,到李清照出嫁之年,还当了礼部员外郎的官,钱也越挣越多,但是节约的好习惯仍然没有改变,并且这种好习惯还被他的女儿李清照继承了下来,带到了她后来的婚姻生活当中。别看李清照是贵族子弟,但她从来不爱戴什么金银珠宝、贵重首饰,也从来不贪吃什么人参燕窝、大鱼大肉,是典型的贵而不娇、富而不侈的本色女人!这在当时的贵族人家,即便不算绝无仅有,也算得上是很有个性了。

再来看看她嫁的丈夫赵明诚。赵明诚的门第比起李清照就更加煊赫了。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是当时的吏部侍郎。吏部侍郎,大约相当于今天国家组织部副部长。后来,赵挺之还当上了当朝宰相,那可就相当于国务院总理了。这吏部侍郎比礼部员外郎的权势大多了,权力更大,当然钱也更多。按说,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姻应该是锦衣玉食、不愁吃不愁穿的。就算两袖清风的李格非没给李清照什么值钱的嫁妆,赵挺之可不是省油的灯,总不会亏待自己的小儿子,怎么就至于要让李清照夫妻俩穷得差点喝西北风,要经常出入当铺呢?

原来,李清照夫妻的穷,还真不能怪他们的父母袖手旁观,见穷不救。原因呢,出在赵明诚身上。李清照出嫁的时候,赵明诚还只有二十一岁,还是个太学生,“大学”还没毕业呢!今天已经废除了大学生在校期间不准结婚的禁令,这一套禁令在宋代人看来,本来就是多余的。好好做学生倒也罢了,虽然没有收入,靠双方父母的资助,就算不是财大气粗的“太子党”,生活上也绝对不至于要当了衣服才能换口饭吃。可赵明诚偏偏有一个特耗钱的爱好——文物收藏。

文物可不比一般的收藏,动辄价值连城。而且赵明诚对于文物收藏还不是一般的业余爱好,他从小就痴迷这个,那可是达到了专业水准的。他编写的三十卷著作《金石录》,后人把它跟欧阳修的《集古录》相提并论,两人并称“欧赵”。为了收集有价值的文物古董,赵明诚挥金如土,花钱如流水,自己不能挣钱,却特能花钱。因为收购大量的金石古玩,夫妻俩所有的财产几乎都耗尽了。

就这样,两人还不思悔改。没钱花的时候,拿几件好衣服去当铺当了,去古玩一条街换几件文物宝贝,顺便买些点心回家吃。吃点心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买了文物宝贝,夫妻俩要相对把玩好一阵子——都穷成这样了,还穷开心呢。

有一回,一个人拿了一幅南唐著名画家徐熙的牡丹图给赵明诚看,夫妻俩是左看右看,越看越爱,盘算着一定要买下来。但是卖主一开口,要价二十万!夫妻俩哪有那么多钱?就算把所有的好衣服都当了也换不回二十万哪!夫妻俩只好把牡丹图留了几天,天天抚摩、欣赏,最后还是忍痛割爱,让卖主拿回去了。为这事,他俩耿耿于怀,伤心了好久。

就算在这样的穷日子里,李清照还没断了她的好赌成性、好酒成性!李清照本人倒没专门写过什么文章,说她对酒文化如何如何精通,吹嘘自己如何如何海量,就像她写自己好赌一样——废寝忘食、每赌必赢。不过,李清照虽然没有专文写自己好酒,在她的词里面蛛丝马迹可是多着呢。我们如今能读到的清照的词共约60首(含存疑之作),提到酒和喝酒的就有29首。别看她赌钱从来不输,喝酒却没那么大本事——不是从来不醉,而是一喝必醉!

最出格的一次,她和伙伴们踏青,在家乡济南大明湖上一边划着小船欣赏美景,一边喝酒行令,喝得醉醺醺的,竟然不小心闯进了一望无际的荷花丛中,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慌忙中,李清照拼命划桨“争渡”,想要早点回去,却不料反而惊起了栖息在岸边的一群鸥鹭: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15]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

这哪里还像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简直就是调皮任性的“问题少女”嘛!估计因为这好酒的“毛病”,李清照给她的家人制造过不少的麻烦。

没结婚的时候,有长辈的宠爱,出嫁以后,又有丈夫的纵容,李清照“好酒贪杯”的毛病非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了。她不但好酒,而且还好烈酒!李清照写过两句词:“险韵诗成,扶头酒醒。”这两句词也明显有自我吹捧的嫌疑:一方面吹嘘自己有才气,敢作“险韵”的诗,也就是专门找一些不经常用的生僻字来押韵写诗;一方面还吹嘘自己有酒胆,敢喝烈酒。“扶头酒”并不是一种酒的名字,像今天的五粮液、茅台酒一样,而是指酒性很烈、让人容易喝醉的酒。古人有句诗:“易醉扶头酒”,就是说这种烈酒喝了很容易醉。那为什么要叫“扶头酒”呢?

