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土地庙破败不堪,大门早不知去向,条石门框孤零零地歪斜着,随时要倒下来的样子,黄土泥墙塌掉半边,断裂处留出的口子比大门要宽许多。选择从门口进入庭院,纯粹是出于习惯或者说是礼貌。院内满地垃圾,杂草丛生,一只石制香炉断了一只腿斜倒在一边,一看就是很久没有香火了。
土地庙内走出二人,借着月光看到前面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秃顶鹰眼,衣着华丽,一看就是英明神武的人物,边上一位就是上次交过手的二当家,原来他们就是天龙帮的人,黄天宝吓出一身冷汗,怪不得春来姑娘宁可服毒自杀也不愿被俘。看情形他们是恭候多时了,不知找我何事?要是与他们谈崩了,必有一场恶战,自己势单力孤,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打头的中年人拱手道:“在下天龙帮慕容雪”。
二当家也拱手道:“天龙帮李云海。”
黄天宝还礼道:“久仰,久仰。”
心想,看样子这位慕容雪是大当家了。
慕容雪道:“黄兄能来赴约,甚好,甚好。”
黄天宝见他态度和善,忙道:“上次的事实属误会,如有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
心想,他们怎么知道我姓氏的?
慕容雪道:“二当家都跟我讲了,黄兄少年英雄,身手了得。”
天宝赶紧道:“哪里,哪里。”心想,这是责怪我出手狠吗?
慕容雪又道:“本帮思贤若渴,有意邀请黄兄加盟,不知意下如何?”
黄天宝道:“慕容先生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在下愚钝,恐不胜驱驰。”
慕容雪道:“黄兄可否再考虑一下?”
天宝摇头道:“恕在下不识好歹。”
慕容雪微微一笑道:“那就得罪了,按本帮规矩,今晚只能请黄兄留下性命了。”
天宝没料到对方这么快翻脸,直言要取他性命。事到如今,也只能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了,他冷笑道:“那要看慕容先生有没有这本事。”
慕容雪道:“黄兄武功高明,自然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黄天宝嘲讽道:“我在澡堂里就领教过贵帮的本事。”
慕容雪眉头一皱,“那种宵小行径决非本帮所为。”
他显然知道澡堂突袭之事,只是不承认是他们干的。他手一挥,寺庙里走出五六人,中间被押的一人正是叶小桃。黄天宝不禁哑然,天龙帮果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绑架弱女子作为人质就不算是宵小行径?
叶小桃嘴里塞着布条,双手反绑,被左右两人挟持着。见到天宝,她不再挣扎,只朝他拼命摇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是在向他求救还是示意他不要就范,黄天宝一时乱了方寸。突然,二道银光一闪,挟持叶小桃的两人双双便中招倒地。天龙帮的人一阵慌乱,严阵以待地面对暗器飞来的方向。
墙外有人说话,“我跟这位姑娘素昧平生,就是看不惯有人欺负弱女子。”
欧阳缓步走进庭院,拱手道:“在下欧阳山,请慕容先生多指教。”
慕容雪道:“好说,好说。”
他手一挥,一柄尖刀急如流星直向叶小桃飞去,天宝暗叫不好,再想办法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就听到“当”的一声,尖刀在中途改变了飞行方向,接着有人一声惨叫,显然是被扎了个正着,原来欧阳飞出暗器撞击到尖刀救了叶小桃。
墙外又有人说话,“真不要脸,天龙帮就只会用这样卑鄙的手段逼人就范的吗?”
话音刚落,张小五与池静宜从泥墙断裂处跃入庭院。天宝心头一热,大家都来了。现在形势陡然发生改变,至少他这一边不落下风了。
这边欧阳山与慕容雪已经交上手,李云海见势不妙,急步向叶小桃扑去,只要她在手上,就还能重新掌控局面。他快,黄天宝比他更快,他刚跨出第一步,黄天宝已飞步赶到,手掌拍向他脑后颈椎处,他只得回身招架,两人是第二次交手,彼此知道深浅,黄天宝也不多说,撤掌再攻……三招过后,天宝用眼角余光看到小五他们早已经将叶小桃从天龙帮手中解救了出来,心里石头落了地。
欧阳山与慕容雪拳打脚踢斗得难解难分,起先慕容雪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只想赶紧灭掉这小子,再联手李云海干掉黄天宝,数招过后,他才明白遇到了劲敌。欧阳山更是不敢托大,倾其所学与慕容雪周旋,他的想法是他虽然不是慕容雪的对手,但是他能将他拖住,让天宝尽快解决李云海,再与他联手对付慕容雪。
