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希望

“最近你爸妈关系如何？”

“哎，还是老样子，天天吵，我妈今天又在对我爸发神经，说我爸背着她藏私房钱，不给她钱花。”

“那你爸怎么说？”

“他一开始还解释两句，后面被我妈惹急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说就是藏了，让我妈有本事自己找出来。”

“然后呢？”我夹了一块烤肉，悬在空中，眼巴巴地望着琳儿，然后发现这块肉还没烤熟，赶紧又放回了炭火上。

“然后我就说：要不你俩离婚得了！”琳儿淡定地拿着手中的勺子搅拌着石锅拌饭。

“啊？？你也真厉害，还有劝自己父母分手的......”

“然后他俩就不吵了呀。”

“哈哈哈哈，激将法咯，还得是你，来咱俩干一杯。”我举起手中的啤酒，邀请琳儿与我碰杯，可惜她从不蘸酒，只能举起手中的冰红茶饮料来迎合。虽然我更加喜欢喝红酒，但可惜这家韩式烧烤店并不提供。

“这家烧烤店的肉质挺好的，而且还是自助，真合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谈完了琳儿家的糟心事，我赶紧扯开话题，免得她来询问我这边的情况。之前我挺想聊两句的，但是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而且还都挺闹心的，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上「飞驰网」搜到的呗，现在到处都是自助餐，很容易就找到了。”说完她晃了晃手中的最新款乳白色翻盖手机。

我羡慕地一把抢过来，嫉妒地撅了撅嘴巴，瞬间激动地提高了音量：“我的天，这不是最近很火的美女姐妹组合【欣欣然】代言的最新款手机嘛。你已经入手了啊！也太快了吧！”我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乳白色的塑料外壳非常轻快，手感很顺滑，打开之后上面的屏幕很大、边框很窄，字体是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下面是乳白色按键，按起来的声音听上去很舒适。整个手机的设计非常的女性向，也很适合琳儿这个预备本科直升硕士的纯真学生。

相比之下，我的手机已经用了四年，还是金属质感的设计，早就与当下的潮流毫不沾边，于是我暗自下定决心，等拿到工资了一定也要换个如此时尚的翻盖手机。

“对了，我要去法国一年，学校安排我们过去实习。”琳儿突然画风一转，露出了她的那张学霸脸，她平时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状态太轻松，经常让我忘记她的智商高到让人望而生畏的这件事。

“啊！这个机会很好啊！那你们实习是在哪里？有工资吗？住宿怎么办？”

“实习是在里昂市，好像每个月一千多欧元吧，就住在医院附近，学校会帮我们统一安排。”琳儿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说了这些信息，她是天秤座，情商很高，在分享自己喜悦的同时，还能兼顾我的自尊心。但我还是很羡慕她，因为她在脚踏实地、依靠自己的力量成长为很优秀的人，我很为她高兴。想到这里，我恍然发现琳儿已经拥有了我现在人生最想要的所有东西—优秀的学历背景以及不可限量的前途，她在求学期间就有了一份可观的实习工资，更何况毕业以后呢。而我却为了读书，即使在澳洲四年，也从来未想过要去找一份兼职，我习惯了母亲为我提供的无忧生活，以至于根本从未担心过任何物质问题，即便未来是如此的不可预测，我依然不知道这份底气源自于哪里。

琳儿一直是我向往的那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也许因为慕强是人的天性，我喜欢和她交朋友是因为她足够优秀，可以带我领略不一样的思想，见识不一样的领域，哪怕这些思想我一时无法理解，哪怕这些领域我这辈子都遥不可及，但至少我见识到、了解到之后，可以形成对这个世界不一样的理解。抑或我的看法并不会随这些新事物的产生而变化，但至少我可以形成自己独特的思考模式以及风格，这些都将只属于我，成为我的精神财富。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啊？该不会一年以后都待在法国不回来了吧？我想去机场送你。”一想到她要去很远的欧洲，还要去这么久，刚刚经历过的离别伤痛又再次涌入脑海，毕竟我还在“疗伤期”。

“肯定回来的啊，我们只是交换过去实习的，不可能留在那里长期工作，你想买什么东西告诉我，我帮你带。”