喝醉过的人大概都有这种经验:喝醉了酒不是头昏眼花、头重脚轻、头疼脑热吗?所以醉酒的人常常要用手扶住东倒西歪的头,于是烈性酒就有了个外号,叫“扶头酒”。

李清照自己酒量不怎么样,还非要逞能喝烈性酒,这一喝,就常常不省人事,睡一宿还醒不了酒。李清照不是有两句很有名的词吗?“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就是说,昨天刮了一晚上的狂风,下了一晚上的暴雨,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一觉醒来,昨天喝的酒还没醒呢。

摊上这种好酒贪杯的老婆,做丈夫的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赵明诚既然娶了一位才女为妻,那就得有心理准备:才女可不是普通女人,总有些普通女人没有的个性,说不定还是个“女强人”,男人能做的事她不但也要做,而且还要超过男人。其实哪怕今天也还是这样,男人好酒好色好赌倒也罢了,可如果换成女人那就大不一样了,女人如果好赌好色好酒,那就是堕落,是放荡。更何况,李清照不但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而且喝酒还有一大嗜好——爱喝“花酒”!

什么叫喝花酒?喝花酒不是男人们的专利吗?李清照她一个女人,怎么喝花酒?其实,这里说的“花酒”,跟今天说的喝花酒不一样,它要按本来的字面意思理解——赏花喝酒。

女人一赏花必定感慨万千。女人如花,女人爱把自己的生命跟花儿相比,花儿有含苞待放的时候,有娇艳盛开的时候,有枯萎凋零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时候,女人总是要长吁短叹一番的:昙花一现啊,女人的大好青春就是太短暂!李清照也不例外。李清照写花的词有40多首,当然就少不了“花酒”了:赏菊花的时候,“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菊花开了?喝酒!赏梅花的时候,“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梅花开了?喝酒!赏芍药的时候,“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芍药开了?喝酒!……一年四季都有花开花落,那就一年四季都泡在酒坛子里吧!

老是喝醉酒的女人,哪还有什么风度气质可言呢?不管你是大家闺秀、绝代佳人,还是第一女才子,喝了酒可都只有一个反应——晕!可在文学作品中,醉酒的女子,偏偏一个个都风姿绰约、醉态可掬,不用说京剧《贵妃醉酒》里那个风情万种的杨贵妃了,就是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的故事,也够风雅的了——传说寿阳公主在梅花下睡着了,梅花轻轻地飘落在她的额上,于是额头上形成了梅花形状的花纹,好几天都没有消掉。后来,天下的女人都学着寿阳公主,在额头上画朵梅花,这就有了古代女子喜爱的“梅花妆”。想想看,以公主的金贵之身,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睡到梅花树底下去?正常情况下是解释不通的,但是酒后呢?那可就难说了……

《红楼梦》的一个女主角史湘云,也是喝多了酒,趁姐妹丫鬟们不注意,偷偷溜出去,一不小心醉倒在花园里,落了一身的花瓣,惹得蝴蝶蜜蜂都围着她转,说着梦话还在行酒令呢:“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李清照比这些美女还更有情调,她甚至宣称:对于优雅的女子来说,即便是端着酒杯不喝,也是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情的——女子“捧觞别有娉婷”[16]。

一代才女兼美女,就算喝醉了酒,也要醉得风雅,醉得脱俗,醉得楚楚动人,醉得流芳千古……可才女是流芳千古了,才女身边的丈夫却要受苦了。将心比心,要是哪个男人有一个天天喝醉酒的酒仙妻子,有一个爱打“通宵麻将”的赌神老婆,还不够他喝一壶的?那么,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夫妻生活,到底是传说中的恩恩爱爱,还是情理之中的磕磕碰碰呢?

第五节 绣面芙蓉一笑开——赵明诚求婚

娶一个才女和美女当妻子,那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可是,摊上个酒仙和赌神老婆呢?一想想,还不得头皮发麻啊?可是,真碰上一个女人,既是娇滴滴的才女和美女,又是好酒好赌的“男人婆”,这做丈夫的该是什么心情啊?难道一会儿飘在天堂,一会儿又摔在地狱?

赵明诚是何种心情,怕是没办法知道了。也许他会拍着胸脯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毕竟这世界方圆万里,纵横千年,就只出了一个李清照。天下美女一大堆,才女一大把,李清照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就凭这一点,赵明诚也足够让天下男人羡慕嫉妒恨吧!

