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贯中的“品牌效应”

“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我们完全有底气宣布:《水浒传》应成书于明嘉靖初年;因为不止一部书目证明了它的存在,无数学者士大夫为它欢呼,成为它的“拥趸”。

然而《百川书志》白纸黑字写着,高家所藏《忠义水浒传》是“钱塘施耐庵的本”,由“罗贯中编次”——这两位的生活年代,却要早得多。

施耐庵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此前从未有人提过他,他是随着《水浒》的面世一同“冒”出来的。人们只知他是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其余的判断——如有人说他是“南宋人”,或谓他就是元代戏曲家施惠,又有人说他是江苏人——则多属猜测。

罗贯中似乎是我们的“老熟人”了,因为他同时又是《三国演义》的“编次”者。有据可查,他是元末明初人(约生活于1300年—1400年之间),比《水浒传》走红的嘉靖初年,要早上一百五十年!

罗贯中有位忘年好友叫杨景贤,明代永乐初年还在世。杨景贤撰写《录鬼簿续编》,在书中对罗贯中做了扼要介绍,说他是太原人,号湖海散人,性格孤僻,“与人寡合”。又说他“乐府、隐语,极为清新”,还写过三本杂剧——可是偏偏遗漏了罗贯中是小说巨匠这一重大“事实”。

《三国》《水浒》这样的大作,哪怕只写一部,也要占去一个人一生的大部分时光;何况这样的不世之作,罗贯中一写就是两部!且不说他名下还有其他小说,有人说他写过“十七史演义”。即便罗贯中自己低调,不事张扬,他的好友也决不会对此不置一辞。然而如此辉煌的业绩,竟被杨景贤忽略了;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

朋友“不给力”,罗贯中自己也没提供任何证据。按说他应该有一肚皮“三国”“水浒”故事,可是《录鬼簿续编》记录他名下的三本杂剧——《赵太祖龙虎风云会》《忠正孝子连环谏》和《三平章死哭蜚虎子》(一存两佚),似乎都跟“三国”“水浒”无关。这让我们不禁心中疑惑:这位生活在十四世纪的罗贯中,真的是《三国》《水浒》的作者吗?

元代平话小说我们不是没见过,拿《元刊平话五种》那样的稚拙作品,跟《三国演义》《水浒传》相比,两者差距不啻天壤;假如罗贯中真是两书的作者(哪怕只是“编次”者),试问这种超越文学演进规律的畸变与跃升,是如何在他身上发生的?

此外,元末明初战乱不断、民生凋敝,纵有天才作家,他的那张书桌,又该安放于何处?长期而专注的写作,又靠谁来提供物质支撑?

还有,《三国》《水浒》两部大书一经问世,便如日中天,光华难掩;居然能在民间潜藏一二百年,无一人提及,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这里不能不旧话重提,说说古代小说家的社会地位。拙作《物欲〈红楼梦〉》曾讨论小说家署名权被忽视、被剥夺的问题。在帝制时代,小说家并非令人羡慕的职业,他们多半因境遇不佳而自惭形秽,写小说只是为了糊口,既无光宗耀祖、青史留名之心,也无起码的著作权意识。

我们今天见到的通俗小说,在作者署名上大多语焉不详。如“华阳洞天主人”(《西游记》)是何许人?“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西周生”(《醒世姻缘传》)又是哪位?包括《红楼梦》的作者、续者到底是谁,也一直有不同的假说。——事实是,在出版者眼中,一部小说署不署名,署谁的名,是凭空捏造一个名字,还是假托古人之名,全凭他一时高兴,根本算不上“问题”。

在诸多例子中,以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杭州容与堂刊刻的百卷百回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最为“恶劣”。——容与堂是杭州一家很有实力的大书坊,这部李评本刻印十分精美,字体为娟秀匀称的宋体,并配有二百幅精描细画的插图。可奇怪的是,从头翻到尾,居然没有作者署名!按照惯例,作者大名不但要印在封面上,还要印在每卷的卷首(一百卷就要出现一百次);可是此本的封面和卷首页上见到的,只有评点者李卓吾的名字。(各卷首页题署“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卷之X”,卷末页与此同;每页版心简称为“李卓吾批评水浒传卷之X”,此外是页数及“容与堂藏板”字样。)

白纸黑字印上去的名字,就一定是真实的吗?也不一定。李卓吾是晚明最有名气的学者之一,确曾为《水浒》写过序;不过容与堂本的“李卓吾批评”,据考却是一位名叫叶昼的落魄文人所写,托名李卓吾而已。

叶昼是个酒徒,常在酒店赊账饮酒,酒醒了便写些评点文字,交给书商换钱还酒账。不过他的文采的确不错,带酒写下的文字常有灵光闪现,模仿李卓吾口吻,倒也颇能乱真。

所有这一切,都给讲求科学、追求真善的现代学术研究摆下了迷魂阵。由于出版者的毫无底线、不讲规则(今称“学术规范”),由此产生的一个个谜团,几乎是不可破解的。

1-1 容与堂百回本《水浒传》卷首页的题署,并无施耐庵、罗贯中的名字。

不过换个思路,小说作者是谁,也许没那么重要。在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西方小说家也时兴用笔名。如英国作家司各特的许多小说,便是用“威弗莱”的笔名出版的——是为了掩饰他身为法庭庭长及副郡长的身份。同时代的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则用哥哥的名字“亨利·奥斯汀”做笔名,因为当时人认为女性写小说“不正经”。

比署名更重要的,应是小说家笔底所传达的思想、情感,以及足以代表时代高标的艺术水准及风范。具体到《水浒》,无论施耐庵有无其人,罗贯中是否为元末明初的那一位,我们都不妨将这两个名字视为《水浒》作者的总代表,把对天才作者的崇敬寄托在他们身上。

从小说署名的随意性来看,明代诸多小说署名罗贯中,很可能只是托名。除了《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罗贯中名下的小说还有《隋唐两朝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三遂平妖传》乃至《粉妆楼》等。“罗贯中”三字已经成为一种品牌,是作品畅销的保障。嘉靖朝《水浒传》的整理刊印者若为新出炉的小说找一位名家来认领,第一个想到的应该就是“罗贯中”。

从前人们编写家谱,多喜欢拉一位名人做祖宗,管他有没有血缘关系。——祖宗尚可“择善(高)而从”,何况小说作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