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鸢尾十年》
- 向我讨回结婚戒指的男人
- 海芝佳
- 7763字
- 2020-10-20 20: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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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气温一夜之间徒降十度。南方的冬天总算来了。
接下来,天空一直要死不活地下着如潮雾般的蒙蒙雨,时停时止。走在高楼下的巷子里,头顶会忽然沾上几滴轻浅的水珠,不知到底是又在下雨了,还是从楼上某家住户的阳台上间或遗落下来的几点脏水沫沫。风倒是利索地刮个不停,吹在脸上,像刀子划割一样,颇有北方寒风的凛冽。
从早到晚晦冥不堪,宛如一张孤寂阴沉的人脸。乌白的云随风推滚,如同有大手在空中翻找,扭转,企图抹平那满脸的苍色皱纹。
这样的天气持续了近半个月,而且丝毫没有任何晴好的征兆。
她已经近一周没有出门了,阳台上的窗子紧闭着,勉强能将室外的冷空气和远近车船的嘈杂声隔绝。呜呜的风吹来,窗子上的玻璃会匡匡直响。有时又有雨点拍打,像炸豆子一样啪啪的声音。她一个人呆在房里,很安静,光着脚,踩在房东新涂过蜡的暗红色地板上,胡乱地收拾明天出行的衣物。
床上,椅子上,地板上,撒落着各种样式的衣服。起毛毛球,皱巴巴,落伍陈旧,甚至还有破烂炸线的。这些是她十年来所有冷天和热天的衣服集合。她来来去去地挑选,完全没有一件中意到让她能明天表现得稍微体面些。她的心开始变得浮躁,脑海里的计划已不能像前几日那般明晰的展开。也不全是因为明天的重要任务,实在还有各种说不上的其它如杂草丛生的思想,在她的心头如蝇嗡嗡,成为纠葛。但她明显也不打算安下神来去细细分析和理顺,除了搭一身得体的衣服,她什么都不想去分析。她怕理智在新一轮的挣扎中还是战胜情感,然后可能会再次软弱地打退堂鼓。
明天是既定的大学同学十周年聚会。十年已经过了四个月零十天。她记得很清楚。女儿遥遥在今年夏天过的九周岁生日,在福利院的大榕树下,她们一起吹过生日蜡烛。
之前也举行过两次同学会,规模稍小,都是在离她很近的南方城市。老班长迟安胜在网上同学圈里留的言。响应的同学比较多。她看到留言,但都没有参加。反正大家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她这样想就把这些与过去有关联的事抛到脑后去了。只是,还是在不经意间,注意到群里响应最热烈的,居然是那个以前班上最沉默少言的宁宇锋......
在差不多决定去趟商场时,她终于在箱底翻出了一件白色紧身短呢子和一条长长的渐变色的长裙,由腰间的淡紫,变成裙尾的中紫,浮起漂亮的褶叶边。这两件衣服看起来相对新些,呢子是商场门口的清仓处理品,裙子是去年“双十一”在网上淘的。那是她唯一一次网购,用单位发的购物卡,限制在本公司网店里买衣服,而且要求一定得给优评。她买的加大码,但穿起来还是紧了,可能样式如是,也可能的确腰间冗余的肉又添了不少。
她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上下身的搭配,以里突然又想起宁宇锋。她今天想到这个男生第二次。准确的说,应当是男人了。大家都已过了而立之年。明天就要相见了。牛郎织女一天见一次,他们这一别就是十年,他变了吗?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打住。不要想。不许想了。她在心里狠狠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给自己立的约:一天之中,想到他,不可以超过三次。
这样强制性地让自己想什么,不去想什么,是她摸索出的能捍卫自己尊严的一种有效方法。这种尊严,是她在自己内前面前的尊严。于是,她缓缓就坐下来,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张瘦得颧骨突出、粗砺暗沉的脸。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这种陌生让她害怕。一个月前,把女儿遥遥送到寄宿学校后,一个人安静地坐下来后,这种害怕总是如影随行。
她赶紧离开镜子。躲避,是她捍卫自己心灵的第二种方法。
她打算出门去采购些礼品。明天除了完成任务,还有一些觉得亏欠的友情债。她在柜子里角摸出一个脏旧的钱夹,从里面抽出三张一百块,迟疑片刻,又从里面抽出两张来,放了回去。出门前,她没有忘记吃药。饮水机的水也空了,她将午菜的剩汤灌了一口,将药丸吞服下肚后,匆匆出了门。
-2-
临近港口码头的小镇上,人来人往。她在百货店里挑了几件儿童特价商品,手里的钱已所剩无几。出门时,门口扬起小贩大喊着的叫卖声。
“特价香水!全部清仓处理!进口正品!买一送一!”