不过,别的男人也别嫉妒。俗话说得好,千里姻缘一线牵,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是你的,躲也躲不掉。赵明诚和李清照的婚姻也是这么回事。

跟那时候的大多数人一样,赵明诚和李清照既不是像贾宝玉和林黛玉一样,青梅竹马,自由恋爱;更不是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一样,你情我愿,自由私奔。他们可是正儿八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的人一说起封建社会、包办婚姻,那可是恨得咬牙切齿,觉得简直是在扼杀人性,惨无人道。贾宝玉和林黛玉就是典型的例子,两个人被活生生拆散后,林黛玉殉情了,贾宝玉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了,人间悲剧哪!

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包办婚姻也有包办婚姻的道理。就说这门当户对吧,现代人老觉得这是势利眼在作怪。灰姑娘可以嫁白马王子,穷光蛋也可以娶公主呢!可那是童话,而且童话从来都不说人家结婚以后的事。所有童话的爱情故事都是在盛大的婚礼这儿画上句号。因为童话作家聪明啊,知道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不管恋爱那会儿多么浪漫多么勇敢,一结婚过日子,问题就全冒出来了:成长环境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思想观念不同,生活习惯不同……几十年的婚姻生活哪,两口子就等着吵吵闹闹、将就凑合去吧。

李清照和赵明诚可不一样。礼部员外郎的女儿嫁给吏部侍郎的儿子,都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首先这门当户对是没问题了。李清照是当朝第一“文艺超女”,赵明诚是当朝第一“学术快男”,虽然专业不同:一个看家才艺是填词,一个看家本事是修补“破铜烂铁”——当然不是普通的破铜烂铁,那可件件都是有些年头的文物宝贝。著名女词人嫁给著名考古学家,这在当时,也绝对是一门人人都会羡慕得竖大拇指的婚姻。

再说,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姻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但是,就凭李清照在当时响当当的名气,赵明诚恐怕早就是李清照的铁杆粉丝——“李子”一族了。不过赵明诚不是一般的追星族,人家追星族追半天“星”,最多做梦弄到一张照片一个签名就心满意足了,或者运气再好一点,能够跟偶像握个手,甚至拥抱一下,那已经是天大的幸福,要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的。赵明诚可不满足于握个手、拥抱一下,而且那个时候,李清照虽然是大明星,可是男女授受不亲,哪里能像今天一样开放,想跟谁握手就跟谁握手,想跟谁拥抱就跟谁拥抱?赵明诚没别的办法跟自己的偶像亲密接触,干脆就把梦再做大一点——我要娶李清照为妻!

这事可闹大了。那个时候,青年男女是没有自由恋爱、自由择偶的权利的,何况是赵明诚这样门第显赫的官宦人家!那时候的年轻人要是胆敢赤裸裸地说:我想娶某某人为妻,或者我想嫁给某某人,那可是要挨揍的,严重的还会身败名裂,想都不敢想!

例如在《红楼梦》中,林黛玉本来是贾母当心肝宝贝似的疼着的外孙女,可是贾母一听说她和贾宝玉心里存了点那么个意思,马上就说:“如今大了懂得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林黛玉听说贾宝玉和薛宝钗定亲后心痛不已,一病不起,贾母不但没有丝毫怜惜黛玉的意思,反而还冷冷地说:“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最后,贾母、王熙凤等人瞒天过海,哄着病中的宝玉与薛宝钗成了亲,林黛玉也因此悲痛而亡。

由此可见,在古代,青年男女自由恋爱非但不被允许,而且还很有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既然自由恋爱有这么严重的后果,那赵明诚该怎么办呢?这两个人,都是名门世家,平时可能连面都见不着,也不可能托人递条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约个吉日良辰私奔,那是小说戏剧里面的情节,现实中几乎根本不可能。

俗话说,兔子急了都会咬人。赵明诚是个“大学生”(太学生),虽然有些书呆子气,可是“大事不糊涂”,一番冥思苦想之后,还真让他想出了个好办法!他也不敢跟老爷子直接说:“我是李清照的粉丝,我要娶她做老婆。”那非把他老爷子赵挺之气疯不可!赵挺之可不像现在有的家长一样,子女要追星,家长阻止不了,干脆把家产都卖了,一家子都陪着到处去追。赵明诚要是也敢这么说,等着吃板子吧!于是,赵明诚耍了点小聪明,来了个“曲线救国”。

那段时间,赵明诚父亲赵挺之也正在琢磨呢,小儿子老大不小了,要给他找一门好亲事。合适的人家不少,可就是定不下来。

赵明诚也不明说自己想要谁,假装偶然想起似的,跟父亲说:唉,我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一本书。醒来的时候,只记得书上的三句话:“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我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父亲,您说,这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赵挺之想了一会儿,说:“嗨,傻儿子,这还不简单。这个梦是说你将来要娶个女词人为妻啊!你看,‘言’字和‘司’合在一起不是‘词’字吗?‘安’上已脱,‘安’字去掉宝盖头不就是个‘女’字?‘芝芙’草拔,‘芝’字和‘芙’字都去掉草字头,不是‘之夫’?四个字连在一起就是‘词女之夫’。这就是说你将来要当女词人的丈夫嘛!”

