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如风提着棉被沿着大楼后面的巷子拐过几道弯后,终于找到自己的住宿处。低矮的平房,屋顶瓦片破烂不堪,电线随意穿插檐下。屋前的废旧水池被人填上了泥土,栽上一簇簇葱苗。从房间散发出一阵炒菜油烟,刺鼻的辣子味呛得人直打喷嚏。

此时正值中午,王如风推开半掩的门。一间病房大小的屋子放置五张高低床。床边柜子上堆满日用品,水壶、洗发水、脸盆和一些剩饭剩菜,床头搭满换下的衣物。床铺间用帘子或蚊帐分割成一个个私人空间。鼾声、音乐声从各个私属空间传出,不绝于耳。

王如风进入屋内,一位有些年纪的老人借着半掩的光线,正翻炒着锅里的辣椒。他透出警惕的眼神问:

“小伙子,你找谁?”

“哦,大爷您好,不找谁,我将搬到这里居住,过来熟悉一下环境。”

王如风边回答边走向房间最里面的一张空床。老人没有继续问下去,瞅上两眼后,只顾翻炒锅里的菜。炒菜铲子与锅发出叮叮当当声,辣椒油烟也呛得他自己不时发出阵阵咳嗽。

房间尽头,王如风看到空床铺上堆满棉被、纸箱等杂物,厚厚的灰尘覆盖在其表层,蜘蛛已沿床角织上了一张新网。显然这张床已很久没人入住。

“你们大家赶紧起来!”

看到王如风确实是准备搬到这里来居住,老人停下翻炒辣椒的铲子,在锅沿猛敲两下,然后扯大嗓门大呼起来。他的话确实起到了作用。这一吼,如部落首领发号施令,本来窝在床上的人如惊弓之鸟,纷纷探出头盯着他。

“起来了,大家收拾一下空床铺上的私人物品,有人过来居住。”看到大家都集中精神看着他,老人不慌不忙解释说。

几个人极不情愿地翻下床铺,把过道挤得水泄不通,屋内显得更加拥挤。他们拿起空铺上自己的物品塞到各自床下,显得极不情愿,搬完东西后又躺回自己床铺,冷不丁瞅一眼王如风。他们对这位刚来的年轻人满是好奇,迫切想知道他来自哪里,又将在哪个科室工作,说不定碰上个老乡,生活中又多个聊天的人。

王如风没说太多无关紧要的话,他怯生生地将被褥扔向空铺,和老人家打了招呼便匆匆离开。

此刻他正低着头,脸上显出那种复杂和混乱的神情。这样的条件远不如家乡那间放着农耕工具的杂物间。即便学校的集体宿舍,环境也整洁干净,至少大家有着一个共同的学习目标。从这群人的衣着打扮和随身携带的物品来看,丝毫看不出与医院有关,与医生有关。凌乱的环境,毫不相干的几个陌生人,这些都即将融入自己的生活。他感到恶心、惊怵和憋屈。刚出门,他一脚将路旁一个易拉罐踢飞,罐体在空中翻滚后坠入一旁杂草丛中。

阳光照得他脸颊发烫,眼角露出他苦笑后留下的鱼尾纹,灰色眼睛中透出热切光辉。王如风觉得所有苦难只是命运中的一次考验,未来也许是值得回忆的一段往事,何况自己是主动选择在此居住。

这天傍晚,王如风早早下班约上好友段一辰,一起去周边杂货市场购买生活用品。两人步行路途中谈笑风生。街道两边的商铺、轿车,连行色匆匆的路人也都成了他们闲聊的话题。

“你居住的地方环境还好吧?”王如风用满口家乡话问段一辰。

“不错啊,一个房间四个人,就是没网线,玩不了游戏。”段一辰得意地说,“要是再配上一台电视和洗衣机那才能堪称完美。大城市宿舍条件都与众不同。”

王如风没有搭话,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段一辰从他寡言中推断出他处境堪忧,也变得不那么愉快。他从口袋掏出一支烟悠然点上。一口浓烟后,空中出现一个椭圆形烟圈,烟圈很快随风散开,在王如风面前形成一片烟雾。抽烟已成了段一辰的一大嗜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王如风倒吃尽苦头,吸入大量二手烟。即便他多次劝说段一辰戒烟,可段一辰却无丝毫悔意,他也只能听之任之。

“你那边怎样?”

