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真意切

那天早上的上学路上，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蓝色，路边的梧桐树纹丝不动，没有耐心的公交车司机不断地按着喇叭，车上弥漫着蛋饼的味道，这让没吃早饭的我更觉得饥饿，无力地抓着车上的栏杆，顺势靠在上面歇着。随着汽车到站，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投币筒内的叮当声络绎不绝，听声音感觉硬币很快就要装满了，我本就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现在被其他人挤得就像是夹心饼干中间的馅儿是一样动弹不得。如果不是耳机里面一直播放着周杰伦的歌曲作为精神支柱，我可能已经蹲在了公交车地板上。

昨晚梦里还在做数学模拟考题，好像分数还没及格，让人提不起劲。高三繁重的学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能够完成老师们每天布置的作业已经让人精疲力竭。我看了一眼已经被我涂改的乱糟糟的手账本，上面赫然写着“距离高考还剩92天”。在踏入校门以前，例行公事最后检查一遍作业是否已经完成。

我深吸一口气，合上本子放入书包。整理了一下刚洗好、还来不及熨烫的、略显褶皱的校服，发现胸前第三个扣子又崩开了。校服的尺码已经跟不上我体格的成长速度，可能是刚才被推搡着挤下公交车的时候崩开的，我一直以为我的发育已经在初中三年级结束了，因为我的身高从那之后没有再长过，但谁知上高中以来，我的上围发育的愈加丰满。我赶紧面朝矮墙旁边的灌木丛，悄悄把衣服整理完毕，这才准备踏入校门—芈海市第六中学，一所排名前八的老牌市重点高中。

与往常络绎不绝的人流不同，今天校门口异常的安静，虽然很多学生都密密麻麻地聚集在面朝校门的阳台上，一年级到三年级的三层楼阳台被围得水泄不通，但是大家的说话声音都像刻意在压低着音量。好奇心作祟下，我放缓了脚步，争取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看看有何新鲜事。谁知却听到三年级阳台传来一声清脆的呐喊：“快看，她就是密斯栗！”随后，三层楼的阳台像煮沸的开水，集体瞬间炸开了锅，原本压低的音量顿时炸开，震耳欲聋，我一个人傻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对面的教学楼上的同学，不知原委、手足无措。

这时，早自习的铃声突然响起，同学们陆陆续续地面对面笑成一团，拥挤着进了教室。看着逐渐消散的人群，我意识到再不上楼可能就要迟到。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心想：“原来那个新鲜事竟是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奔入教室后，我在所有同学的注视下，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照例拿出昨天的作业，准备与同桌一起讨论难点，我的同桌名字叫璐，是国际象棋项目的国家一级运动员，从去年的政策来看，她高考可以加30分，只要她高考发挥不失常，便能轻松考上最高学府，同班的其他同学还有射击类的国家一级运动员，奥利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获得者，这些都无形中加深了我对于升学的焦虑，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加分的特长，只是英文成绩比较好而已。璐每天都会向我请教英文题目，作为交换，她也会和我一起讨论数学题。

今天她见到我的时候，眼神颇有深意，有种看不透我的意味，这让我的心更加像千万只蚂蚁爬过，极其烦躁。我只能悄声问她：“璐，那个......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虽然我已经尽力压低音量，但是话音刚落，同学们全部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我，就如同后脑勺都长了耳朵一般。除了那位皮肤白皙、带着黑色框架眼镜的名叫钟子良的男生，他坐在我的右前方，中间隔着2个座位和一个走廊，本来是侧面对着我，现在却是转身过去，整个人背对着我，不小心膝盖还碰到了桌子腿，顶着巨大的疼痛也强忍着不喊出声，一副心虚的模样。很明显，今天的事情和他脱不了干系。

为了摆脱尴尬的境地，我用力地把书包塞到背后，发出了让人厌烦的噪音，同时啧了啧嘴，扫视了一圈，大家这才纷纷把头转了过去。璐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大腿，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等下再说。虽然心急如焚，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见班主任走进了教室，我只好作罢。

平日里表情一直很严肃的班主任，在大家眼里所有事情都要遵循学校规章制度、一板一眼的他，没想到，今天走到讲台前面摆放好书本后，略带深意地看着我，嘴角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见到我两眼充满疑惑地回望着他，随即恢复到平日庄严的姿态，咬文嚼字地通知：“鉴于今天可能要下雨，做早操的时间相应提前，大家现在可以到操场去集合了。”话毕，全班同学像脱缰的野马一般，都异常兴奋地冲向楼梯，相互交头接耳，分享着如同鲜榨果汁一般香甜可口的八卦。

