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待罪黄陂
- 当代岭南文化名家·岑桑
- 岑桑 陈海烈等
- 3791字
- 2020-10-28 09:48:13
1968年5月7日,为了纪念毛主席“五·七”指示发表两周年,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组织大批机关干部下放劳动,在庆安县柳河办了一所农场,定名为“五七”干校。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报》刊登了《柳河“五·七”干校为机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经验》一文,并加了《编者按》。
《编者按》说:“毛主席最近指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毛主席的这个指示,对反修、防修,对搞好斗、批、改,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应引起我们各级革命干部和广大革命群众的高度重视。”
毛主席的指示一发表,在全国迅即贯彻执行,各地纷纷办起了“五七”干校。广东省各条战线,也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择地,为筹办“五七”干校而忙碌不停。
广东省宣传战线的“五七”干校,设在广东省英德县的黄陂。那里原先是一个供犯人劳动改造的场所,因生活环境太差,连作劳改场的条件都不具备。劳改场迁到别处后,这里就改为当地部队的养马场,后来连作养马场也不够格,就被废弃了。为了赶时间,抢速度办起“五七”干校,宣传战线的决策者对这块“二弃不用”的场地如获至宝,马上决定要了下来,旋即挂起“五七”干校这个牌子,并命令整条战线直属各单位立马下放干部到此劳动锻炼。
1968年初冬,岑桑被“扫地出门”,押送到英德县黄陂“五七”干校监督劳动,时间几达三年之久。
岑桑去黄陂的当天,虽是与省宣传战线下放的数百名干部一起坐上广州开往英德的火车,但他们所坐的车次相同而行列不同。前面行列坐的是下放干部,他们被尊称为“五七”战士。岑桑跻身的后面那个行列则全属各类“分子”,既有像岑桑那样的“三反”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又有“叛徒”、“特务”、“国民党残渣余孽”,还有“反动学术权威”和“死不悔改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被指称为“专政对象”;“五七”战士是“劳动锻炼”,“专政对象”是被“监督劳动”;走路时“五七”战士可以引吭高歌,“专政对象”们却被手持水火棍的警戒人员像罪犯那样押着行走。
他们抵达英德车站后,步行了一段路程,于深夜时分到达目的地黄陂。月冷风寒的黄陂,以其光秃秃的不毛之地,迎接了几百名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远来者们车路劳顿,疲惫困乏,他们在粗略搭建的简陋竹棚里打开行李,在狼藉不堪的稻草堆上躺至次日天明。一大清早,哨声一响,列队集中,于是开始了“五七”干校的“崭新”生活。
黄陂“五七”干校的管理模式,像部队一样以“连”为单位。一共分为三个连。一连为各家报社,二连为电台广播部门,三连为党校、社科院、社科联、出版社和新华书店。各连驻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三连驻地最远,设在一块高低不平的丘陵地上。此处属原先养马场的一隅,几个大马厩均用钢筋水泥隔开一行行一间间整齐划一的小马圈,每个小马圈约莫6平方米,只容得下一匹马停留居住,现在成了“五七”战士的住房,每个马圈住两个人。整个连部的用房特别缺乏,“分子”们是不够格居住马圈的,只能住在草棚里。
“五七”战士体魄健壮者和所有的“分子”们,一到干校后的首要任务,就是马不停蹄地盖房子。干校的所有用房和“分子”们的宿舍等,全部都是由他们用双手建造的。
要造房子就得要有造房子的材料。离连部驻地几公里外的黄山,海拔400多米,山上杉木成林成片,高大笔直,是建筑房子的良材。“五七”战士体魄健壮者们用了近20天的时间,每天带着全连所有的“分子”们上山砍木,扛回连部建房。
此时岑桑四十出头,身体壮实,是扛杉木的合格搬运工。他的任务是把山上砍下的整条杉木扛下山再扛回驻地。山岩陡峭,山路崎岖,“上山容易下山难”。他肩上扛着一条长四五米、重达百来斤的杉木从峰顶下山,那种艰辛危险的境况可想而知。但被当作“三反”分子的“专政对象”的岑桑,此时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更没有人对他表示一丝半缕的怜惜之情。他只好争口气,直起腰,鼓足劲,豁出去。他每天来来回回地上山下山,挥汗如雨,咬咬牙关,把山上一根根的成材杉木,一步一步地扛回连部驻地供建房之需。
后来他回忆起这段扛杉木的经历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当时为何有如此之大的能量,竟能一次次从山峰上扛着一条条大杉木下山,且肩没被压垮,腰没被压弯,腿没被压折,他的身体好像有什么“特异功能”。