赵明诚一听,父亲果然中了圈套。他喜出望外,连忙拍父亲的马屁:父亲,您真是太聪明了!我想了半天都没猜出这句话的意思,您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赵挺之虽然是个精明人,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是自己宠爱的小儿子拍的马屁呢?当朝的女词人虽然不止李清照一个,名气最大的,可不就只有李清照一个人?再说了,论年龄,李清照十八岁,未婚,比儿子小三岁,正合适;论出身,两人的父亲是同事,同朝为官,门当户对,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啊!

果然,不久之后,赵挺之就跟李格非提亲了。李格非再三权衡:一方面,自己的官阶在赵挺之之下,吏部侍郎来提亲,得罪不起啊!虽然李格非并不是个势利眼,但现实条件总还是要考虑考虑的。况且,虽然赵挺之为人不怎么样,可赵明诚这孩子勤奋好学,为人诚恳老实,跟他父亲老滑头不大一样。就凭自己女儿那逞强好胜的个性,嫁个老实人正合适。于是,两家一拍即合,赵明诚终于圆了“词女之夫”的梦。

当然,这个故事很可能只是好事者的杜撰,但事实确实是赵、李两家成就了一门天造地设的婚姻。

不过,这里说的“天造地设”仅仅是针对李清照和赵明诚小两口而言,其实,李赵两大家族之间,一直是矛盾重重,并且这些矛盾将来必然要影响到小夫妻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在宋代,未婚男女连面也见不着,在这种情况下,赵明诚竟然能成为李清照的粉丝,可见李清照真是太有名了。那么,李清照为什么会这么有名呢?

这首先是因为她出身书香名门,有优良的教育背景,再就是遇上了慧眼识人的伯乐。

李清照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北宋著名宰相韩琦的学生。韩琦是北宋不可多得的出将入相的文武全才,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齐名,并称“韩范”。当时边疆流传一则民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这“一韩”就是指韩琦,“一范”即范仲淹。韩琦和范仲淹镇守边疆的时候,敌人一听是他们带兵,都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名师出高徒,在李清照出生的时候,李格非已经学有所成,成了当时著名的学者和作家,是“出镜率”挺高的一大名人。而且后来李格非还一度官运亨通,从一个小县城的“副镇长”,连跳几级,跳到了“教育部”,不但进入了北宋朝廷学术的核心圈,还进入了政治的核心圈。

而李清照的母亲比她父亲李格非的来头还要大。她的母亲是北宋初年汉国公王准的孙女,当朝宰相、岐国公王珪的长女。这样一算,李清照与秦桧的妻子王氏是中表亲。秦桧虽然是个大汉奸,害死了抗金英雄岳飞,可并不代表他的亲戚也都是汉奸。

李格非的妻子王氏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虽然王氏嫁给李格非的时候,李格非还没当什么大官,还窝在小乡镇里当他的副镇长,可他的名士才子风度早就让慧眼识人的王家给相中了。所以李清照自己都说,她父母的联姻是母亲“下嫁”父亲,可见从当时的家世门第来说,李格非确实是高攀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王氏“下嫁”确实是很有眼光的,就好比选中了一个潜力股,因为没过几年,李格非便时来运转,在仕途上一路飙升,官越做越大了。

李清照的母亲,跟那时候绝大多数女人一样,在历史书上没留下名字,只留下家族的姓氏。但她来头很大,而且也是出自书香门第,按照子女智商取决于母亲智商的遗传学理论,李清照有这样的母亲,也许注定了天赋的才智会成为她一生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而且,王氏大约也不会像其他循规蹈矩的女人一样,只会教小清照怎么笑不露齿、怎么穿针引线。说不定,出身书香世家的王氏,还在怀胎十月的时候,就已经对肚子里的李清照进行着“床前明月光”的胎教了,这样的胎教以及女儿出生以后在她耳边轻轻哼唱的摇篮曲,也许成了李清照一生冥冥中指引着她的天籁之音。

虽然大家都说,成功是1%的天才加99%的勤奋,可是对李清照而言,没有那1%的天才,光有那99%的勤奋,恐怕也成不了两千多年来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大才女。当然,这1%的天才不仅是遗传的聪明才智,还包括优秀的家庭教育背景。

不过,要是认为李清照投胎在这样的名门世家,而且又生得才貌双全,肯定一出世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日子过得比蜜还甜,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呢?李清照也没有。

李清照在幼年的时候,便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大灾难。而且这个大灾难,对于任何一个幼小的孩子来说,可能都相当于天塌下来了。

