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紧闭的玻璃窗,将温暖带入每间病房。整个骨科病区像刚通电的热水壶也慢慢暖和起来。天气宜人,患者总是挑准此刻时间拼命挤进医院。源源不断的患者像见了诱饵的沙丁鱼积聚在一起,将整个病区塞得满满当当。窝在床上的患者轻揉眼睛,急着下床活动筋骨。房间里狭窄的过道也被堵得严严实实。
几天后,董辉招呼王如风叫上段一辰一起参加手术,协同完成一台截肢手术,顺便熟悉骨科手术间。两人早就在期待这一刻。在和同事闲聊中,他俩得知这里拥有先进的手术室,一流设备和仪器,更想亲眼看一看。
手术室戒备森严,每个跨入门槛的人必须输入密码才能进入。层层关口,一道道门,如进入金库。两人蹑手蹑脚紧随董辉身后,连关门时也不敢弄出半点动静,生怕带进一粒灰尘。
刚换好鞋进门,他们就看到台边探出一脑袋,看门护士张罗着给他们拿手术衣帽。看到两个陌生人,护士警觉起来,极不情愿拿起两套洗手衣和口罩扔向一旁,毫无礼貌可言。她冲着董辉医生板着脸说:
“董医生,你们科室又来实习医生啦?”
“噢,新来的王医生和段医生。”董辉连忙解释说。
听到董辉医生说两位是骨科正式分配来的新医生,守门护士红了脸。她瞬间变得热情,主动和两位小医生打起招呼。她们就是这样,对实习医生护士都没有好脸色,认为他们无菌观念差,举止随意,经常污染一堆已消毒好的手术器械。
更衣室里,两人很快随着董辉一起换上手术室专用洗手衣。一身蓝色手术衣,戴上蓝色帽子口罩,王如风和段一辰在更衣室硕大的镜子前来回晃动,整理衣帽,相互自诩形象佳。之后两人紧随董辉身后,拐过一段狭窄楼道,踏过十几步台阶,一起来到了十二楼手术室所在的楼层。
刚踏过楼梯进入楼层,他们就看到走廊上有人来回走动。清一色洗手衣和口罩帽子将每个人裹得严实,难以辨认。一排带罩荧光灯将走廊和墙壁照射得耀眼刺目。监护仪的嘀嗒声此起彼伏,从各个手术室门缝中传出。段一辰和王如风几乎踮起脚跟随在董辉身后,路过一间间手术室。透过门上镶嵌的玻璃窗,他们看到手术间内医护人员的忙碌身影,无影灯下满是人头。走到一间没有玻璃窗的手术间前,董辉停下了脚步。他回头对两人说:
“这就是四号手术间,骨科专用的手术室。”
他话音刚落,厚重的铁门被徐徐打开,门内传来一阵大声尖叫:
“让开,让开,我们要拍片子啦!”
一群人从屋内蜂拥而出,逃得远远的,从门口路过的其他护士也像离弦之箭,从四号手术间门口一跃而过,仿佛一场瘟疫正瞬间扩散。大家争相逃窜,无人愿意沾染。正当两个年轻人纳闷时,董医生解释说:
“他们手术快结束了,在拍片透视。”
原来是半夜搞手外伤的罗阳医生手术刚结束,他准备给患者拍片子再次确定无误后离开。董辉医生的截肢手术也将在这里接台进行。
大家都知道拍片有放射线辐射,对这些尚未生育过的年轻护士来说,危害可想而知。一旦有人喊道:“拍片子啦!”她们就像蚁巢中被灌了水的蚂蚁,瞬间花容失色,争相回避。
片子刚拍完,罗阳医生脱下一身手术衣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只见他后背留下一片被汗浸湿后的印迹。他毫无倦意,边走边说:
“想当好骨科医生,难免要被X射线照射,怕啥?”