到最后，我们两个女生一共吃了十几盘肉，外加主食和甜品，还好桌子是靠墙的，否则我们都担心盘子摞那么高会不会倒下来。我们撑到头晕眼花，感觉血液都集中在了胃部，虽然说茶水能消食，但我们已经连水都喝不下了，又因为吃的速度太快而不想上洗手间，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我们很有默契地揉了揉各自的肚皮，猛地吸了一口气，勉强扶着墙才站起身来，服务员看到我们没出息的样子后嘴角含笑，赶紧送来了消食用的山楂糖。我把糖装进口袋，然后发自肺腑地对琳儿说了句：“果然吃自助餐还是要跟你一起才有感觉啊，哈哈哈。”

琳儿捂着肚子笑着应和道：“这家自助烤肉挺不错的，下次再一起来吧。”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了自助烤肉餐厅，开始沿途散步消食，大约走了十分钟，我们就见到了芈海市新开的网红咖啡店—蓝啡的野望，虽然完全喝不下任何东西，还是被里面传来的阵阵咖啡的香气所引诱，他们家最出名的是拿铁—也是我和琳儿共同最爱的一款咖啡，所以我们还是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这家咖啡店的装修风格非常复古，家具都是黄花梨颜色的木头材料，有一面墙壁做成了书架，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透着淡淡的香气。书架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会议桌，一群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在桌上默不作声地敲打着电脑，或者是奋笔疾书地在做着题目，有好奇的客人会来回踱步审视着书籍的名字，但是却一本也不抽出来阅读。

咖啡店的一角是沙发区，上面坐着几个漂亮姑娘举着相机在互相拍照，她们看上去很专业，会迎合光线来调整角度，并扭动相机镜头的光圈，然后再对应摆一些最新流行的时尚杂志封面大片姿势，或者模仿「欣欣然」姐妹组合在国内知名社交媒体「魔豆荚」上晒的最新合照。每拍完一组照片，她们都要聚在一起拿着相机讨论很久。我和琳儿悄悄猜测她们可能是某家公司的专属模特。

咖啡店的另一角是吧台区域，很多“独行侠”坐在高脚凳上面一边嘬着滚烫的咖啡，一边玩着手机游戏。中间的角落有个复式旋转楼梯通往一个小阁楼，楼梯非常的狭窄，很多人都顺着楼梯延展的方向观察许久，最终望而怯步，收回了向上悬空的脚步。

“这家店的装修风格真的好像......”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是的，这里的装修风格简直是在复刻派特的餐厅，只不过少了几张餐桌，多了一些客人。

“你说什么？”琳儿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捕捉我的声音，但是这实在太难了。

“我是说，我第一次来这家店。”我扯着嗓子喊道，好在店内太吵，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

这家店的顾客络绎不绝，总有一大群人围在烤面包和甜点的区域东张西望，那里传来的香味十分诱人，收银的队伍早就排到了门口，并且沿着墙壁弯成了一个直角，大家的消费热情高涨，丝毫感受不到正在经历全球金融危机。阳光很舒适，很多人选择了坐在外面的遮阳椅聊天，我害怕再次勾起关于派特的回忆，赶紧一头钻进店里，找了角落的一处空位坐下。虽然桌上堆满了上一桌客人留下的餐巾纸，但我毫不介意地徒手收拾了一下，扔到了垃圾桶后再用自己带的湿巾纸拼命擦了擦手。

琳儿看到我反常的举动，惊讶地说了一句：“你好厉害啊！我现在相信你在国外生活都是靠自己了，以前你肯定不会这样收拾桌子。”

“啊？为什么呀？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懒惰嘛？”对于这样带有些许讽刺意味的称赞，我只能用自我贬低式的装傻提问法来回应。

“也不是啦，你在我们心里一直都是个高冷的大小姐而已。”

我再次为了这个评价而感到惊讶：“这又是从何说起？我很高冷吗？大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嗯……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吧。”

我没有继续追问，此刻我的心在抽搐着，与派特离别的痛苦又卷土重来，让我措不及防。我只知道，此时不能回忆起那段过往，否则琳儿肯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我还没做好准备去分享这段感情。当走进咖啡店的那一刻起，曾经的回忆霎时间涌上心头，再看到外面那熟悉的遮阳椅，我就像整个人回到了小镇上一般，我和派特接吻好像就是昨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店里的交谈声就像苍蝇蚊子一样在吞噬着我的心，抽筋似的无法呼吸。回忆像一头怪兽在肆无忌惮地蚕食着我内心仅存的甘甜作为它的粮食，尽管我用尽力气与它进行搏斗，但是它还是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揉了粉碎，让我动弹不得，最终它赢得了这场比赛，把我赖以为生的快乐回忆全都打包带走，留给我的只剩下了悲伤。

