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儿,你去哪里了?
我站在一家日式酒店的餐厅湖间走道上。这间餐厅建在了一片平静如镜面的湖水之上,建筑风格颇为日式,但这种架设湖面的设计却尤显西式与现代化。我生怕允儿贪玩掉进了池子里,反复辗转于餐厅的角落,唤着她的名字。然而在搜罗一遍无果后,我便焦急地朝着酒店玄关跑去,想要寻求帮助。日式复古原木风格的酒店大堂在打上了明亮的橘灯后竟也变得金碧辉煌,我见酒店前台没有人,又继续朝着酒店大门走去。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周围种满枫树,深秋了,枫叶姹紫嫣红,一阵风吹过,已开始飘零。我看见有一位身着蓝色衬衫和黑色长裤的酒店工作人员正在清扫落叶,动作不紧不慢,身姿挺拔。
“Excuse me.(打扰一下)”
他回过了头。
嘀嘀嘀嘀嘀嘀……
原来是一个梦。
清晨七点。
我看了眼身旁仍在熟睡的允儿,她抱着米色娃娃,憨憨地小声打呼,可爱的模样让人恨不得想咬上一口。
我通常会在打点好一切后才会去喊醒她。允儿在我轻轻调弄下,扭动着她肉肉的小身躯,慢慢睁开了眼睛:“外婆?外婆?”
“是妈妈。我们周末再回去看外婆,好不好?”
“嗯。”
允儿虽然话不多,但能听明白道理,仿佛是个小大人,常常躲在一边静观一切。我还没有和她认认真真说过爸爸妈妈的事,但她仿佛能懂。当我们在台北机场准备进入安检通道时,她竟非常有礼貌地对着送行者挥手说再见,不哭不闹,并不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因为换作是以往,她总会故作撒娇地要在场所有人陪她一起坐飞机呢。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对她太残忍了?
和亲人在一起的时候,总让我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所以,在回上海打点完一切后,听了晏宸的建议,我独自出门散了心。他大概是对这件事唯一一个没有持反对意见的人,当然也没有很认同地站在我这一边。他只是说,你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把女儿送进幼儿园后,我便去赴晏宸之约。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也才过了四个月,但却感时光飞逝,他还是那个他,而我却不同了。
走入咖啡馆时,我一眼就看见晏宸坐在最里面的角落。他穿着白色衬衫,系着领带,西装平整地搭在旁边的座椅上,埋头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紧锁。他不说话,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专注自己的事情时,冷峻极了——五官深邃,皮肤黝黑,身材修长,像极了一位从油画中走出来的贵族爵士。我缓缓朝他走去,当他感觉到有人靠近时,抬眉瞥了眼,看见是我,便扬起了头,咧开了他的大嘴巴,傻傻地朝我露齿大笑。是的,他很阳光,绝对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桀骜不驯。
“怎么样?我推荐的那个旅馆不错吧!”
“嗯,是不错。只是从奈良一路开到有马路程太长了,很累,加上来去匆匆,也没有好好逛,多少是遗憾的。有机会还想再去一次。”
就因为那句“不再逛一下吗?”我暗自地想。
“下次问问大家时间,可以一起安排下,你还能给我们当个导游。”
“什么?你没去过呀?”
“嗯!”
