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加入这个科室,为整个科室带来生机和活力。虽说不能独当一面,做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工作,却让原先这里的医生有了好帮手。
上班两周不到,平时不吭不语的李伟因夜班问题和老主任发生了争执。护士长领着一群护士刚离开办公室,李伟顺手将门重重关上,以一种极不尊重的口吻冲着主任说:
“我们值班过于频繁,熬夜班总让人精神不振,次日没有补休,还要参加手术,作为主任,你内心是如何考虑的?”
李伟几乎说出了所有医生的抱怨。对于李伟这论调,医生们见怪不怪。他总是语出惊人,让人无法应对,这貌似善意的言语中带着他的藐视和不屑态度。他对同事如此,对老主任也是如此。
老主任面对李伟的问话一时无法应答,尽管他声音不悦耳,但话有几分道理。他沉默片刻,用委婉的语调说:
“我知道现在科室人手少,医生值班频繁,作为科主任我也能体会大家工作,也正在想方设法解决大家的困难。我们段医生和王医生很快就能参加值班,这个问题不久就可以解决。”
“什么,还要等?我强烈建议段医生和王医生下周就参加科室值班!”李伟边看排班表边叫嚷。他再次故意抬高声调,语气变得更加生硬,已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
两人争论激烈。李伟虽说出言不逊,但也并无道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几位医生轮流值班,每天围绕黑压压的患者连轴转。即便是医生,精力也有限,每个人都被患者折腾得异常疲惫。
主任一时陷入沉思。李伟的话确实也指出了他工作的不足,自己没有加入值班行列,却让手下医生轮番转,确实夹杂着个人私心。正是看到目前的状况,今年医院招聘医生,他首先招来了王如风和段一辰。让他们值班确实也迫在眉睫,只是觉得时机并不成熟。
“可以排上他俩值班,大家也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和精力为手术患者准备。”
他在心里琢磨半天才说出这句话。刚说完,他并不放心,继续叮嘱两人说:
“不过值班职责重大,千万不能出现缺岗脱岗现象,科室有事处理不了绝对不能自作主张,及时向上级医生汇报。”
“他们又不是小学毕业生,值个班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刚上班第一天就参加值班。”李伟回应说。他对主任迟迟不安排两位新来医生值班极为不满,露出自己的轻蔑态度。
“那是你的悟性高,他们怎么能和你相比?”
老主任见李伟说话咄咄逼人,转身斜视他一眼,用此话加以回应。说出这句话后两人不再为值班之事争辩,都变得冷静下来。
主任明显不放心刚来的两位新人单独值班。也难怪他有想法,虽说他们是医学院毕业生,又参加过一年临床实习,可真正到医院骨科专科上班,有些事处理起来还很棘手。临床工作无小事,细小疏忽也会给患者带来致命灾难。主任经过深思熟虑,勉强答应两人单独值班,而王如风和段一辰倒是爽快答应。这样的决定意味着自己的医生执业生涯向前迈进一大步,也是全科医生对自己信任的体现。
当值班表上同时出现两人姓名,医生值班节奏变慢,老师们和两位小医生都变得精神气爽,工作热情倍增。两人也想尽快胜任这份工作,和医院签订聘用合同,成为这里的正式员工。
每当轮到他俩值班,独自掌控病区一切时,他们才觉得自己成了这里的主人。十八楼值班室窗外,楼宇参差不齐,杉叶落红。夜晚霓虹印染夜空,两人仿佛置身艳丽皇冠之上,都市魅力景致就在眼前闪现。偶有小护士迈开脚步,跑来向他俩汇报患者的病情。两人摆动手中的鼠标后,护士又拐回病房围着患者转悠。王如风在老师董辉的抽屉翻出茶叶,两人泡上一杯红茶,尽享这段美好时光,全然抛下值班职责和警惕的心。直到有一天医务处通知王如风去办公楼一趟,他才深知自己的一时疏忽犯下了大错。
刚和董辉完成手术,王如风没来得及更换衣服就被医务处叫了过去。他顾不得等电梯,沿着楼梯爬上三楼。刚推开门,一阵争吵杂声入耳。声音响亮刺耳,如在呐喊。
“你们医院太不负责任,得赔偿我精神损失!”