琳儿对于我干净利落地一番操作表示佩服后，我们便用一个大包放在椅子上占好位子，结伴走到了收银队伍的末尾。

“对了，你爸妈最近怎样啊？”没想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琳儿还是趁着排队的当口，用非常随意的口吻问出了口，看样子她也憋了很久，我估计是无法逃避了。

“就那样呗......不好不坏的。”我不自觉地向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想把自己从悲伤的氛围中抽离出来，不论是这家咖啡店的装修风格，还是父母之间让人捉摸不透的关系，都让我感到窒息。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继父回到家，发现茶盘里只剩下他的紫砂茶杯后，觉得很是奇怪，母亲告知了我白天的遭遇，又指了指垃圾桶里的碎玻璃渣，没想到继父脱口而出：“是哪家的小兔崽子这么不要脸啊？我带人去教育教育！”我躲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想到继父居然会义愤填膺地维护我，我很庆幸自己手下留情，没有摔掉他最喜欢的茶杯。不过也许正因为我对这个茶杯手下留情，他才会说了这句维护我的话吧。不管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我都不计较，只希望母亲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点。

“好像有很多难言之隐。”琳儿自言自语了一句，懒得拆穿我。

“是啊，最近事情特别多，我工作的事情也还没落实，都急死了。”

“哦，对了，你舅舅在的那家外企叫啥名字来着？”

我的手机这时正好响了，手机铃声是周杰伦前两年很火的「夜曲」，那略带哀伤的曲调正符合我当下的心情。手机铃声引得周围的人也一起哼起了旋律，定神一看，居然是舅舅打来的，我知道肯定与我的工作有关，赶紧点了通话按钮。“密密，等下我们公司的HR（人事）部门会有人联系你面试，你记得带一份简历过去，好好表现，不要紧张。”舅舅阳光般的嗓音融化了我，我不想这么重要的通话被打扰，于是快步走到一边的角落里，摆弄着店里一个复古式花瓶中的几朵郁金香，还装模作样地把鼻子凑过去嗅了一下，回答道：“好的，太感谢您了，舅舅辛苦了！对了，公司名字叫什么呢......？”

“啊？我之前没跟你提过吗？我们公司叫「世墨系统」，英文是「ThermoRolle System」，我等下短信发给你，你记得提前去网站上搜索一下资料，别到时候一问三不知啊。”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我保证不会给舅舅丢脸的！”我唯唯诺诺地挂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现在跟舅舅的对话充满了压迫感，心里莫名其妙就觉得很紧张。虽然我从小是他看着长大的，但是想到马上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总觉得有些别扭。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感觉内心的抑郁一扫而光，天空的颜色都变蓝了，我迫不及待地用手对着琳儿比了个“耶”，蹦蹦跳跳地走到了她身边。

琳儿看到我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不住笑我：“最近难得看到你这么开心，看来是工作搞定了对吧？”

“应该是的，舅舅让我等HR部门的电话，我现在也算是半只脚踏入社会了！”

“恭喜恭喜，阿拉（我们）等特些（等下）挠（拿）咖啡杯碰一个。”琳儿兴奋地用芈海市方言跟我戏谑着。

“哈哈哈，好额，就是各（这个）队伍噶（这么）长，伐晓得（不知道）撒晨光（什么时候）才好轮到阿拉（我们）。”我也顺着她久违地说了一句芈海话。

舅舅的短信很快就发过来了，我迫不及待地用手机开始搜索「世墨系统」的官方网站。咖啡店的无线网速很慢，手机半天都无法跳转页面，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般原地打转，双脚踮起用脚前掌摩擦着地板，看起来像是在跳某种欢快而又奇特的舞蹈。越是这种时刻越是倍感焦急，大约隔了五分钟才进入官网。进入官网后依旧无法显示出图片，但是这并不影响我查看一些关键的文字信息：世墨系统成立于1870年，总部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以压缩机技术和产品起家，是一所拥有超过百年历史的企业。公司由于业绩突出，在成立后的五十年内，不仅依靠过硬的技术在北美市场站稳了脚跟，还通过不断收购其他的同行业小公司迅速成长，并且在美国上市，之后又收购了一些其他工业公司品牌，例如电气系统、冷链运输系统、泵、以及气动工具等，并且一直稳居世界五百强行列。