“亏你还这么义正词严地推荐给我,原来是把我当探路。”
晏宸狡黠一笑,随后低下了头,笑出了声。他口中的“大家”是我们闲时一起组建的歌舞乐团。确切地说,是他带我进了这个奇妙的乐团。想想那时,我们还都只是高中生。
晏宸比我大两岁,因为代表学校去维也纳学习交流了一年,回来后才“留级”到了我所在的班级。他的风云事迹从他归来后就传遍校园,校园宣传栏里也总会张贴他的游学事迹与心得感言。他弹的一手悠扬的钢琴,打的一手不错的篮球。爵士、民族舞、街舞也不在话下,能说会唱,看似玩世不恭但成绩却名列前茅。这个风云人物自从来了我们班级,下课时教室便门庭若市,前来打听的女生络绎不绝,更大胆的则是直接闯进教室递书信,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而晏宸却不以为然。听说他从不拒绝,也不接受,即使是面对早已向他表明心意的女生时,也总能应对自如,与其谈笑风生。他穿梭在不同女生之间,时而幽默风趣,时而高傲冷漠,着实让很多旁观者讨厌。
记得高二那年,全校组织东海农场露营的那晚,天特别净透,远离城区的农场上空挂满繁星,点点闪烁汇聚成的星空像极了书本中所描绘的银河。那晚,好多人鼓起勇气表白了,农场草坪上尽是少男少女的羞涩、牵手与拥抱,这种青春朝气被这夜空衬得格外明艳动人。
当然,这些少男少女中自然不包括我。那是因为,自从懂得些男女之事时,我便被父母灌输恋爱是大学毕业后才能去做的事情。在这种耳濡目染下,我也几乎成了绝缘体,虽说长相也不差,但还真的没收到过谁的表白。在今天这个日子,我竟觉有些尴尬,便识相地独自散起了步。我一个人踱步到农场边的草堆,老远便看见有个人仰天躺在那里,双腿修长而笔直,鼻梁高挺,走近一看,原来是晏宸。
“这样不太好吧。”我已经不记得一路上有多少女生跑过来问我晏宸去哪里了。
“嗯?”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便拍了拍身边的草堆,“挺舒服的,试试看。”
我跳了上去,舒服个鬼,海边潮湿得很,夜间阴冷,仿佛湿气可以经由屁股钻入体内一般,整个人哆嗦了一下。但我还是故作镇定地蜷起双腿,双手向后支撑在草堆上,看了眼身边闭目的他,抬头怔怔地望起了星星。
“听说你会小提琴,爵士与街舞也跳得不错。”
“嗯,会一些吧。谁告诉你的?”
“你是语文课代表,作文也总拿高分,会写歌词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依旧继续问着。
“我没写过歌词,但是写诗还是可以的。你怎么知道这些?”
“有兴趣加入乐团吗?来看看也无妨!”他突然兴奋地直起身子,充满期待地望着我,眼中似有星辰。
就这样,我加入了他组建的乐团,一晃就是十余年。这次我回来,他虽不支持也不反对,但我猜,光是为了乐团,他是开心的。
“怎么样?决定回老东家,做回你的职场女强人吗?”他突如其来的正经打断了我的思绪。
“嗯……”
我皱了下眉,抿了口他事先为我点的茉莉绿茶,身体略微向前倾,清了清嗓子,也认真了起来:“晏宸,其实,我有个疯狂的想法。你帮我看看,我们可以吗?”
“哦?”晏宸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利索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屏幕,换了个坐姿,“你接着说。”
他向来是一个友好的聆听者。我的话、我的思想不论多么浅显幼稚,他总能让我觉得自己是被重视的,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尽管如此,我还是迟疑了一会儿,怕说出来会被他打趣,话术在脑中翻来覆去组织了好久,才缓缓说出了口:“我想把我们的,不,是你的乐团商业化,我觉得我们能成功。”
晏宸的目光怔住了。我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我们离商业化或者说职业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我们的粉丝基础很好,很稳定,与我们同龄,也有消费力。既然我们为乐团投入了那么多,既然我现在可以全职专心去经营它,为什么我们不能让它成为更多人心目中的理想国?我会做出详尽的计划来打动你,但我还是想事先听听你的想法,毕竟它是你一手培育的……”
我虽然一股脑儿说了那么多,但越说到后面,越感到底气不足。此时此刻,我需要一句认同,好让自己更坚定地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毕竟,我们为了这个乐团,错过了很多,所以才更不希望看到它随着我们一起变老,慢慢被搁置。
其实,我和晏宸真正开始熟络起来并不是因为同在一个乐团,而是源于在加入乐团不久后,班级的一次座位调整。因为高二下半学期课业加重了,好多同学的视力度数也加大了,所以班主任为了照顾后排看不清的同学,硬是做了一次调整。我的视力一直很好,也属于读书努力刻苦的乖学生,自然就被挪到了最后一排,而晏宸自那以后就坐在了我的前面。
他属于瘦高型,但肩膀很宽,坐在前面,我如临大山,只要他稍稍坐直,几乎就能死死挡住我所有视线。
