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前世今生说「水浒」

嘉靖文人的集体惊呼

明嘉靖十九年(1540)的某一天,京城有个叫高儒的武官,放下手中的笔,长吁了一口气。他为家中的万卷藏书编写书目,历经数岁,终于杀青。

高儒(1510?—1553),字子醇,号百川;叔祖高凤是明正德朝司礼监大太监,官至一品。借着叔祖的权势,高儒的父亲高荣和伯父高得林,都做了锦衣卫的高官。高儒自己也入职锦衣卫,官至指挥同知。

锦衣卫是明代的特务机关,恶名昭彰。不过高家却附庸风雅,喜欢藏书。经家族三代经营,积书万卷,计两千种。高荣很想编一部书目,却始终未能如愿。高儒秉承父志,焚膏继晷,在父亲过世后的第五个年头,终于将书目编成,就用自己的别号做书名,题为《百川书志》。(参考罗旭舟:《高儒生平家世与〈百川书志〉》,《中国典籍与文化》总第60期。)

武弁编书目,难免不够“专业”。书中不仅收录了经、史、子、集等“高大上”的典籍,连同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曲本之类,也都一股脑儿收入。《忠义水浒传》的大名,便赫然出现在《百川书志》中:

《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按“的”,读为dí,“的本”即真本),罗贯中编次。宋寇宋江三十六人之事,并从副百有八人,当世尚之。周草窗(周密)《癸辛杂志(识)》中具有百八人混名。(卷六《史部·野史》)

这条信息意义非凡。它几乎是古文献中头一回披露百卷本《水浒传》存世的消息,连同书名全称、篇幅及作者信息,也都记录完备。——只可惜这部“钱塘施耐庵的本”今天已经失传;人们能见到的最早的、也是最完整的百卷本,是万历杭州容与堂刊本,比高藏本面世至少晚了七八十年。

《百川书志》只收了两部小说,另一部《三国志通俗演义》,也是罗贯中所编,署名“晋平阳侯陈寿史传,明罗贯中编次”。——嘉靖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今天还能见到,应即《百川书志》著录的这一种。

说高儒编书目“不专业”,其实有失公允。一来,高儒不是替学府、书院选编书目,他编的是自家藏书,自然是有书必录。二来,这两部小说体量庞大,若按五卷一册装订,都在二十册以上;论部头,超过任何一部儒家经典,乃至“碾压”史书《三国志》,直与《史记》《汉书》相颉颃!这样的皇皇巨著,无论摆在案头还是插上书架,都是令人难以忽视的。

高藏本《水浒传》固已失传,好在还有嘉靖版《三国志通俗演义》在,可以概见此类书籍的面貌。细看这部《三国志通俗演义》,字用赵体,刻印精美。每遇多音字,还以小圈在四角不同位置标出四声。——学者指出,这是典型的内府刻书款式。

小说历来被视为稗官野史、草民读物。然而这两部质、量空前的新型小说,显然不是印给百姓看的。高家能获此两书,全仗着锦衣卫高官的位势,又焉能不编入书目、谀辞称颂?《百川书志》著录《三国志通俗演义》时,便附有高儒精心编撰的评语:“据正史,采小说,证文辞,通好尚,非俗非虚,易观易入,非史氏苍古之文,去瞽传诙谐之气,陈叙百年,该括万事。”

其实《百川书志》著录小说,只是个开端。稍后出现的两部书目:晁瑮的《宝文堂书目》和周弘祖的《古今书刻》,也都收入了这两部小说。——晁、周二位都是嘉靖进士;晁瑮官至国子监司业,相当于是中央大学副校长。他们编订的书目,谁还能说“不专业”吗?

《宝文堂书目》列有《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忠义水浒传》三书,前两书都标有“武定版”字样。——嘉靖朝大官僚武定侯郭勋“雅好文艺”,最喜刻书,家刻典籍质量一流,“武定版”名扬天下。

《古今书刻》所收《三国演义》《水浒传》均列名“都察院”名下。都察院是明代的中央官署,相当于前朝的御史台。如此庄严的衙门,居然也刻起小说来,这倒是件有意思的事儿。这些书印出来,显然也不是给老百姓读的。给谁读呢?大概除了衙署内的官员,主要还是呈送宫中、赠给朝臣吧。

有个现象特别值得关注,几乎所有关于《水浒》(还有《三国演义》)的信息,都是在嘉靖朝“一窝蜂”出现的。除了书目著录,嘉靖朝的学者郎瑛和田汝成,也在各自的著作《七修类稿》《西湖游览志馀》中讲到这两部小说,对罗贯中则有褒有贬。

在众人争说《水浒》的声浪中,有一个声音“分贝”最高,那是以太常寺少卿李开先为代表的一伙文官发出的,他说:

崔后渠、熊南沙、唐荆川、王遵岩、陈后冈谓《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无有一事而二十册者。倘以奸盗诈伪病之,不知叙事之法、史学之妙者也。(《一笑散·时调》)

李开先等人所读《水浒》“一事而二十册”,正应是按五卷一册装订的百卷(回)本。而把一部通俗小说拿来跟国史开山之作《史记》相提并论,亦可谓石破天惊!

请注意这些发声者的身份和年龄:他们大都是嘉靖朝(1522—1566)进士出身(内中包括“嘉靖八才子”的成员),除了崔后渠(崔铣)、熊南沙(熊过)年纪稍长,李开先、唐荆川(唐顺之)、王遵岩(王慎中)、陈后冈(陈束)全都生于十六世纪开头的十年,几乎跟高儒同龄。

通俗小说一向被视为“下里巴人”,排斥于九流之外。谁曾料想,最早不惜工本、出资刊刻的竟是中央衙署都察院,以及郭勋等当红贵族,而最先追捧它的又是高踞文坛之巅的士夫朝官、文化精英!——这不能不让我们对十六世纪“稗官野史”在文学领域所获的位置,予以重新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