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次日早交班刚结束,王如风和段一辰依次来到护士站,在病历车上抽走各自分管的病历。每天按时翻开病历核对医嘱是必不可少的工作。

护士站聚满刚散会的护士。每个人分工不同,却显得精神饱满,眼睛滴溜溜转,声音也是这天最为洪亮的。她们相互整理发髻,把露出帽檐的几缕乱发拼命塞进帽内。不管是对工作饱含热情,还是强颜欢笑,进入这个病区,每个人必须将阳光的一面展现在患者面前。生病的人,谁也不乐意再次见到挂满一脸哀愁的人。何况眼前的护士长,正极其苛刻地盯着她们,任何人想在她眼皮子底下犯错都是自讨苦吃。两人刚离开护士站,这群护士就放下拘谨神态,冲着他们的背影小声议论。

“骨科终于来两个帅小伙。”护士长一反常态,冲着一群护士露出少有的热情说,“你们单身的要抓紧时间啦!”

护士长风趣的话并没人敢接茬,护士们只敢偷偷闷笑。在她的严格管理下,每个人私下的感情生活也都被她掌控,即便风吹草动的异性交往也会被她察觉。看着一群大龄护士总聚集在一起,整天围着科室患者转悠,护士长也为之烦恼。在谈婚论嫁的年龄总不能让人荒废青春,最后变得人老珠黄。她觉得科室新来的小医生,或许是这些护士的不二选择。可谁又敢在她面前露出半点欢心?抿着嘴偷乐的当然还有那位美小护。她拿着患者体温单,佯装细看,一边偷偷盯起两人的背影。

这一天的病区工作在少有的轻松氛围中开始。护理组分工有序忙活起来。在“三查七对”规章制度前绝不疏忽每一个细节,早将任何欢愉私事忘得一干二净。医生们围坐一团。在办公室阅片灯上插上患者片子,讨论新入院患者的病情,为疑难患者制订治疗方案。老师们关于患者病情分析得有理有据,让王如风和段一辰听得入神。有限的专业知识让他俩无法提出关于治疗方案的个人见解。在聆听中,既往稀里糊涂的医学专业知识,也在老师的激烈讨论中得到了正确验证。老师们讨论激烈,两人也希望借此尽快掌握要点,以便今后独自诊治患者时,能游刃有余地去处理这些棘手问题。

夜间无声无息的病区,因为白天患者和工作人员的到来,走廊也变成了一条繁华街道。病人如品牌各异的待修轿车,置身于车辆“4S”店,他们在寻求技术高明的修理工。医生正在探讨如何破解眼前的难题,让他们重新疾驰在生命跑道上。每个为生命护航的人都在苦思冥想,如何将人文关怀融入自己的技艺中。这毕竟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快来人啊!”

就在大家正筹划着这一天的工作时,一句刺穿玻璃的尖叫声从病房传来。声音尖锐刺耳,让人心慌。因为每次大呼小叫,毫无例外都会在大家面前呈现一个岌岌可危的生命。没人会犹豫,一帮医生闻声而来,直奔护士站对面的大房间。

“青霉素皮试过敏!”

输液班护士李玲神色慌张,指着躺在病床上的患者大嚷起来,“刚做完青霉素皮试就变成了这样。”

“快啊!”李玲一口哭腔,用颤巍巍的声音再次呼叫。仿佛患者即将在她眼前死去,她却束手无策。

床铺上的患者神情淡漠,额头冷汗淋漓。赶来的医生大呼其名,他仍无动于衷,毫不理会。患者病情越发严重,顷刻间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周边患者捂上嘴巴,惊恐地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状况,也把整个病房气氛带到极致。在生死未卜的患者面前,他们也想静观医生使出怎样的奇招能让患者起死回生。

一旁患者的女儿惊吓得站立不稳,双眼满是泪水。她大声哭喊着:

“爸,爸!”她叫声凄厉悲惨,仿佛她爸已经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眼皮底下。

“快让开!”赶来的主任推开人群,边大声吩咐患者家属避让,边冲着护士疾呼,“快,快,快!打通静脉通道!”