一位60上下的老人背对王如风,冲着眼前的医务处主任勃然大怒。老人说话时鼻音浓重,也让王如风感受到不祥征兆。
“你放心,我们会调查清楚,一定会给你老人家满意的答复。”见老人家叫叫嚷嚷,医务处主任也只能喜面相迎,黝黑的脸上不断闪现微笑。
眼前这位老人王如风再熟悉不过,佝偻骨架之上是一张轮廓鲜明的脸颊,正是前几天摔伤导致骨折,王如风亲自为他打上石膏的患者。当时石膏固定后老人疼痛缓解,在自己面前赞不绝口后离开了科室。如今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大发雷霆,王如风百思不得其解。老人看到身后的王如风,立马转移话锋,把矛头指向他,开口就说:
“换了衣服我也认识他。就是他,没有为我固定好,让我骨折又错位。”
王如风早听得出他在此叽叽喳喳半天,无非是告自己的状。看着他不停地叫嚣,王如风也被气得脸色红白相间,胃部阵阵痉挛起来。老人在不明是非的主管领导面前一派胡言,已使自己深陷不利处境。他不得不在惊恐中鼓起勇气,解释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
“他手部骨折有明显手术指征,我劝他手术治疗。可是他放弃手术治疗方案,极力要求我为他打上石膏固定。”王如风低声低气说。他硬着头皮想尽力说清此事,几乎原封不动将患者所说的话搬到眼前,也想让老人重温当时情景,重拾模糊记忆。
“没有,你们医生瞎说!根本没有的事,他在胡编乱造。”
王如风的话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反倒触及老人敏感的神经末梢,他的思维变得更加清晰,两只眼睛滴溜溜盯着他,声音大得像春雷。
医务处主任见患者情绪高涨,愈加炽烈,脸上露出更加复杂的表情,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相信了老人的说法。刚开始主任相信了王如风的说法,可老人富有戏剧化的举止让他的话更加具有信服力,他明显占了上风。王如风和老人间已形成自己的固有答案,正如一场官司在身,亟待法官判案。尽管自己如实说出事情经过,可在两人之间自己并不占上风,他只能寄托于医务处主任做出正确定夺。
趁着三人思量间隙,王如风恢复镇静,再次细细回忆当时情景。他清楚记得值班的那个夜晚,老人举着手腕找到自己。对于如此严重的骨折他却担心手术费用高,执意要求医生打上石膏。由于半夜三更,他不愿意打搅董辉老师休息,自行做主为他打了石膏固定,只是当时一时忙碌,忘记在他病历本上记录清楚。如今骨折移位却过来责怪自己,完全是无理取闹,简直充满恶毒心理。
这老人简直是篡改事实,无中生有,无非是想借此免除医药费,可这是他自行决定的结果,与己何干?可在是非曲直面前,即便两人唇枪舌剑去争论,又怎能证实自己说过此话?自己好心没有好报,他又在自己直属领导面前盛气凌人。王如风满怀心酸,却又不得不慢下性子,暂时熄灭他的怒火,等待事态发展。
主任拿过患者病历卡来回翻阅,除了封面上患者的姓名,内页空无一字。转而他再次露出自然微笑,来到老人身旁,将病历卡递到了他的手中。
“老人家,你先回去,我们调查清楚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王如风缄口不言,只是觉得有口说不清,希望尽快离开这里。医务处主任的诚恳道歉让老人家消了火,却让王如风觉察到不祥征兆。从主任的殷切歉意已看出,他将所有责任揽至自己身上。尽管自己受到误解,事情做得窝囊,却不得不忍气吞声,摆出输了官司的模样,也希望此事就此结束。
老年患者火气大消,嘴里嘟囔几句,留下电话号码离开了办公室。见老人离开,医务处主任坐回沙发椅,啜了口水,摆出一副严肃脸面对王如风说:
“你是骨科今年刚招聘过来的新医生吧?你先回去吧。”
王如风身体僵直,眼睛直盯地面,缓缓点了点头。
刚出门,王如风用力扯下帽子揉成一团,露出潮红的脸。他看到办公楼内熟悉的面庞,一反常态,不再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转而故意低头避让,急匆匆离开这里。
回到医生办公室,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遍遍翻阅值班本,一次次紧闭双眼。除此之外,他已想不出任何办法排除心头的委屈。刚好董辉手术结束下来,看到王如风从手术台上被叫了下来,此刻又失了魂魄似的,准没有好事,赶紧打听原因。当他得知此事扰得王如风烦心,忽然笑出了声说:
“你处理得没错,不过存在瑕疵。现在做医生是越来越难,可惜你病历本上没有写清楚,没有证据啊。”
“是的,我觉得处理很好,就疏忽在他病历卡上写清楚了。”王如风急着说,“那怎么办呢?”