“你养了孩子当然不怕了!”门口的一位小护士冲着他的背影倔强地反驳道。
“就是,他不但有孩子,还两个呢。”
“他就是一个招财猫,这个夜晚来了好几个患者,自己精力旺盛,却弄得我们一宿未睡。”
另外一个护士跟着起哄,一同讨伐他。几人眼圈周围似乎涂抹着一层厚厚的眼影,显然这是熬夜后残留下来的印迹。罗阳甩开肩膀,不理不睬,踢踏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手术间移门在马达转动下又缓缓关上。厚重的金属门上贴着一个醒目防核标志。“防止电离辐射”几个黑体大字清晰呈现在两人面前,让人觉得一种无形杀伤力正席卷而来,肌肤变得凉飕飕的。原来这间没有玻璃窗的手术间正是为了防止电离辐射。
三人进入手术间内,他俩这才发现放出放射源的是一台先进的放射机器,屏幕上还清晰显现刚才的患者手部骨骼的影像。董辉触摸着机器得意地说:
“这是我们科最贵的机器,德国进口的。”他一边说一边和两位年轻人讲起这台机器的性能和各个操作按钮功能。
王如风用手叩了叩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发现这里的墙壁与其他手术间色彩不同,侧着耳,边敲边听。没等他发问,董辉解释道:
“这墙壁全都是铅板覆盖着,可贵呢,都是为了防辐射需要。”
“不错,高大上,骨科特殊待遇。”一旁的段一辰凑过来说。
“要是遭到核弹攻击,我就躲在这里,绝对安全。”王如风转过身,背倚墙体说,“2012世界末日来临我们一定要多安排些手术,争取就待在这里。”
他的一席话逗乐了周边人。打着哈欠巡回的护士也被王如风异想天开的言辞逗乐。她睡意全无,戴着口罩,嘴角扬起了笑容。
手术间很快被清理干净。吸引器、氧气瓶放回了原处,手术台垫上洁净如新的垫子。等待截肢的手术患者被接至这间专用手术间。
这是一位13岁的男孩。还没有发育定型的他已长到了一米七个头,从他稚气未脱的脸蛋还能看出他只是个孩子。手术间的一切物品让他感到新奇,也让他露出惊恐万状的眼神。他瑟瑟发抖,隐约得知自己在这里一觉醒来将失去一条肢体。孩子母亲或许做足了他的思想工作,以至于到了即将手术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哭闹。
王如风和段一辰走到麻醉机旁翻起患儿病历。当看到“左侧大腿尤文氏瘤”的诊断,两人差点尖声狂叫起来,一阵利箭穿心感后恢复了镇静。这是骨科极高度的恶性肿瘤,即便截肢后能活过三五年的人也寥寥无几。看着他肥嘟嘟的脸蛋,触摸即将被锯下的大腿,两人一肚子疑问,却不敢去问董辉老师,生怕不当的言语会让孩子听见。
静脉麻醉药剂作用下,孩子逐渐失去知觉。胸廓深浅有节奏地起伏着。患儿已在麻醉剂下沉睡过去。麻醉师一阵手忙脚乱后坐了下来,详细记录着监护仪上闪动的数字。
“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手术室第一美女李晓霞护士长。”
见患儿在麻醉剂作用下酣然入睡,已洗好手,穿上手术衣的董辉医生冲着王如风和段一辰说。护士长闻言后笑逐颜开,眼睛眯成一条缝。她用手拍打董辉后背,发出一阵娇滴滴的声音:
“还是你董教授会说话。你们两个年轻人要多向老师学习,他不但医学技艺精湛,拍马屁也有一套。”
董辉微微笑了笑。他在护士长的帮助下穿好衣服,戴上手套,来到手术台边整理着电刀和吸引器头。
王如风和段一辰缓过神,仔细打量眼前的护士长。她年近30,身材高挑,尽管有些年纪,仍风韵犹存。两人也清楚,手术室的护士都是医院招聘会上精挑细选来的,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护士长更是这群护士中出类拔萃的人,做事八面玲珑。她总是会对没有无菌观念的新来护士、医生大呼小叫,露出一脸凶相。两位年轻人哪敢怠慢,顺着董辉的意思,赶忙打起招呼:
“护士长好,我们是骨科新来的医生,还请护士长多多关照。”
“强将手下无弱兵,一看就是两个能干的帅小伙。”
两人的甜言蜜语果真奏效,护士长夸董辉,也让两位小医生心里乐滋滋的。尽管大家都被口罩和帽子遮掩着,眼神和言语交流似乎也能看清彼此长相。
一切准备就绪,无影灯内数十枚灯泡聚集成一束强光,将消毒好的手术区域照得清清楚楚。病区老主任此时也匆匆赶到。随着主刀医生一声口令,他用铮亮的手术刀片沿着标记划开了患儿肌肤。鲜红血液点点滴滴浸渍在伤口内,一团团纱条被不断塞进伤口,而后一一取出。大家各司其职。身材健壮的段一辰肩负抱大腿职责。手术器械在几个人手中来回传递。电刀发出“嗞嗞”声,电凝止血后散发出异样的烟熏味,连一贯抽烟的段一辰也难以抵御这呛鼻的气味,直往后缩。
当电刀切开深处组织,一股血液瞬间喷射出来。王如风左侧眼眶不觉热乎起来,原来是患者小动脉出血喷进了他左侧眼内。
“快帮我擦血!用湿的盐水纱布!”