她停在那里一两秒,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不过是一些混杂的假货。她正想着,突然眼前一亮,一个淡紫色的包装盒吸引了她。她不知不觉地走上前去。一阵浓烈凝结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看着那紫色包装的一小盒包装严实的香水,感觉有种久违的急切。说不上来。她可能忘记了一些往事。一时百感交集。不知道是发生过,还是梦到过。
“这个,是什么香味的?多少钱?”她拿起来,幼稚地伸鼻子嗅了嗅。
“大姐,要打开包装才能闻哦!呃,不好意思,这款没有样品可参考,是比较高贵的香,正适合您呐!”
对方是个中年女人,抹厚厚的粉,眉开眼笑,宽宽的额头上有明显的皱纹集结着。看起来年龄并不比她小,却叫她“大姐”。她心里有点不爽快。
“现在打折!下个星期就没得这个价啦!那,意大利托斯卡纳进口的,牌子货哦,原价是2888,现在只要188,我还可以送您一瓶指甲油!哇,这个价位,这样的正品,错过这次,就没有机会再遇到啦!那,看这里,还有防违标——”皱纹女用飞快的粤语游说着,并用拇指那金光灿灿指甲盖不停地戳着包装盒的闪光标识。
“这个还要188块?贵了点......”她赶紧放下,在对方戳破防违标前。
“这还贵?香水188,完全是白菜价了哇,美女!——”对方见她没有要买的意思,脸上的笑骤然敛起来,最后两个字,叫得轻蔑至极。
她转身小跑着离开,如仓皇而逃一般。她在远处,仍仿佛听到背后面絮絮不休的骂叨声。
她心里觉得很堵。并不是因为被人轻视,而是确信自己想起了什么。
-3-
晚上,草草地吃了半个水果,身体已开始不受支配。服药后,就睡下了。遥遥不在家,她已不需要像模像样地准备晚餐。
半夜里醒了几次,她梦见自己拥有了一瓶香水,淡紫色的外身,与白天见着的不尽相同。她在梦中打开了包装。一个厚底的紫色玻璃瓶子,棕色的盖子。她拧开来,却闻不见任何气味.......
第二天早起,转了两趟车,去就近的一个城市,又转地铁去机场。等中午的飞机去北方。机票是热心的迟安胜帮忙买的。她说会给他钱,但知道那只是客套话了。
因为北方下雪,飞机晚点四个多小时。她在机场用免费热水来填补已麻木的饥饿。
飞机终于起飞了,傍晚六点多的时候,她一直在昏睡,机餐一点未沾。到达北方的中心城市时,已将近九点。刺骨的寒冷。
迟安胜在出口见到她,她看到他目光中的转瞬即逝的诧异。“大家刚吃完了,还等了你半个小时呢!估计现在都去forest——哦,就市中心一家酒店所属的酒吧,这次,来了我们学院的,近百号人,今天在那里包夜场......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再过去。”
“不用了,我刚在飞机上吃得好饱。我们直接过去吧!”
“那也好。”......
在高速公路上,迟安胜在前面专注地开着车。如果按以前的性格,这个班长会跟她讲很多话。但十年之后这一碰面,明显变得局促。分别这些年,大家总是要变的,终究要成熟。她心里这样想着,脑海里又突然浮现出十年前,迟安胜当着一大群同学的面,特别是,当着她的男友宁宇锋的面,极煽情地告白说,“董虹同学,我喜欢你无法自拔,怎么办啊!”
外面,北方熟悉而陌生的天,清冷灰黑,像南方夜晚无声的海。
车进入市区,速度明显缓下来。红绿灯路口变多。黑色坚硬的路面上,有车轮纵横碾压积雪的痕迹,在橙黄色的路灯光照耀下,闪着微光。这个点,路上仍很塞,车尾红灯一亮一闪,排气孔流出像鱼带一样的白烟。街道两旁的树上,早早地挂起了圣诞节的彩灯,像流水一样,不停地沿着树杆淌下来。人行道上,一个个满腹心思的额头,在厚重的雾气里如同晕染般迷蒙。
成群的人们结伴过马路,在人行灯两边仍显示红灯的时候。于是,车子尴尬地被堵在斑马线上,任人群在车前后左右穿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前方车行指示的绿灯变成黄灯——
终于又是绿灯时,车前有个人轮椅女子正独自艰难而过。迟安胜不停地按喇叭。但还是等对方先过去了。
她看到那个轮椅女子的脸,年轻,坚毅而苍白的陌生人的脸。她突然想起遥遥,感觉鼻子酸酸的。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细心的迟安胜在身边极温柔地问她。
“没什么。这边还真的比南方冷很多呢!”她话音刚落,他就赶紧把车里的暖气调到最大。
“老班长,你这次组织也花了不少心思吧?”她觉得自己应当主动和他说些话。
“没有啦!和前两次一样,这次又是宇锋那小子全全搞定的,所有活动开支,稍后大家住宿的酒店也安排好了......包括像你们远一点的同学,来回机票什么都是他出资的呢!对了,你回程的机票,我不知道她给你订的什么时候,等下再问他......这小子是个能干人咧,完全是白手起家,现在混出名堂了,没靠家里半点帮衬......”很明显,他话多的习惯很难改变。
“锋——宁宇锋——他还好吧?”