医生护士都围了过来。董辉医生使上一股劲拉出床铺,整个病床被大家围个水泄不通。氧气瓶、心电监护仪器纷纷接上。护士长迅速将抢救车也推了过来。

监护仪发出急促警报,屏幕上的红色数字不断闪烁,显示他的血压已降至最低临界点,心跳频率超出正常人两倍。氧气被护士拧到了尽头,湿化瓶里不断涌出翻滚的气泡,可患者的病情丝毫没有改善的迹象。患者惨白的面庞因为缺氧已变得像熟透的紫色茄子,紫得有些发黑,他已濒临死亡。他的心跳变得微弱无力,血管里的血液即将停滞不前。

王如风和段一辰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在死神即将到来时,王如风似乎看到患者的下肢在微微抽动。这是一种垂死挣扎的征象,也是一条生命留在世间的最后抗争。即便他已死去,两人披着白大褂,也必须故作淡定,绝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慌乱姿态,特别是面对一群患者。他俩眼睑时开时合,祈愿患者能即刻苏醒过来。

经验丰富的老主任看起来也有些紧张,手脚麻利但抖手明显,浑厚的声音中也夹杂着少许颤音。即便他抢救患者的经验丰富,也无法预测到这次一定能够成功。他冲着大家叫破了嗓子,一句一句重复着说:

“快点输液,快!”

“肾上腺素肌注!”

“多巴胺100毫克快速静滴!”

“地塞米松准备!”

急促的叫喊声一句句传达到护士耳中。大家接受着命令不断重复着主任的话,生怕细微差错导致患者一命呜呼。护士分头核对、添加急救药物,医生也在不断重复主任的口头医嘱。可越是紧要关头,护士李玲的手越不听使唤,抖动的手像在弹棉花。患者手背粗大的血管就在眼前,她将针头反复刺入却未见回血,慌里慌张的神色每个人都能看清楚。还是一旁的护士长经验丰富,她拿过针头,屏住气,猛地刺入患者静脉血管,输液器内药水快速注入了患者机体。一旁护士将早早准备好的升血压药加入输液瓶里。

一旁王如风和段一辰虽将药物过敏抢救治疗方案熟记于心,可目睹此情此景,他俩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得耳朵旁一直在嗡嗡作响。美小护也急红了眼睛,可并没从她的行为举止上看出和平常有何异样。她匆忙从抢救车里拿出一只强心针。来不及找来砂轮锯开玻璃瓶口,她用手一扳,用注射器快速抽出药物,拉开患者裤腰,将抢救药迅速注射进病人的臀部。随着各种急救药注入患者机体,患者终于缓缓清醒过来,逐渐恢复神志。监护仪不再报警,跳动的红色数字也很快变成绿色。随着最后一组抗过敏药物缓缓静推入患者血管,患者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

他居然活了过来,王如风和段一辰觉得不可思议。所有人的脸色也变得自然,像从噩梦中惊醒。患者看着身上连接的监护线,身体变得乏力,表情也变得怪异,却不知自己刚刚走了一遭鬼门关。

主任额头渗出的汗液也在慢慢风干,看得出他内心舒坦,言辞变得清晰,一次又一次按动监护仪按钮。虽说已成功抢救了患者,仍能看出他心有余悸。

患者病情稳定,人群散开。正收拾房间杂物的护士长无意间发现地板落下点点血迹。

“哪儿来的血,谁的?”

护士长的惊叫再次让人感到一阵惶恐。大家这才发现一旁的美小护捏着手指,低垂着头,眼眶噙满泪水,疼痛让她已经憋红了脸。原来在刚刚抢救患者过程中,她扳断玻璃药瓶时被玻璃割伤了手指。

“谁有创可贴?”护士长问。看着美小护痛苦的表情,她也心疼不已。

“没有关系吧,疼吗?”

“还好。”

美小护一边用左手挤压着伤口止血,一边拿消毒药水涂抹创面。可能是消毒水刺激性大,她痛得直跺脚。

“我有创可贴!”