总的来说，对于企业还没有任何具象概念的我，单从官方网站的一系列文字介绍来判断的话，这是一家非常厉害的企业。虽然我看到产品介绍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压缩机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因为与我平时的生活也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无论如何这将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我充满了期待，已经在心里给这家公司增添了浓厚的情感色彩，我想认真对待关于这家公司所有的事情，也许从这次面试准备会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没想到一毕业就能进入如此优秀的公司，我感到自己很幸运。此时从舅舅这里得到消息，对我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一种救赎。不单单是我的人生迈出了重要的一步，更加让我对未来的掌控多了一分安全感。听舅舅十拿九稳的语气，估摸着这个面试只是走个过场，但我绝不能给他丢脸。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我忙着去商场采购职业正装，准备常见的面试问答，反复修改了好几遍自己的英文版简历，还特地买了一个上班用的深蓝色手提包。我把这些都一一发短信向舅舅进行了汇报，以表达我对这份工作的重视，希望我人生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可以有个好的开始。

面试的时间是星期二的上午九点整，我确定自己做了万全的准备，一大早六点就被起床的闹钟喊醒，精心化好了职业淡妆，穿好了提前就熨烫好的一身行头，手提包里装好了芈海市公交一卡通、中英文简历以及自我介绍的背诵手卡，信心满满地根据HR提供的地址，踏上了去往天幕区高新技术开发区的路途。

两小时的公交车路程，把我的状态硬是从精神抖擞磨到了昏昏欲睡，我中途被司机师傅洪亮的报站声惊醒，再也不敢打瞌睡，塞了一粒薄荷糖在嘴里，一直盯着车子上方的停靠站表格，每到一站都要紧张地倒数还有几站就到了。没想到的是，虽然只是初秋，一下公交车竟然被郊区的阵阵凉风袭卷，它们吹起了我的及腰长发，飘荡在眼前，甚至缠绕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赶紧用五指作梳，把头发整理好之后塞在外套右边，这样一来仅存的一丝睡意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沿途走来，远远地就看到远处一家工厂办公楼顶竖着醒目的红色字「ThermoRolle System」，由于是艺术字体连写，虽然名字很长，视觉上却并不显得死板。这里放眼望去，周边几乎全都是制造业的工厂，有世界五百强的大规模企业，也有一些本土的知名品牌，看来最近天幕区在招商引资方面下了不少功夫。只可惜除了工厂以外，马路两边都是光秃秃的，几乎没怎么做过绿化建设，也许是因为大学期间随处都能看到植被，闻到花草的自然香气吧，相比之下这里的工业气息太过浓厚，缺少了生机，让人觉得严肃而压抑。

朝着「世墨系统」的屋顶logo（商标）方向走去，总算到了厂区门口的保安岗亭，这一段路走下来，我瞬间理解了“望山跑死马”这句俗语的含义，看似不远的路程，却让我马不停蹄地走了二十多分钟，我非常后悔没有选择打车来。此时此刻踩着细高跟鞋的小腿已经麻木了，因为走得太快，黑色丝袜感觉正在往下掉，我很害怕它突然不听话地滑落，便假装弯腰揉了揉小腿，顺便迅速把手伸进裙子，将丝袜勾上来一些，以减缓它下滑的速度，然后才喘着气直起身体，告知保安师傅我是来参加面试的。

这位头发已经一半花白的师傅先是把老花眼镜挪下来看了看我，然后递给我一个装订成册的A4纸大小的白色本子，用笔指了指最后一行，让我登记来访者信息，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办公楼，告诉我：“就那里，进去就是。”接着他一路注视着我走向办公楼。我感觉到了他异样的目光，以为自己的着装打扮有问题，赶紧走到一旁从包里拿出化妆镜，快速地检查了一下妆容，发现没有任何问题，才舒了口气，随即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赶紧扭过头躲避我的眼神，我才继续走进了办公楼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