段一辰见王如风半天没声响,知道他处境不妙,却更想得知真实状况,毕竟是王如风主动要求去那里居住,解决了自己的难题。段一辰再次试探性地问他。

“还行吧,只是环境有些乱。”王如风轻描淡写地说。

“等新宿舍弄好,我们和医院商量还搬到一起居住。”段一辰扔了手中的烟蒂,一肚子怨气地说。王如风也点头赞同他的说法。

很快两人来到离医院不远的杂货市场。市场上人潮涌动,南来北往的打工者聚集在此,操着各地方言叫卖各种日用杂物。为了买到中意的商品,人们来回讨价还价,呈现乡下赶集时才有的另一番景象。

他俩挤过人群,穿行在各摊位间,很快挑选好了生活用品。市场上的杂物琳琅满目,王如风在一个卖二手皮鞋摊位前询问起价钱。商贩举起右手竖起两根手指。还没有等他开口,段一辰就拽着王如风快速离开。

王如风不愿让段一辰目睹自己的居住地,他借故避开段一辰,只身一人再次来到自己的宿舍。门口碰到的依然是那位老人,他坐在木凳上懒洋洋地感受着太阳余温,用扫把逗玩一旁的猫咪。没有等王如风接近,他便一口浓痰吐在不远处。见到王如风拎着日用品走过来,老人主动和他打起了招呼:

“你来了,在哪个科室上班呢?”

“骨科。”

“骨科环境相对干净,打扫起来也不是很麻烦,老家哪儿的?”老人面带微笑询问起他。

“我不是护工,我是刚分来的医生。”看到老人把自己当作刚过来上班的护工,王如风觉得他在贬低自己,赶紧解释清楚。

“医生?怎么会分到这里居住?”老人皱起眉,追问起来。

“医院暂时安排的,等新宿舍造好就搬走。”

“原来是这样。”

老人见眼前的小伙子是位外科医生,顿时精神不少,说话声音也大起来。他扬起扫帚赶走一旁的小猫,和王如风不急不慢地攀谈起来:

“好啊,医生救死扶伤,让人羡慕,我们家有个远房亲戚也是医生。”

“我是小医生,还要不断学习才行。”

王如风故意压低声音谦虚地说。从老人说话的口气中,他能感到切实的尊重感,自己也在这帮人面前高尚起来。“医生”这个标签足以让自己感受到一阵荣耀。

在和老人的交谈中得知,他是上海本地人,去年刚退休,在家闲着无聊,暗地里背着子女来医院做起门卫工作,收入虽说不多,也能自食其力,每月烟酒钱算是有了保障。

王如风准备进到屋内,老人家连忙起身,大步跨在他前面,冲着屋子里面叫唤起来:

“大家快看看,我们这里来了一位医生。”

一群陌生人再次紧盯着王如风。王如风脸色变得通红。其实他觉得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可在这帮人面前自己却像个菩萨。

劳累一天,屋内的大家各自找寻着自己的乐事,修剪指甲,吃着面条,看着桌上不足巴掌大的黑白电视,喜怒哀乐呈现在他们脸上。看到这位年轻帅气、打扮不寻常的小医生再次到来,屋里气氛也变得狂热起来。大家问这问那,互相自我介绍。原来这里有在伙房上班的厨师,电工班的电工,还有就是各科室打扫病区的卫生护工。显然这位健谈老人成了这里的头儿。

“以后还希望大家多多关照。”王如风憋红着脸说。

“不客气,不客气。”