“喂,低下点。”我们的友谊大抵就在自己一次次拍打他后背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无礼,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就会将橡皮往后扔,每次都能正中我的额头。
虽然我们冲突不断,但现在想来,那时我们之间那些美好的小确幸总占多数:比如,看到他上课趴着睡着时,我就会特别认真地记笔记,然后在下课时故作姿态地将本子扔在他的桌上;而他,只要看到我在练歌,便会牺牲打篮球的时间,“漫不经心”走到我跟前帮我纠音,教我如何发声……
要说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过一段“朋友之上,恋人未满”?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高二期末分文理班的前一天,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分发暑假作业的我;我只记得高三的那个愚人节,他在午休时把我唤到教室门口,霸道地对我说:“高考结束后,做我女朋友吧。”我只记得他常会半开玩笑地指着自己的脸颊,俏皮地对我说:“要不要亲我一下?”我还记得高三那段时间,无论课业多重,我们都没有缺席过任何乐团活动,仿佛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坐得更近一点。
高三是我们这个乐团开始拥有粉丝群的时候,那时乐团共三十二人,男女对半,皆是俊男靓女的同龄人,并且大部分成员都如晏宸那般,在学校也算翘楚。他们都会乐器,都能载歌载舞,其中更有一些懂得如写词、作曲、编曲的幕后技能。整个乐团通过不同成员组合,任何风格都能驾驭,逐渐在上海有了些小名气。
因为我和晏宸的小私心,在高三那段时间,我们成了乐团最为活跃、刻苦的成员,自然而然,最后也都成了乐团的核心主力,但我们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们二人高考都失利了。自负的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复我的电话与短信,愚人节的那个约定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程曦……”
大约过了十几秒,晏宸开口了,他的目光温柔起来,但言语中依旧带着犀利的理智,“第一,乐团不是我的,是我们三十二个人的,你不仅要说服我,同时,你要用你的计划书说服我们所有人。第二,你的计划书里需要考虑到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曝光在更大的聚光灯下。我们几乎都有正职工作,所以我们可以不计较这件事会有多少报酬,但我们对于唱歌、跳舞的态度自由散漫惯了,可能没有时间或者精力去把这件事做得更专业。”
晏宸停顿了下,喝了口咖啡,声音更柔了一些:“第三,你也要考虑自己的精力。你一个人带着允儿,你的生活不必那么辛苦。”
“晏宸……”
“想好这三点,我觉得,你的想法还是可行的,至少我可以支持你。”
晏宸带着职业律师般的口吻清晰地表述了他的观点。虽然他高考失利了,进了一所并不理想的学校,但是最后他阴差阳错转去学了法律,随后又去美国读了研究生。我们再次见面时,是他取得美国律师执照归国时,他回归了乐团。而那时,我结婚了,他也在乐团中遇见了自己想要守护的女人。如今,他坐拥一间律师事务所,工作虽然忙碌,但时间灵活,他还是活得那么光鲜亮丽。
我冲着他微微一笑,他的话让我信心倍增。
“怎么样?手续办得如何?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别客气。”
“还没完全走完,两岸流程有些复杂。你怎么样?年纪也不小了,还单身着,我都替你着急。”
“瞧瞧你,每次我想关心你下,你都往我刀口上捅。”晏宸说得非常平静,但我知道这种淡然是多少暴风雪般的惆怅历练而成的。他回国后,在乐团里遇见了一位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女孩,她叫夜唯,是一名优雅的大提琴手,跳起舞来,更是性感撩人。晏宸不仅为其才华倾倒,更钦佩她那坚韧不拔的品性。他是真的动心了,却又深深藏起这份感情。因为高傲的晏宸定是做不出那种插足他人感情的事情,在知道了夜唯有一个青梅竹马、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后,他也就在我跟前念叨了几句后,便再也未曾提及他对她的小心思。
只是,夜唯大婚那晚,一向沉稳的晏宸喝醉了,他红着脸,不知何时悄悄远离了座席,一个人陷在了酒店大堂的沙发上,挂着泪痕睡着了,看着让人难受。
离别时,晏宸提醒我下次乐团的活动时间,并建议我如果没有准备好,也不用这么着急说出来。他希望我能准备充分,因为我要去说服的是一群充满见地的睿智男女,他说,他不希望我因为这件事而被大家排挤。我们约定了一个时间节点来讨论计划书初稿。晏宸希望我能成功,他虽然嘴上不说,却一直在背后扶持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