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议政时代:一种新政治人际关系的浮现

1894年6月,青年孙中山(1866~1925)从广东急匆匆地赶往天津,试图面见李鸿章(1823~1901),陈述其对国家前途的看法。此举颇有理想化色彩,在帝制中国的政治传统中,布衣上书十之八九以失败收场。黯然回程的途中,或是出于无奈,孙中山将《上李傅相书》发表在上海的《万国公报》。[1]

光绪二十四年(1898)正月,身在天津的严复(1854~1921)却没有知难而进,而是主动将《拟上皇帝书》刊登在《国闻报》,供读者共同欣赏。约半年后的“百日维新”期间,光绪皇帝召见他时,向他表达了“急欲观之”的心情。茅海建说,严复万言书的,“公开发表起到了比上书进呈更大的作用”。[2]

两个偶然的历史片段,本谈不上什么联系,唯一可以解读的象征意义,是读书人政见表达方式的变化。1894年的报刊,对孙中山而言不过是“退而求其次”;四年后却已成为严复的首选。这一想法的变更,自然与此期间中国报刊的生态变化有关。梁启超说:“甲午挫后,《时务报》起,一时风靡海内,数月之间,销行至万余份,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举国趋之,如饮狂泉。”此语虽略有夸张,但“《时务报》后,澳门《知新报》继之,尔后一年间沿海各都会,继轨而作者风起云涌,骤十余家”,[3]却是可见的事实。“集成”、“求实”、“经世”、“萃”、“湘”等报,如雨后春笋般竞相冒出,将报业的星星之火转变成为遍布全国的燎原之势。

相较上海新闻纸,由中国人自办的“维新报刊”,自有不同寻常的气质。它绝非商业的产物,不追求利润,符合读书人轻视经济的一贯心态;它的风格,也不会与上海的轻佻小报苟同,而是要承担寻求国家富强的重要责任。它不仅要描绘惨淡的现实,还要告诉读者如何去改造这个世界,所以,偏向“议论”,就成为它的独树一帜之处。事实上,“文人论政”本就是儒者的精神所在,但借助报刊这一新式媒介,却是“康有为、梁启超和严复等新一代自改革者的发明”。[4]张灏说:“维新时代产生了新的社会类型的人,这些人与旧式士大夫截然不同。他们的出现,与新颖的思想风气、新的变革的组织工具以及正在成长的社会舆论一起,构成了维新时代的主要遗产。”[5]

这个评价,用在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时代名流身上,可谓恰切至致,且相关讨论已卷帙浩繁。本书描述的主人公没有如此耀眼的光芒,他们大多处于追随位置,只偶尔借助报章发言,有的还是默不作声的无名之辈。不过,他们却构成了那个时代的思想底色。在风起云涌的时代,报刊读者的精神世界,哪怕只发生微小的波澜,聚集起来也有壮阔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