李清照人生遇到的第一大灾难,是幼年丧母。母亲王氏,还在李格非担任郓城教授的时候就已经撒手人寰,她虽然慧眼识人,却并没有等到丈夫的时来运转,没有享受到夫贵妻荣的福分。换了别的孩子,还是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龄,可小清照就已经品尝到了人生的第一杯苦水。

当然,童年时代的李清照,不幸中还是有万幸。虽然母亲过早地撇她而去,虽然父亲李格非因为做官的原因要到处奔波,但没有爹妈管教的小清照,大部分时间还可以在爷爷身边度过。她爷爷可不是一般的老头,他可是著名宰相韩琦的学生,凭他的才华当个小女孩的启蒙老师是绰绰有余的,爷爷可以说是李清照成为“童星”的一大功臣。

但是隔代抚养也必然带来一个严重后果,那就是过度的宠爱。尤其是对这个从小没了母亲,父亲又老不在身边的孙女儿,爷爷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溺爱心疼的结果就是:少女时代的李清照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还不时给家里人制造点小麻烦。什么喝醉酒找不到回家的路啊,偷看闯进家里的陌生男子啊,说不定都是这时候发生的事。小清照时不时制造的这些有惊无险的“意外事故”大概很让家里人伤脑筋。连回家探亲的李格非都发现了:再这样纵容下去,这女儿恐怕将来想嫁出去都难。

为什么这么说呢?李格非想啊:自己好歹也是读书人,是官宦人家,将来找亲家就算不是皇亲国戚,至少也该是书香门第。那时候大户人家讲究的都是夫唱妇随、三从四德,谁愿意娶一个大大咧咧,动不动就喝得醉醺醺的“假小子”呢?这样一想,李格非就觉得,有一件事不得不抓紧考虑了。

事实上,这件事还跟李格非自己有关。妻子去世也有些日子了,自己没人照顾倒也罢了,可女儿不能成为野孩子!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那时候可不流行什么“中性美”,要扭转李清照这种假小子性格,必须要有一个大家风范的女性来教养她。就这样,为李清照找一个继母的事儿提上了议程。

这找继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李格非可是今非昔比了,当了京城的大官,来来往往的都是政界名流、学界权威,给他说媒的、介绍对象的踏破了门槛。以李格非的名气和身份,娶个老婆自然是小菜一碟。不过宁缺毋滥,就因为是名人,所以娶妻更加要谨慎,即使比不上原配妻子那样出身显赫,至少也得是门当户对、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吧?

也是合该李格非走运,这样的好事还真让李格非给赶上了。在朋友的促成下,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出身名门世家,是北宋初期著名的状元王拱辰的孙女儿,性格温柔端庄,琴棋诗画无所不通。连对女人向来很吝啬的正史都留了句话给她,说她“亦善文”,文章写得相当漂亮。而且巧了,这第二任妻子,也姓王。更重要的是,这位继母王氏对李格非前妻的女儿小清照视若己出,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来对待,亲自教她识文断字,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出生于这样的名门贵族,有这样的遗传因子,有这样成就不凡的父母,李清照她想不成材、想不出名都难啊!这样响当当的家庭教养出来的女儿,而且还才貌双全,他赵明诚就算整个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只怕也听过李清照的美名吧!

当然,话说回来,也不是每个名门世家的子女都能成才子才女,说不定还会变成鱼肉老百姓的太子党或者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呢!李清照想要成为千古第一的著名才女,光有著名父母,那还是远远不够的。而且,做父母的,总不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到处去跟人炫耀自己女儿如何如何倾城倾国,如何如何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吧?李清照的艳名和才名远播,铁定不是父母吹牛给吹出去的。这其中,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起了重要作用,让赵明诚这个书呆子,做梦都想成为“词女之夫”呢?

第六节 学诗谩有惊人句——慧眼识珠

年纪轻轻的李清照已经才名远播,把书呆子赵明诚折腾得神魂颠倒。赵明诚甚至还使了点小花招,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这位宋代第一才女娶进了自个儿家门。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这么慧眼识珠,当上了伯乐,发掘出养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李清照,并且在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搭起了鹊桥,成就了一段千古流传的美满姻缘呢?