他吓得脸色乌青,举着一双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呼唤台下护士帮他擦拭血迹。想起手术台上躺着的是恶性肿瘤患者,血液传播又是主要传播途径,他更是万念俱灰,一种无名的恐怖纠缠着他,自觉癌细胞正在一点点腐蚀他的眼眶,沿着微细血管汇进他的血液系统。
“不会传染给我吧?我还年轻呢。”
他自言自语地说,再次吩咐护士尽快帮他擦净血迹。主任和董辉医生忙于手术。在手术关键时刻,没有任何事能引开他俩的注意力。段一辰看了王如风一眼,见他的狼狈相,自己倒来了精神。
“怕什么,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段一辰小声说。
手术台上,王如风不想和他争辩,只用恶狠狠的眼神加以回应。此时他已无法集中精力,低头紧紧握住手中的拉钩。他似乎看到自己若干年后也得上和患者一样的疾病,如果真是性质相同的恶性肿瘤,那一定是今天被传染的。他努力记下这天的时间——9月18日。
鲜红的血液沾染每个递过去的手术器械,发出血色光芒。在无影灯炙烤下四处飞溅,血迹很快干涸。主刀者手术帽檐已被渗出的汗水浸透。分离、止血、结扎、剪断,老主任和董辉娴熟配合,手术进程向前推进。随着血管、神经和肌肉分层处理,雪白的大腿骨暴露在他们面前。线锯缠绕着骨骼来回拉动,伴随着摩擦声,灯光下骨粉升腾,细微颗粒沿着口罩边缘,钻进每个人鼻孔。当骨骼被完全锯断那一刻,原先活灵活现、抱着大腿的段一辰,不觉倾斜了身子,沿着手术台边缓缓倒了下去。他的头倒在一旁器械护士的腿上,吓坏一旁的护士和开小差的王如风。
“咋啦,咋啦?”护士大声疾呼。
惊慌失措的惊呼,再也无法让手术台上的医生淡定,紧绷的弦在那一刻仿佛被人扯断。人们迫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王如风更震惊,他瞪大被护士揉红的眼睛。
“快躺下,快躺下!”
董辉医生大声喊叫。他急忙放下止血钳,顾不上脱掉手套,拖动一旁的段一辰,将他身体就地缓缓放平。
“大家不要紧张,晕血反应,躺一会儿就好。”董辉解释说。
他摘下手套,用食指按压段一辰的人中穴,帮他解开口罩。只见段一辰如注射过麻醉剂,脸上看不出生机。若不是看到他的胸膛还在起伏,王如风担心段一辰再也不会醒来。身边总是危机四伏,前两天刚抢救药物过敏患者,今天又碰到意识突然丧失的段一辰,他心里蕴藏着另一种沉重负担。生命看似坚强,却会转眼消逝。还好老师的话让他吃下定心丸,好友段一辰能够清醒过来。
手术不会因段一辰倒下而终止。大家再次把精力集中到了无影灯下。巡回护士正准备为他身上盖上布单,段一辰睁开了眼。他含糊地说一两句听不明白的话语,起身坐到墙角边的踏脚凳上。
“看起来人高马大,弱不禁风啊。”护士长取笑他说。
段一辰抱着僵直的双膝,羞涩地低着头。一旁的王如风替他捏了把汗,看到他清醒过来如释重负。见段一辰无生命危险,王如风又偷乐起来,毫无疑问,这是对段一辰的嘲笑。当截断肢体被送到病理科,患者伤口很快被缝合,整台手术结束。王如风和段一辰再次紧随董辉身后离开了手术室。
在这非同寻常的四号手术间,每件物品和手术器械都镌刻着深深的烙印。病重孩童稚嫩的脸颊,带着余温的残肢,印制防核标志的铁门,所有一切若隐若现,使人产生梦魇,注定两人这一夜谁也无法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