“关键你碰上胡搅蛮缠的患者,他根本没有感恩之心。”董辉继续说,“这样的患者我以前也碰到过,自己回家瞎折腾,出事了还过来怪罪于医生。”
王如风不断点头,觉得老师说得在理。董辉说得越多,他越感觉到后怕,内心越不安。董辉借此事继续说事,说完这些话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可能是时代在变,以前基本不会碰到这样的事。现在即便我们煞费苦心为他们服务,患者也不能理解,甚至要将我们告上法庭。现在医生不但要学会看病,还要学会保护自己。”
“哎,谁知道怎么会这样。”王如风泄了气,默认了老师的说法。
“可能你刚从医学院毕业,还不知道做外科医生有多难。即便今后你们如何谦逊谨慎,也会在职业生涯中碰到更多棘手的事。”董辉不停地说着。他在提醒王如风,也时刻在提醒自己,将记忆里关于医患之间不和谐的事重新翻出。他对这件事的公正评判和中肯建议,让王如风认识到自己此事处理有瑕疵。如果说那位老年患者是无理取闹,也是自己在此事处理上留有余隙。渐渐地,他觉得一种危机感正离自己越来越近。
同样和他一起就职的段一辰也得知了此事。两人愉悦的心情早已置于九霄云外。入职时间越长,经历越多,越让他俩觉得肩上的职责沉重。这件事不仅在王如风心里引起一阵波澜,也影响了他正式签订聘用合同。
三个月试用期过去后,段一辰签订了正式工作合同。而王如风却始终没接到人力资源部的电话。老主任把王如风叫到办公室。
刚见面,主任就变得异常严肃。他沉思半天,带来王如风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小王啊,你工作尽职尽责,能力我们有目共睹,可医务处主任说你工作能力有限,暂不考虑和你签订合同。”
听了老主任的话,王如风如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他反复眨着眼,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落出来。他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在主任面前掩面而泣。他痛恨患者捏造事实,也悔恨自己麻痹大意,自毁前程。
“主任,真的不是我的错。”
王如风边哭泣边极力解释这件事。他直视着主任,满眼惊恐和迷茫。
“我当然知道,有时患者也会搬弄是非,可这是医院的意思,我一个科室主任也不能违背啊。”主任见他哭得伤心,赶忙解释说。
王如风顾不得其他,泪水簌簌直流,哭声也变得沙哑。那一刻,他仿佛失去了一切:好友段一辰、魅力都市景致、自己的大好前程。他隐约把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中,双脚抖擞不安。
“不过我已经拉下我这副厚脸皮,跟医院继续为你争取了三个月试用期,你千万不能再犯错误。”老主任突然间改变语气说。
“嗯,主任,我一定会注意的。”
王如风充满自信,拼命点头答应。他像关键时刻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停止哭泣,呼吸也变得平缓,心中一阵暖意慢慢荡漾起来。
老主任这时脸上的皮肤也变得松弛,微微抬起嘴角。他在王如风慌乱无措时似乎寻出最后一丝希望。其实在这几个月的工作接触中,他也能感觉到王如风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工作中虽无太多话语,却能踏踏实实,毫无怨言,时不时还能帮助自己整理一些文件资料,也是科室的一个好帮手。
王如风打心底不想因一时疏忽失去这份工作。一旦离开这里,将白白荒废这段时间。离开自己的老师,还有刚刚熟悉起来环境。他将重新到另一个陌生环境从头开始,没有好友段一辰相伴他也将寂寞难耐。
走出主任办公室,一群护士直呼其名和他打起招呼,他头也没抬,一路垂头跑回宿舍。宿舍里,他撕下墙上张贴的“风华正茂”纸张,把它撕得粉碎,扔得床边满地都是。王如风裹上被子,把头埋到里面一声不发。宿舍的人见他一路耷拉脑袋不吭声,举止怪异,也不想自讨没趣去询问其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