原来,这个人与李清照的关系,还得从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说起。

李格非官做大了,来往应酬的都是当时的学术权威、政界要人。这其中最大的名人、对李格非影响最大的,是当时无论在文坛还是在政坛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苏轼。

苏轼不但常常在各种场合夸奖李格非的文章写得好,后来还干脆接受李格非的请求,收他做了学生,李格非成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当时苏轼最有名的四位弟子、号称“苏门四学士”的是秦观、黄庭坚、张耒、晁补之。他们都在朝廷做官,也都和李格非成了往来密切的好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游乐,吟诗作赋,讨论国家大事。这一群跟苏轼关系密切的文坛精英、政界精英,都是当时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如果说,苏轼是影响李格非一生的重要人物,那么将要影响李清照一生的另外一个人物,也在这群社会精英当中。这个人,不仅是李格非的亲密朋友,而且还成了李清照生命中,除了父亲之外,对她影响最大的第二个男人。

这个重要人物,就是苏轼的得意门生、当时号称“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

晁补之在当时也算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他出身显赫,爷爷当过前朝太子的老师,而他自己也因为文章写得好,尤其受到苏轼的青睐。据说苏轼刚到杭州做官的时候,看到钱塘江、西湖这么优美的景致,很想写篇文章赞美一下。没想到晁补之听说文坛泰斗苏轼到了杭州,马上拿了自己一篇描写杭州的文章去拜见苏轼。苏轼一看,拍案叫绝,说:“吾可以搁笔矣!”意思是:杭州都让晁补之你这写绝了,我苏轼还有什么写头啊?堂堂苏学士,要是写不过你这名不见经传的晁补之,叫我苏轼脸面往哪儿搁啊?

经苏轼这一夸奖、一提携,晁补之很快就从默默无闻的愣头青,成长为北宋文坛的大名人,并且还和李格非一起在国子监里当起了教授、“博导”。国子监是宋代的最高学府,地位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北大、清华,能在里面就读的学生大多是皇室贵族子弟。这两人,不仅是同学,又是同事,还是老乡,都是山东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不但关系上比别人更近了一层,而且又都是鼎鼎大名的才子,不免惺惺相惜,感情就非同一般了。他们在京城为官的时候,晁补之经常去李格非家里蹭饭吃,大概是蹭饭的次数太多了不好意思,他便专门为李格非写了一篇文章,叫作《有竹堂记》,赞美李格非家里种的竹子是多么的高雅,而李格非下班回家后又是如何勤奋攻读,以至于著作等身。

在中国文化中,“梅兰竹菊”是“四君子”,经常被用来比喻人的品格高尚。苏轼就有过这样两句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平时吃饭可以没有肉,但是住的地方绝对不能没有竹子。竹子象征着主人人格高尚,不同凡俗啊!所以,晁补之这篇《有竹堂记》明摆着是吹捧好朋友、好兄弟李格非,说他不仅学问好,人品也是好得没话说了。吹捧了一通还不过瘾,在文章末尾,他还“厚着脸皮”说:“别看兄弟李格非家种了那么多漂亮的竹子,可惜主人小气老是不留客人吃饭,客人也就只好厚着脸皮赖在客厅里不走了,说:‘竹固招我。’”意思是:“你不留客,可你家的竹子非要挽留我呢。”

除了这篇《有竹堂记》,晁补之还写过诗,说他在李格非家里和主人聊天到半夜,又是喝酒又是写诗,不知道有多痛快!做客能做到深更半夜还“赖”着不走,蹭了饭吃,还恨不得再蹭间屋子睡,这感情,不是比兄弟还要兄弟吗?

既然晁补之和李格非有这么好的私交,那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李格非有一个既聪明又漂亮的女儿,他还经常在自己的同事、同学、好朋友那里夸李清照如何如何聪明,诗文写得如何如何漂亮——“多对士大夫称之”。李清照的名声,虽然不见得是靠晁补之一个人打出去的,可凭晁补之在当时的名气,他要老是夸一个人,而且还是夸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儿家,他交往的那些人,哪个不是风流才子、哪个不是竖着耳朵听他忽悠啊?大家一听说李格非家还有这等才貌双全的闺女,李清照的名声还不是一传十、十传百地就沸沸扬扬起来。甚至,传来传去,这个添点油,那个加点醋,还不把李清照传得比真人还神乎其神?

不过,古代讲究男女授受不亲。晁补之就算是比李格非的亲兄弟还要亲,是李清照的长辈,但一个大男人,也不能老是口没遮拦地夸一个女孩儿家如何如何出色吧?总要避个嫌什么的吧?

晁补之还真没避嫌,为什么他就不用避嫌呢?话还得从李格非说起。这个当父亲的,别看自己为人是保守了点,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可对他这个从小就聪明伶俐却又多灾多难的女儿,是又怜又爱,可能从小就没把李清照当成女孩儿家看待,没把那些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强压在她头上,而是采取了相当开明的教育手段。说不定,李清照一出生,就被当成“假小子”来养了。

这是因为李清照是长女。李清照出生的时候,李格非已经36岁。那个时代,男人36岁,都能当爷爷了,可李格非偏偏是个晚婚晚育、优生优育的模范,35岁结婚,36岁才生下这么个女儿,那还不得喜出望外啊?