王如风赶紧从自己兜里取出一张创可贴。他没有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接近她。看她伤痛后泪痕斑斑,王如风自己也变得伤感。他撕开创可贴包装皮,拿起美小护的右手中指,轻轻缠绕起来。幸好玻璃碎碴儿没有伤及她的肌腱和神经,仅仅是破了皮而已。第一次与心仪的女孩靠得如此之近,王如风能触及她手指脉搏的跳动。美小护的手没有涂抹过护手霜,仍是纤细柔嫩。触摸它,王如风心跳加速,胸腔内血液似乎也要沸腾起来。他想轻轻抚摸她护士帽外的几缕秀发,让她觉得宽慰,也能转移她的伤痛。

当美小护说“谢谢”时,王如风抬头近距离看清了她。她面庞清秀,脸上肌肤细腻光滑,嘴上擦着淡淡的唇彩。她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如雪的牙齿,一颗虎牙更显得她俏皮可爱。她那甜美的微笑让王如风神魂颠倒,一时失去方寸,既想找一些体贴安慰的话语来鼓励她,却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不用谢,应该很疼吧?”

王如风憋了半天,铆足了劲,终于对美小护说出这句话。第一次和心怀爱意的女孩面对面说话,王如风怀里像藏着一只受惊的兔子,来回乱窜,刚安心舒了一口气,现在又变回原样。

“没关系。”

美小护一句话,让王如风心里感到满足,精神振作。她边收拾抢救车上的物品,边低头回应,脸上扬起阵阵红晕。护士李玲和管床医生蒋涛一直陪伴在患者身旁,生怕再出半点闪失。

王如风回到医生办公室,屋子里坐满了医生。有段一辰带教老师李伟、搞手外创伤的罗阳、张帅飞医生,还有自己的带教老师董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激烈讨论刚发生的事。除了段一辰和王如风,这些人都是工作三年以上的医生,尽管临床经验丰富,对于刚发生的意外事件也都是虚惊一场,暗自赞叹神灵护佑也是患者能够活下来的一个重要因素。洗手水池边,主任擦拭刚刚洗完的手,转身对大家说:

“青霉素药物过敏就是这么可怕,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家今后值班千万不能脱岗,还好今天人多,抢救及时。”说完他离开了办公室。

医生们仍在喋喋不休地讨论着患者病情。医生分秒决定,关乎患者生死,绝非纸上谈兵,稍有怠慢就可能让刚才的患者丢了性命。这件事也是现实例子。其他医生都在讨论抢救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事项,唯有段一辰老师李伟主治医师低头翻阅着杂志。他对主任的话并不理会,转头低声对段一辰说:

“正常,何必大惊小怪。”

他说话时语气生硬,不以为然,让段一辰觉得意外。或许在李伟眼里,医院就是个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地方,除了死亡,这些事并不值得大家细细讨论。而一旁的董辉医生,却不停询问王如风关于药物过敏如何治疗的问题。

“你知道药物过敏抢救的原则吗?”

“用激素治疗。”王如风快速回答。

“就这么多?太简单了吧。”

董辉主治医师再次把药物过敏抢救治疗原则详尽地讲解给他听。段一辰也竖起耳朵听起来,其他医生也安静下来认真听着他的讲解。这位名牌大学毕业的硕士研究生,面庞清秀,佩戴上灰色锦丝领带,尽显儒雅的医者风范。他有理有据分析了药物过敏的特点、治疗措施及注意事项,带领大家将理论知识再次温习一遍。

几分钟后,董辉讲解结束,鸦雀无声的办公室顿时响起了掌声。他临时借题发挥,尽显医学专业才华,几名医生纷纷夸起了他。

“不愧是医学院研究生,分析到位。”罗阳医生笑着说。

张帅飞抬头看着新来的王如风说:“好好向你老师学习,理论知识扎实。”

大家热烈地讨论着,不断有人补充一些抢救过程中的细节问题。

“说得有理,不过还需要有实践经验,夸夸其谈谁不会!”

李伟医生冷不丁地说出这句话。他的话语像在柴火上泼了一瓢水,熄灭了董辉的激情。董辉用余光瞟了李伟一眼,并不打算搭理他。简单一句冷言冷语让办公室静了下来。原先这里的医生也都知道,尽管李伟和董辉他俩围坐着相邻的办公桌,可彼此积怨已久。从六年前分配到这里开始,两人的纷争从未间断。随着他们在医院的资历增加,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从未停止,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两人对话已让其他医生感觉到了火药味,在一颗炸弹尚未引爆前,他们纷纷起身离开了办公室。王如风和段一辰似乎也觉察到什么,这里并非久留之地。他俩相互对视后也跟随人群离开,屋里只剩下董辉和李伟,还有一张张冷冰冰的桌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