大家回应后簇拥过来帮他收拾床铺,狭小的空间内的污浊空气让人憋得发慌。大家集体动手,王如风很快就收拾好了床铺。他换上崭新的床单,床铺变得洁净。周边他也用糨糊粘上一圈废旧报纸,这里变成了他的私人空间。床旁桌子上堆满厚厚一摞医学书,这也是有别于其他人的显著标志。

王如风打开一支尚未开封的毛笔,蘸上墨汁,若有所思后在桌上摊开的白纸上写下了“风华正茂”。没待墨汁干透,他就将刚写下的字粘贴在床铺内面墙壁上。大家围在他床铺前拼命鼓掌,笑声冲破了房顶。

他很快和这群人打成一片,成为这间宿舍的新成员。大家互相闲聊,慢慢熟悉起来。王如风和他们挤在一起看《雪山飞狐》,讨论生活趣事,吃老人刚烹饪出来的正宗本地红烧肉。他忘记自己是位医生,全然放下医生的傲慢和对他们的偏见。看到这些人对医学知识一知半解,又饶有兴趣,王如风义务做起他们的老师。

“人身上的骨头多少块啊?”

“206块。”

“人家说手上的筋断了,是什么东西?”

“其实是肌腱,人的手上有很多肌腱,像一个个绳索拉动着每一根手指。”

“手术中看到那么多的血,你不害怕吗?”

“刚开始心里不舒服,慢慢习惯就好了。”

每天晚上熄灯前总是这些无休无止的话题。他们总是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有若干医学不解之谜,只待眼前这位医生解释清楚。王如风力所能及去解答,博得他们羡慕的眼光。

医学上的许多知识让他们疑惑不解,却又觉得深不可测。当听到这位医生理性解释后像得到真理,既往误解在这里得到正确验证。这群人对医生的到来充满欣喜,也乐意和他打交道,更希望能成为好朋友。即便家人或朋友罹患疾病,也有一个能够说上实话的医生。遇见乐意跟自己唠叨的医生正是梦寐以求的事,何况身处一室,每个人都乐此不疲借故和他接近。

对于王如风来说,他慢慢忘记蜗居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白天工作劳累,晚间和这群人闲谈,他慢慢卸下自己的不满情绪。他情愿用自己学到的知识,为这帮人解除心头疑虑。王如风觉得在医学上足够做他们的称职老师,将掌握的医学知识毫不吝啬地传授给他们。他们长了知识,自己也收获快乐,这种做法也是善意之举。时间一长,他的情绪也高涨起来,对当前处境产生了浓厚兴趣。即便夜间没有段一辰的唠叨话语,他也能呼呼大睡。何况在这里,他还认识了在同科室打扫卫生的小刘,这也是值得他庆幸的。

一段时间后,王如风发现段一辰总是迟到。没有王如风这个叫醒闹钟,他显然不适应。段一辰总是在科室早交班开始后推门而入,蓬松竖起的头发如鸡冠盖在眉间,一副贼头贼脑样闯进来。王如风时刻提醒他注意作息时间,段一辰则以“起不来”回应。即便他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后,他的身影仍会在某天交班之后出现。直到一天,他神秘兮兮地从邮局拿回一包裹,找到了躺在宿舍床上的王如风。从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迟到过。

当看到好友王如风居住的环境如此恶劣,他很震惊。段一辰在房间来回踱步,愧疚之色在脸上慢慢呈现。他用力把包裹扔向王如风,声音变得尖锐而激动,大声说:

“这就是你居住的地方?应该叫蜗居吧!”

王如风对他的话不加理睬,随手打开扔过来的包裹。他惊呼起来:“手机!”

“我再也不会迟到了!”段一辰大笑。笑声里他寻找到一种移除自己愧疚心情的药方,也找到上班不再迟到的有效方法。包裹里是段一辰让他父亲邮寄过来的两部手机。他送给王如风一部。如此一来,他再也不会迟到,因为每天清晨王如风都能将他从睡梦中叫醒,直至他准点出现在早交班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