当然,李格非虽然是个有文化的人,但他毕竟不是生活在21世纪,懂得什么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那时候,人们都是一门心思想生儿子,生了儿子才好传宗接代,李格非再怎么思想前卫,也不可能前卫到一千年以后去。古代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可是严重得厉害,生儿子叫“弄璋之喜”:“璋”是一种上好的玉,哪家生了儿子,就宝贝似的让儿子睡在床上,给他穿漂亮的衣服,给他上好的玉当玩具。“玉”还代表君子,这说明,生了儿子将来是要读书当大官,是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

生女儿可就没那么好命了,生个女儿只能把她扔在地上,随便裹件什么衣服,给她拿片瓦当玩具,叫作“弄瓦”。这个“瓦”不是指房顶上盖的瓦片,而是指女孩子长大以后要用的纺锤。女儿长大了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好好纺线织布做女红,当一个贤妻良母,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所以谁家生了儿子别人来道贺,都说“大喜大喜”;生女儿呢,就只能安慰安慰,说“小喜小喜”。

李格非36岁才得了这个“弄瓦”的“小喜”,遗憾肯定是难免的。可在当时,李格非又算是个开明人士,好歹自己也是读书人,即便是个女儿,生在自家这样的书香门第,也得像教男生一样教她读书认字,让她懂得做人的道理。所以李清照出生以后,不但要读书作文,父母在场面上的一些应酬交际也偶尔会带上她,让她见见世面,见见那些在北宋文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甚至还有意无意地让她在这些大人物面前露一手。

在这种教育环境下,作为李格非的亲密朋友,晁补之能够经常见到李清照,并且欣赏她的才华就不足为奇了。很可能,刚开始的时候,晁补之还只是时不时在李格非面前夸夸李清照,李格非见晁补之这么欣赏自己的女儿,便顺水推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请晁补之当女儿的家教。晁补之呢,本来就很欣赏李清照,又经常在李格非家里打秋风,人情难却啊,于是这个家庭教师,就这么义不容辞地当起来了。

再说李清照,虽然是个女孩儿家,可学起东西来,一是聪明,二是刻苦,领悟能力比男孩子都强。她对这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老师,那可是相当尊敬的。虽然没有文字记载说晁补之都教过李清照一些什么学问,也没有人说起过李清照如何如何佩服她的老师,但是李清照自己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词论》,这是词学史上第一篇专门研究宋词的学术论文。

在这篇论文里,李清照将本朝最有名气的大词人几乎全部批评了个遍,洋洋洒洒近千言,痛快淋漓啊:从她师爷爷的师爷爷晏殊起,到她的祖师爷欧阳修、师爷爷苏轼,再到她的师叔师伯们,像秦观啊、黄庭坚啊,没一个逃过了她的批评。且不说这些人个个都是北宋朝廷的政界名人,个个都是大名如雷贯耳的学术界权威,或者国家一级作家、著名词人,就算从辈分来看,他们也全都是李清照的长辈,或者长辈的长辈。天地君亲师,等级秩序摆在那里了,谁都知道封建时代,连皇帝还要尊敬自己父母和祖师爷呢,一个小小李清照却全不将这些伦理纲常放在眼里,她这么一棍子横扫过去,北宋词坛就没一个真正的词人了:柳永?“词语尘下”,太俗!张先、宋祁?“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通篇就那么一两个好句子,离“名家”的标准远着呢!

要说这几位跟李清照还没什么直接关系,批评批评也就罢了,可晏殊、欧阳修、苏轼呢?这三位更不得了,晏殊是欧阳修的老师,欧阳修是苏轼的老师,苏轼是李清照父亲李格非和老师晁补之的老师,这三位关系可够近的了吧?在李清照看来,照样不行:这三人的学问是“学际天人”,没人能够比肩,可写起词来,“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就只会跟砍柴似的把首整整齐齐的诗砍得长短不齐了,读起来那个别扭劲儿,听着就难受,那也能叫词?至于王安石,那更不行了,别看他文章写得气势磅礴,“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一写词,别把人给笑死!

这几位也就算了,写词本来不是他们的专业,最多只能算是业余爱好。可是,还有那位写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秦观秦少游呢?论辈分,秦观是李清照的师叔,他可是当时最有名的“情歌王子”!据说有的女孩子读了他的词,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就愿意为他去殉情啊!可在李清照看来,这秦观的词算什么?“譬如贫家美女”,就好像穷人家的女孩子,就算长了一副漂亮脸蛋,可惜“终乏富贵态”,太小家子气!……

呵,这一棍子横扫下来,李清照言下之意,北宋只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词人,那就是我李清照!那个狂妄啊!难怪人家要跳起脚来骂李清照是只小蚂蚁,却偏偏想去摇动一棵大树,不自量力嘛!