我一晃神，同桌璐也一转头就不见了人影，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椅子上。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全校师生孤立了，他们仿佛是一个团体，而我是编外人员，没有人愿意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人想看我的热闹，而我却完全不知道这个与我有关的热闹是什么内容。

打听不到谣言的内容，我只能被动而低调地减少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次数。我先是心存侥幸地跑到教学楼内侧的楼梯，心想：靠教学楼内侧的同学们可能还没收到风声吧。却不知道是哪个男生的一副大嗓门，在人群的嗡嗡声中，情绪激动而又中气十足地冲出重围，大声到整个楼道都回荡着他的声音：“你昨晚听了【情真意切】这档广播节目吗？主持人凡凡最后念的一封信也太精彩了！标题是：钟子良和密斯栗星空下的浪漫爱情。”于是，其他同学的附和声此起彼伏，他们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教学楼内侧走廊。直到人潮逐渐散去，我都还没缓过神来，呆呆地站在走廊二楼半的位置，感觉下不去也上不来，心中带着无数个问号和惊叹号，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一字一句地在心中默念着《钟子良和密斯栗星空下的浪漫爱情》？！

等操场上响起了广播体操的音乐，我才转身表情呆滞、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教室—三年级二班。不知道上午的课是如何结束的，不管我去小卖部买东西，还是上厕所，都会被人用各种肢体语言指点和嘲笑。璐也并没有和我进行其他的交谈，她找借口说下课要去图书馆找资料，实际上是去了三年级七班串门。因为我们六中是理科为特长的学校，高三分班的时候，就把我们几位极个别的选修文科的学生从每个班级挑出来，凑成了另外两个班级：三年级一班主修政治，我们三年级二班主修历史。璐在今天这个对我来说很特殊的日子，特地跑到了我们以前所在的三年级七班串门，很明显她并不想跟我站在一队，而是想加入其他同学的大团体。我没想到，自己在最需要的时候，自以为平时相处的不错的好友不仅没站在自己这队，反而跑去投靠了其他集体，鼻子忍不住一酸，趁着群情激奋、厕所没人，偷偷跑进去哭了一整个课间。

中午去食堂打饭之前，我拿着饭碗，鼓足了这辈子积攒到现在的勇气。毕竟高三学业繁重，经过上午一闹腾，我现在的体力急需进行补充，否则肯定无法支撑到下午放学了。刚走进食堂的时候，所有的同学不论是正在埋头吃饭、还是背对着食堂大门的，全都像事先排练过一般，齐刷刷地抬头望向我，他们像集体排练过一般，全部停止了嘴巴的咀嚼，或是中止了原本的聊天，整个食堂一片寂静。我硬着头皮穿过一楼上到二楼，这里平时人会少一些，打好饭找了个角落无人的座位。准备落座，结果抬头看到隔着两个桌子的、正朝我招手的三年级十四班的少佳。意外的是，他毫无顾忌、友好地跟我打了声招呼，脸上虽然带着笑，但是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毕竟有着经常一起去网吧打游戏的情分在，又是个直男，虽然是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自然，对我既没有偏见，也没有视而不见。

我猛然回想起，当初就是他把钟子良的手机号码给了我，于是隔着桌子打完招呼后，我赶紧私下给他发消息，把他约到了图书馆，这里一般中午时候没有人，只有一位图书管理员坐在门口看书，是我平日里中午休息的圣地。

少佳见四下无人，只有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四方眼镜的图书馆管理员，便忍不住大笑起来：“钟子良和密斯栗星空下的浪漫爱情！”。

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笑？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是哪位主持人在什么电台节目上读了什么信！”说完，无奈地用鼻孔叹了口气。

“啊？你平时不听凡凡主持的【情真意切】这个节目吗？”

“当然，我从来不听广播节目。再说，信又不是我写的！”