岑桑不仅是扛杉木的行家,而且是打泥砖的里手。打泥砖的任务又落在他的身上。他在《填方格》一文中是这样描述他打泥砖的:
每天,我都在那个刨平了的山坡上大显身手。冬天,我穿上麻包衣,冒着风霜;夏日,我光着胳膊,顶着炎阳,捧着木模子,拱背弯腰,打砖不息,从事这种立竿见影的事业。你瞧,我就是这样干的:——把那个用稻草扎成的扫子蘸蘸水,当作润滑剂,弄湿木模子的内框,然后把木模子放在地上,随即扎开马步,把助手(居然还有助手呢!)送到跟前的装满泥巴的竹筐捧起来,使劲往木模子里一泻,顺手扔开竹筐,伸出赤脚往泥巴上又踩又压,接着用双掌拨掉木模子上多余的泥巴,同时把砖面抹得又平又滑,最后执住木模子的一双“耳朵”,巧妙地一抽,让它滑脱出来,于是,一个好像切削得整整齐齐的大块年糕般的泥砖,便宣告制成了。
在打泥砖的整个过程中,他感到最难受的是冬天“炼泥”。炼泥一般是用牛踩泥,人牵着牛在泥塘里循环往复地走来走去,利用牛那高大身躯的重量,把泥踩得又烂又软又滑又黏。干校分配给三连两头牛,三连管牛的“战士”对牛爱护备至,隆冬时节舍不得让牛出去踩泥,把牛严严实实地关在牛栏里,“分子”们的班长要牛踩泥,管牛的忠于职守,死也不给。管“分子”们的那个女“战士”便向班长出谋划策:“要爱惜牛,还是让那些‘牛’踩泥去吧!”女“战士”说的那些“牛”,显然指的就是岑桑他们那一类的“分子”。
不知为何,那位女“战士”与岑桑特别“有缘”,对岑桑“关爱”有加,批斗岑桑时她的言辞最为尖酸刻薄,抄家时她带队上门,把岑桑全家翻查个通通透透,在三九严寒时替牛炼泥,她首个派去的又是岑桑。
岑桑穿着一件用麻包袋做成的防寒衣,打着一双赤脚走进泥深满膝的泥塘里,在结满冰的泥塘上踩泥,炼泥黏在小腿上,冻得他双腿麻木,直透心窝,全身直打冷战。他领教了冰天雪地凛冽的淫威,尝尽了人代水牛踩泥的苦楚。他紧咬牙关,使尽全身力气,踩呀踩呀不停地踩,终于炼出了一整塘的泥。
岑桑炼泥打砖,常破全连的最高纪录,战绩最辉煌的那一天,所打的泥砖竟达648块,是出了名的打泥砖高手。连里盖房用的泥砖,有一半以上出自他之手。
1969年底,岑桑被“解放”了,从“分子”晋升为“五七”战士,变换了工种,被安排在连队的“工业班”拉箱打铁,修理工具。
到了“工业班”的时候,干校不像之前要求得那么严了,可以开个“小灶”煮点这煮点那来慰劳舌尖,润润喉咙。也可以干点私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岑桑趁此干了三件私活,创造了他自以为得意的三件宝——一把两尺长的榆木刨子、一个六芯节能改进型火水炉、一柄木头小折刀。请看他在《“三宝”之忆》中对三宝给他带来的满足感:
那时我陶醉于我的那个榆木刨子,真无异陶醉于米开朗琪罗惊世骇俗的不朽之作那样,常常以近乎感激的心情,呆呆对着它凝视,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到了天寒地冻的夜晚,土屋之中,我和老谢他们各自在专用的火水炉上煮一口盅鞋底面,白色的水蒸气和伙伴们的欢声笑语混在一起,满屋子蒸腾,那光景,也真是美极了!还有我那大头刀,当我用它来剖开一个柚子,给一段甘蔗去皮,或者是当哪一位“战友”的豆豉鲮鱼罐头因为没有罐头刀而开不了,需要我那宝贝出动的时候,我的满足感外加自豪感,就更是难以名状的享受了。
在干校期间,“三件宝”给岑桑带来了不少的满足和快乐。离开干校时,为了感谢杨师傅早期对他言传身教使他学会做木工的技艺,他恋恋不舍地把榆木刨子送给了杨师傅,以示感念之情;把六芯节能改进型火水炉送给了同连“解放”不久、高度近视的老王,因为他断定老王“一辈子也学不会自己动手制造一个火水炉”;木头小折刀是他的最爱,他和它“在黄陂的荒野上结伴,形影不离”。它是他的“宽慰和无奈”,是他的“欣忭和辛酸”。他要把它的锈斑磨掉,把它的刀锋磨利,“涂上一层衣车油”,好好地呵护它,珍爱它,因为那是一段永难忘怀的记忆。
1971年10月,岑桑被首批调回原单位工作,离开了干校。当上级宣布岑桑第一批调回出版社的时候,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一消息在干校里马上广传开来,于是惊异者有之,妒忌者有之,愤懑者也有之。因为岑桑在干校里属“三反”分子一类的“重犯”,是被省级领导在大会上公开点名批判的“罪人”,还是写作出版过许多“大毒草”的知名作家,这样“罪恶累累”的“专政对象”,竟然成了首批奉调回城的人员,人们都在议论着。
在离开干校的那天清晨,许多“五七”战士前来送行,在送行的队伍当中,竟有那个曾经斗岑桑最凶、抄家时最狠、在冬天多次派岑桑代牛踩泥的那位女“战士”。送行的人们边走边谈,有说有笑,他们翻过山包,穿过峡谷,一直把岑桑从营地送到车站。此时那位女“战士”走到岑桑身边,轻声对岑桑说:“当初斗你的时候,我便预见你会有今天的了!”女“战士”的话语,让岑桑感慨万千:难道她当时在批斗会上那副凶狠相是装出来的吗?既然她早就有了那么英明的“预见”,又何必当初呢?
岑桑回到出版社不久,听说那位“战士”也被重新安排到农村基层一个文化单位工作,“怀才不遇”,很不得志。
岑桑曾经说过,“文化大革命”也好,“五七”干校也罢,斗人者和被斗者,其实都是受害者,何必再去计较那些恩恩怨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