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在上海的出租屋时,已接近晚上七点。出租屋是简单的两居室,配着浅色原木家具与布艺,是我在女儿幼儿园旁的高档公寓楼中找到的。房东远在日本,除了不接受养宠物,其他都顺应我的喜好,差人搬走了很多我不需要的红木家具。我自己布置一番,竟也像极了想象中的家。
如今我还没有工作,全靠着过往积蓄以及逐月拿回出资台北购屋的钱过生活。是的。那时,我离搬离市郊的公婆家只有一步之遥,我可以回归城市生活,可以将房间打造成自己喜爱的样子,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摆脱各种不自在与不如意,而我却没能熬到那一天,仿佛当下我若选择留下,就是给自己宣判了死刑。就在新屋装修完毕的那天,我直接提了协议离婚,并且还要带走我的女儿。虽然有太多的牺牲都是为了她,但到离别要做选择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令我痛苦的并不是孕育女儿的苦涩心酸,而是这个令人窒息的家与逐渐被迷失所吞噬,那个孤立无援的自己。我离开是为了找回自己,绝不是弃这无辜的女娃于不顾。
我唤闺女允儿。自出生以来,她便不是那种天真烂漫的小女童。她眼神犀利,可以活活将人瞪到心虚。她的身材像极了我,高挑,个头高过同龄孩童大半个头;她皮肤白皙,有着一头黝黑自然卷的小短发。爱吃,胃口远超过我;爱动,敢于冒险却又时时谨慎。她惜字如金,却常常语出惊人。遇见英俊的男子,她会娇羞地微笑侧视;面对丑丑的小妹妹,她又一副看不起人的可笑模样。说到女儿,我大概能说上好久。我爱她,胜过一切。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爱女儿,却无法爱上生活里全是女儿的样子。但是,为她所付出、所走过的一切弯路都心甘情愿。尽管如今的结局并不完美,但如果生活再来一次,母亲的天性与责任感可能会让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很多事情初衷都是美好的,大抵真的要自己尝试过一次,才能领悟。
我将自己打理好后,当晚便回父母家接允儿。允儿知道今晚我会来,早已穿戴整齐,一进门便看到她坐在横放的小行李箱上,穿着米色小风衣,露出的两只小腿开心地直摇摆。
“回来了。要不,回来住吧。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一个人带着小孩在外面太辛苦了。”没等我问候,父亲已开始念叨了。他银发满头,轮廓清晰的脸上早已爬满皱纹。这位为我操心一辈子的父亲,如今的关心反倒让人揪心。此时,母亲也应声而来,频频点着头。
“爸妈,让你们担心了。这次,我想自己试试看。实在不行,我再回来。好不好?”
母亲欲言又止,想说的话硬是被我用肢体语言堵了回去。我拉起她的手继续说道:“没准我以后工作了,还指望你们帮我照顾允儿呢。你们可不能不管我。”
是的,工作,我得找工作,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父母不担心才怪。
父母见我如此固执,便没有继续说下去,最后只能默默看着我与允儿上了出租车。临走前,母亲特意跑过来又将我拉下车,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站了好久。
我记得上一次她这么抱我还是在八年前,那个夜晚我被大学毕业后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劈腿了,那时我虽愤慨却也算解脱,反倒是我母亲坐在床头紧紧抱着我,哭了好久,她觉得自家闺女被欺负了,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程曦啊,你不论荣光闪耀,还是故作坚强,你在父母眼中始终是那个天真无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童,他们倾其一生护你周全,见不得你受委屈,但好似除了与你同委屈外,也做不来其他什么事情。因为生活是程曦你自己的,选择也是你自己做的,所以除了你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没有其他解题之法。
程曦明白。
回程路上,在出租车后座,允儿松弛地靠在我的身上,呢喃哼唱着小调,也不怎么搭理我问她这几天开不开心、今晚吃什么的家常问题。她就这么松弛地坐在那里,小手挽着我,拽着我的外衣,时不时抬头看看我,然后继续欢喜地唱着歌,那些跑调的歌……
车静静地行驶在高架桥上,穿过鳞次栉比的闹市区,霓虹闪烁。回来了,真好。
不再逛一下吗?
突然这个声音,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