天宝身上的伤口尚未痊愈,特别是小腿肚上的伤口还影响着他闪身腾挪的步伐与速度,时间久了,对他并不利,必须快刀斩乱麻,尽快将李云海击败。他振奋精神,脚步轻灵掌法凌厉,一瞬间虚实相济连续七、八招攻向李云海。
李云海一阵手忙脚乱,渐渐招架不住了,天宝身形一转,朝他面部虚晃一掌,利用他挥手抵挡的一刹那,抓住他的破绽,挥掌击中他肋部。李云海闷哼一声,往后退出数步。天宝追上,身影一闪,飞脚踢中了他的膝盖处,这次他来不及吭一声便跌出一丈开外。天宝也不停步,转身面向慕容雪。
慕容雪拳脚刚烈威猛,脚法轻盈多变,欧阳山已渐渐力怯,眼前就要落败,现在平添一位帮手,压力骤减,精神为之一振。慕容雪则渐渐处于下风。他瞅中空隙,大喝一声,猛地踢向欧阳山下颏,去势快得匪夷所思,欧阳山不及招架,只得仰身躲避,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慕容雪跃起,鹞子一般飞出十步之外,脚再一点地,飞身掠过土墙。欧阳山眼疾手快,手一挥,一道寒芒急箭般射向慕容雪,慕容雪身在空中头也没回,手往后一抄,脑后长了眼睛似的,转巧接过,身影一晃,落在墙外,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天龙帮的人见慕容雪逃遁,立即四散逃去。
黄天宝走到叶小桃跟前,只见她头发散乱,惊魂未定,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像是认不出眼前的人。黄天宝关切问道:“你还好吧?”她才像梦中惊醒似的,还没有说话,眼泪先流下来了。
叶小桃告诉天宝,她在路上被人挟持,用迷香熏倒后掳到土地庙囚禁了不知多久,他们就是从她这里得知天宝的姓名。天宝猜测他们是在真味观时被那个叫泰来的年轻人发现的,随后一路跟踪叶小桃到了“倾城”。
欧阳山道:“天宝哥,先回客栈再说吧。”黄天宝让叶小桃谢了欧阳的救命之恩,欧阳道:“那时我也没把握,只能是撞运气。”
小五问:“你用的什么独门暗器?莫非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唐家透骨钉?”
欧阳道:“哪是什么透骨钉,我在客栈后院抓了几枚棺材钉。”众人都笑了,紧张的氛围至此一扫而空。
回到客栈,众人都知趣地回避了,屋内只剩下天宝与叶小桃两人。这次叶小桃被掳完全是因为他的缘故,这让他深感愧疚。让他更为担忧的:天龙帮此次铩羽而归,依照他们睚眦必报的行事作风,不会善罢甘休,要是卷土重来,叶小桃怎么办?
天宝道:“经过这件事,你该知道跟我在一起有多凶险了吧。”
叶小桃问:“怎么会跟他们结怨的?”
天宝含糊其辞地道了大概。他一直为冒牌蒋夫人自杀的事感到内疚,当时只是想以报官为名吓唬她,逼她道出真相,没想到她竟然自寻短路。
天宝道:“你回去危险,不如先留在客栈。”
叶小桃道:“我跟‘倾城’签有契约,无故离开会让保人为难的。”
天宝道:“你现在是‘有故’离开,而且是性命交关。”
叶小桃摇头道:“现在再不回去,他们会以为我不辞而别的。”她又道,“我不可能一辈子躲在这里啊。”
天宝不知该如何向叶小桃形容她处境的险恶。她似乎完全不能理解江湖中人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即使今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还是没有真正意识到江湖凶险。
天宝费尽口舌无法说服叶小桃留下,万般无奈,只能嘱咐她这段时间尽可能减少外出,避免再次被天龙帮骚扰、掳掠。他相信只要她待在“倾城”不出门,天龙帮总不至于破门而入强行掠走吧?在永州城,“倾城”应该算是数一数二的青楼,照常理,它门庭若市的盛况背后必然存在强大的势力保护,否则何以立足维持?
在送叶小桃回“倾城”路上,天宝问她:“你的保人是刘三?”
叶小桃眼睛一亮,问:“你认识他?”
天宝道:“见过几次,他不是地方团头吗?”
叶小桃道:“刘叔一向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大家都挺服他的,他做团头是最合适的。”
天宝微讽道:“听你这么一说,他还是位大善人?”
叶小桃坦然答道:“他本来就是啊。”
一路说着话,来到了“倾城”附近的街道上。已过子时,别的地方早已灯火阑珊,只有“倾城”仍旧亮如白昼,远远望去,大门口人影绰约车辚马萧。黄天宝忽然道:“有一事相求,不知小桃姑娘可否答应?”