“这倒也是......你没有这么好的文笔。”说到这里，少佳熟练地躲过了我用尽全力挥向他脑门的巴掌。见我一脸幽怨的表情，他总算收起了笑意，清了清嗓子，一只手撑在书架上，另一手叉着腰，向我娓娓道来：“现在有一档很火的广播节目叫【情真意切】，每周二、周四晚上都会说一些情感故事，放一些音乐，昨晚主持人凡凡念了一封就读于芈海市第六中学的钟子良写给密斯栗的情书。内容大致是说两人就读于同一班级，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而后因为钟子良不懂事而分手。”说到这里，少佳清了清嗓子，转换成故作低沉而又深情的语调：“失去密斯栗的钟子良内心十分孤寂，每天放学都去酒吧，解酒消愁。酒后回家的路上，一边抽烟，一边抬头望着月光，希望密斯栗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接着他抬头望向天空的方向，缕了一把自己一头并不茂盛的短发。

”这......这是什么鬼扯的剧情啊！”我瞪大了眼睛，大喊一声，压抑了一上午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嘴巴撅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股委屈的心情涌了出来，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管理员悠悠地说道：“声音有点大，注意轻点啊。”

“老师对不起！”我和少佳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降低了音量，但是情绪仍然很激动：“这到底是谁干的啊？我和钟子良也没谈过恋爱啊！”

“那就奇怪了，按理说无风不起浪，我还以为你俩......”少佳眼珠子转了几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既然不是你写的，那可能就是他自己写的呗，反正以他家的背景，讲不定也有人代笔。”

“背景？他家是什么背景？”

“你居然这也不知道啊？全校都知道的，他爸爸是（芈海市）宁祥区的区长啊！他在初中的时候出版了几本书，也都是他家里人找人代笔撰写，然后托关系找的出版社。”少佳那一脸毋庸置疑的表情，让我一时竟接不上话。

少佳见我愣住，一时也没有其他问题，就赶紧环顾四周，准备从图书馆悄悄撤退。见他如此鬼鬼祟祟的模样，我倒是破涕为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感谢他的消息，推荐他有空可以来借《史密斯的奇域旅行》，这套书特别抢手。

他低头笑了一下说：“没事，有空一起打游戏啊！”一溜烟跑掉了。

我顺势望向图书馆窗外的碎石子小路，决定整理一下思绪。求学之路道阻且长，从小学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努力到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在高考前夕这么关键的时刻有突发情况，不可以掉链子。为了解决这个突发事件，我开始在记忆中搜索和钟子良之间有交集的所有片段，寻找关于这件事的蛛丝马迹。

我和钟子良的最初相识，应该是源于一次名叫八十分的扑克游戏，当时六中正在举办芈海市校际篮球赛，作为校队拉拉队，候场无聊的时候我们决定打牌来打发时间。由于三缺一，就把旁边坐的最近的钟子良拉过来凑数。谁知道他是一点也不会玩，身为他的对家，我偏偏胜负欲极强，在连输了两把的情况下，我十分生气，“指导”了他几句打牌的方法，语气里带有指责的情绪。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只发觉旁边两位同学的脸色比较尴尬。现在想来，总算是知道了原因，估计他们当时都暗地里为我捏了一把冷汗。

之后我也觉得一时情绪激动，在那么多同学面前凶了他，心里过意不去。为了缓和关系，我问少佳要到了他的手机号码，找借口问了他两次数学题，他都十分友好地回复了我的问题，因此，我以为这件事情就此翻篇了。但谁知，这样一来二往，我发现上课的时候他会朝我看，于是出于本能我也自然地回看他几眼。

想到这里，我大概知道这个误会是如何造成的了。我都没来得及深入思考自己对钟子良是什么心情，到底是埋怨他太高调，还是他想得太多误解了我的初衷，这时候下午的上课铃声就催促着我赶紧往教室奔去。

高三的楼爬起来让人感觉特别累，尤其是今天。一想到同学们嘲笑我的表情，眼睛已不自觉泛出了委屈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双脚更像绑了铅球，格外的沉重。谈恋爱在六中并不是禁忌，我经常看到有情侣在操场上饭后散步。我心里很佩服他们可以同时处理好学业与恋爱之间的平衡，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尝试恋爱，因为六中的学习进度不允许我心有旁骛，要想在一群尖子生中间不掉队，就只能马不停蹄。再加上母亲大人从小就说我长得不好看，很少给我买新衣服，也不给我留长发，渐渐地，我的世界自然只剩下了学习。可是哪个青春期的女生不想体会一下恋爱的感觉呢？想到这里鼻子又一酸，谈不成正经恋爱就算了，现在还要承受这莫名而来的委屈。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班级门口，门口站着一个看上去很熟悉，但是我却感觉完全不认识的人：脱去校服、穿着修身深蓝色西装和黑色皮鞋的钟子良。深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