但李清照其实并不狂妄,她的《词论》敢于横扫北宋几乎所有的词坛大家,是因为李清照批评的出发点在于:她是在坚守“词”这种文体固有的音乐属性。古代的才子才女,往往离不开琴棋书画这四样。李清照也一样,她首先是个音乐通,她不是号称古今第一大女词人吗?词是什么?那可是当时流行歌曲的歌词。

宋词跟今天的流行歌曲有点不一样,宋代的词往往是先有曲调,像《水调歌头》《满庭芳》《念奴娇》,这些都是词牌名,是曲调的名字,有了这些曲调,才有词人按照这个旋律去填写歌词。所以写词跟写诗不一样,写词叫“填词”,就是往既定的曲调里面填写歌词。比如说《月亮代表我的心》,同样的旋律,你可以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也可以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词也是这样,比如同样是《水调歌头》这个词牌,你可以填“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也可以填“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李清照如果不是音乐高手,如果不了解音乐的基本规律,她就很难成为填词专家。在《词论》里,她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认为词“别是一家”。也就是说,词和诗、文不一样,词是以音乐为根本属性的,是自成一家的音乐文学。音乐与词,是嘴唇与牙齿的关系,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她不是批评王安石、苏轼这些学术大师写的词不伦不类吗?因为从音乐的角度来看,苏轼这些大家的歌词还真有些地方是不合乐的。不光李清照批评他,就是苏轼自己的好朋友都善意地嘲笑过他,说他的词不是当行本色。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宋代的流行歌曲大多是女歌手演唱的,就像王灼所说的那样,是“今人独重女音”。苏轼有一回得意洋洋问自己的幕僚:嗨,你说说我的词,比柳永的词何如啊?柳永是当时最受欢迎的“流行音乐制作人”,号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苏轼不服气,因此他要幕僚比较比较他和柳永的词,言外之意其实是:柳永那么俗的一个人,哪能跟自己相比啊!

这幕僚也绝,又不敢得罪上司又不愿说假话,想了一下,很巧妙地回答:“柳永的词呢,只适合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拿着红牙板,娇滴滴地唱一曲‘杨柳岸,晓风残月’。可学士您的词,那可得关西大汉,绰着铁板,高歌‘大江东去’。”

这个手下可不是在恭维苏轼,他其实是在很委婉地嘲笑他的顶头上司苏轼——您填的词啊,不符合时代潮流!

苏轼是个大气的人,听了幕僚的嘲笑,不但不生气,反而被逗得大笑不止。因为他知道,幕僚说的是大实话:那个时代,人家就喜欢听(看)十七八岁的青春美少女,哼哼靡靡之音。苏轼那种大气磅礴的豪放词,只能算是时代的“变调”,不是主流。就好像时代风气听惯了邓丽君低吟“小城故事多”,你却偏偏要邓丽君挥着拳头大喊什么“该出手时就出手”,那还不“人必绝倒”?所以,李清照站在一个音乐家、歌词高手的角度,批评苏轼、王安石这些一流作家,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狂傲自负,而是从歌词专家的角度进行的学术争鸣!

不过,先撇开李清照的狂妄不谈,值得注意的是,这《词论》中批评了那么多一流大家,怎么偏偏漏掉了当时的著名大词人晁补之呢?《词论》里可是连晁补之的叔叔她都没漏掉啊!晁补之填词的名气可比他叔叔大多了,他的词“神姿高秀,与苏轼可以肩随”,很多人认为他的水平跟他老师苏轼不相上下呢。

原因只可能有两个,要么是因为晁补之水平实在太高,高得连挑剔的李清照都挑不出一点儿毛病;要么是因为李清照再怎么狂妄,尊师重教的道理还是懂的。按李清照的性格,既然她认为自己是当朝词坛独一无二的头号种子选手,连师爷爷苏轼都没放在眼里,她应该绝对不愿意承认晁补之填词的水平比自己还高。但晁补之毕竟是她耳提面命的恩师,她能写得出当朝第一、天下无二的文章诗词,晁补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没办法,只好回避。这大概就是《词论》里为什么没有出现晁补之大名的重要原因了。

不管怎么说,李清照的名气越来越大,跟晁补之或多或少是有关系的。老师提携自己的学生,那是天经地义的。的确,在当时,能把女学生培养成宋代第一女词人的,还只有他晁补之一人!李清照再是匹“千里马”,没有“伯乐”的调教,也会被埋没在普通的马群中。这样一想,晁补之能不得意,能不在人前人后,好好夸夸李清照吗?

再说,那时能收女学生的男老师可不多,别说男老师收女学生难上加难,就是女老师,想收个把女学生都难哪!从这一点上说,李清照确实是太幸运了。当然,李清照最大的幸运,还是出现在她以后的婚姻生活中……

附李清照《词论》: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座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

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韵,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重典。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