叶小桃笑道:“这要看什么事呀,我可不敢乱答应啊。”
她回答得爽快,似乎是有求必应的暗示,让天宝禁不住踌躇,他迟疑片刻还是道:“暂时别告诉刘叔我们认识。”
他又讪讪地解释道:“我跟你刘叔有些小误会。”
叶小桃道:“好的,我有数了。”她又道:“我自己走过去就可以了,你回去吧。”天宝还要再说,叶小桃推推他,笑着道:“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黄天宝看着叶小桃慢慢走进那一大片明亮的地方,然后消失在人影中不见了。
回到客栈已是丑时,小五已睡下,迷迷糊糊地跟黄天宝说了几句话又睡着了。黄天宝忧心忡忡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不知多久才朦朦胧胧地进入梦乡。
他梦见自己被天龙帮的人五花大绑押向总坛,那是一座宫殿一般金碧辉煌的建筑,走进殿堂,两排圆形朱漆大柱,巍峨壮丽,地面铺着整齐的方砖,中间一条朱红色地毯直达龙椅宝座。大殿内空无一人,隐约烟雾缭绕,显得阴森恐怖。顺着地毯往前走,看到龙椅前有一个人,衣着华丽,身材挺拔,他背着手,背对着天宝站着,似乎在欣赏龙椅后雕刻精美的紫檀木大屏风,天宝被押到宝座的台阶前站定,押解的人躬身禀报,口称“帮主”,那人并不回头,只挥挥手,那些人便行礼退下。天龙帮帮主缓缓转过身,朝天宝微微一笑,竟然是叶小桃,天宝又惊又喜,正想说话,叶小桃瞬间又变成萧远山,他默默地看着天宝,眼神中似乎带着责备……
黄天宝醒来,不见小五,看窗外已是艳阳高照。他一起身便感觉头晕目眩,伤口更是疼痛难忍。昨天面临强敌,心无旁骛,现在一旦精神松懈,便感觉全身不适了。欧阳山不知何时站在床头,见他醒来,俯身问道:“天宝哥,好些没有?”黄天宝茫然地问:“我怎么啦?欧阳山道,你病了,发高烧还说胡话。”黄天宝环顾屋内,“小五呢?给你请大夫去了。”池静宜端着一脸盆水进屋,绞了毛巾,折叠成条状,搭在天宝额头。天宝顿时觉得脑门处一阵冰凉,池静宜解释道,“刚打的井水,给你降温。”天宝道:“麻烦你了。”池静宜道:“说什么呢,都自己人。
张小五请来的大夫姓俞,名钟祥,字步青,鹤发童颜,自称六十有五,悬壶济世四十余年,祖上为皇宫御医,后出宫开设药店,还亲自坐堂行医,到现在已经第四代了,可谓医药世家。
俞大夫问天宝:“公子贵姓?”张小五替黄天宝回答:“免贵,姓杨。”大夫点点头,一番望闻问切后,拈须不语。张小五急切地问:“大夫,宝哥没事吧?”俞大夫朝他摆摆手,走到桌边,打开箧囊,取出笔墨纸砚,张小五忙不迭地倒水磨墨。俞大夫若有所思坐在桌边,小五内心焦急,却不敢打扰。待到墨成,俞大夫举笔在纸上“刷刷刷”一挥而就,然后对小五道:“杨公子多处创伤,气血循环受瘀血阻滞,昨日神疲力乏,淤积更甚,以致体温突升。我开了活血清瘀的方子。照此药方,一日两次煎服,三天之内便可退烧,七天可痊愈。”小五千恩万谢,拿了药方便出门了。
俞大夫收拾好囊箧,欧阳山也不问诊金,取出一两碎银,俞大夫欣然收下,临出门前还特地安慰欧阳山:“杨公子体质强于常人,安心休养,绝无大碍,还有,就是要多喝水。”
等大夫走后,黄天宝想要起身下床,欧阳忙阻拦,池静宜也道:“宝哥,你还在发烧,等烧退了再下床不迟啊。”天宝道:“我没这么娇贵,大夫都说无碍。”话虽然这样说,拗不过两人的劝阻,只得坐在床上,欧阳山把枕头竖起垫在天宝背后,让他靠着舒服些。池静宜从桌上倒了满满一杯水递给天宝,督促他喝下。欧阳山坐在床沿,池静宜搬了张木凳在床边坐下,两人陪着天宝闲聊说笑,打发时间。
张小五进屋见状,提起手上的草药笑着问:“我去扔了吧,宝哥哪像是病人啊。”
池静宜上前接过药:“五哥,你歇歇,我去煎药。”
小五道:“煎药方法我请教了药铺掌柜:先加二三碗水到药罐,把药浸过二刻钟后再煎,药煎沸后再继煎二到三刻钟,药汁煎到约大半碗的光景,找干净纱布蒙在碗口,药汁通过纱布过滤到碗中,然后用药纸盖上约一盏茶的工夫,趁着温热服下,煎过的药过三四个时辰用同样的方法再煎服一次就可以倒掉了。”池静宜答应一声,提了草药去了厨房。
小五坐在木凳上,表情诡异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成方形的纸,打开一看是官府的海捕文书,上面写着:
“永州衙门传各县各乡各都各保,现支银五贯,缉拿凶犯一名,本府口音,年约二十左右,身高约五尺五寸,该犯在永州城外宋刘村附近恃强行凶,致三人重伤,四人轻伤。有知下落者赴州告之,随文给赏,如有藏匿宿食者与犯同罪……”
欧阳看完,笑道:“什么狗屁海捕文书,按这榜文,一万年也捉不到‘凶犯’。黄天宝接过看了也笑,“可能是州判被敬王府逼急了,胡乱写了榜文来交差吧。”张小五道:“宝哥,我替你不值啊,身价才五贯。”黄天宝笑道:“贱命一条,五贯已是受宠若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