“他现在是个大老板了,开了一家香水公司,很有名的,叫什么来着......话说回来,董虹啊,你怎么十年都不和大伙联系呢?你这次不在网上给我留言,估计以后这样的盛大的活动就没机会啦!”
“为,为什么?”她有点心虚,以为他知道什么。
“宁宇锋过几天婚礼,他计划出国定居......这十年来,他一直在找你......哦!除了他,还个还出得起资搞到这个排场的聚会啊!不过也说不准,是吧?——你过得怎么样?”
“勉强还能活下来吧。”她苦笑着。他转头看看她,不再说话。
-4-
她一进门,于一片嘈杂中非常轻易地见到了宁宇锋。这是他们分别近十年后的重逢。
她并没刻意地去搜寻他。他在人群中太扎眼了。外表,气场。他的所在,仿佛有一种光的存在。
他也看正好看到了她。但只是略微地看了一眼。他理的很精神的平头,穿着光亮的黑皮夹克。脸上没有丝毫明显的表情。那么轻微一眼后,他继续和旁边的一个女子干杯畅饮起来。
可能是光线的问题。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一双黑黑的眼睛掠过。
她的到来,让全场雀跃了很大一阵子。她知道,有很多同学在散落里议论着她的变化。老了,丑了,胖了。还有什么呢。那都无所谓。迟安胜最后把引着她坐到几个安静一点的女生堆里。她注意到她们好几个都是当年同院不同系的,她和她们只是相视默默地笑。她叫不出她们的名字。可能她们也叫不出她的名字。
不知何时,她注意到宁宇锋在她身后的落里安静地坐下来。他摊开着身子坐着,抽着烟,叫服务生拿酒的样子也十分得意豪迈。屋里应当开了暖气,身边的女人们都穿得极露骨面华丽。她却还穿着紫色呢子衣,而且还觉得冷。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北方世界。这个叫森林的舞厅。她此行带着大目的和大使命。她需要尽快着手完成任务。于是,她起身来,直接走向宁宇锋,在音响声转为轻音乐时。
“好久不见。”这是她酝酿了十年的重逢后的开场白。她想象着他可能的各种回复,是否会正中她之前的哪一种想象。
全没有中。他装作没有看见她。没有听到她。
“你好!宁宇锋——”她努力保持镇定,而且把他的名字大声音喊出来,周围不少人转头看过来。
他这才左看看,右看看,露出极刻意装出的讶异和很假的笑,拇指和食指指成八字,指着自己说:“亲,你在叫我吗?哇噢——你还记得我呢!”
她点点头,向前一步,一股极浓的酒味袭来。他向服务生招手,又拿来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
“来,一起喝一杯——如果我没记错,你这么高贵的女性,只喝红酒吧!”他边说,边把两个杯子晃动着倒满,直到酒溢出来,流满桌子。他明显有些醉了。
她站着,不说话地看着桌上两杯酒。它们像两只哭红的眼圈,在透明的茶几上,流出血一样的泪水。
“来啊!还站在那里干嘛!来,喝酒!”他说话时很横,并不友好。
她仍努力保持镇定地坐下来。
“我们谈谈。”她继续使用事先演习多次的台词。
“嗯?——你说什么?董虹同学老了吗?没吃饭吗?怎么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又故作听不见。其实背景音乐声还算轻柔。
“来!喝下这杯酒!”他气势有点逼人。她感觉到了明显的被羞辱的感觉。
迟安胜过来劝他,被他推开。不远处的音乐师见眼色,极配合地调换了一个蹦迪的摇滚乐。大家下到舞池去疯狂摇摆。
他踉跄地起身,执意把一满杯酒泼泼洒洒地推到她面前。
她已遵照医生嘱咐,三个月没沾酒精了。为了就是能有气有力地完成此行任务。她在一个多月前把女儿送去寄宿学校时,女儿也嘱咐过她,“妈,你一个人在家,不能偷喝酒哦!等我长大了,赚了钱,给你买那种高档的红酒,适当的喝一点,可能养颜哦!”她当时想,九岁的女儿,怎么懂得那么多。
她接住杯子。他用力地与她碰杯,一饮而尽,然后倒着杯子,眯着眼睛看着她。
她想了想,还是喝了下去。胸前一阵刺痛。她全然忘了酒的味道。
他瞬间笑意盎然。是很假的笑。脱下夹克外套,转身离开她,下到舞池,举起双手,扭动起腰身来。
她有点站不稳,她知道那并不是酒精的作用。毕竟只是一杯红酒,而且刚下肚。迟安胜过来,扶住她,凑到她耳边说:“你累就先去休息吧!明晚还有大聚餐......那边蓝色水晶过道,通大堂,前台那里拿房卡,报名字就可以了——”她听不清楚,但能明白他的意思。她侧头像舞池一眼,看到宁宇锋如刀一样的目光直逼过来。她赶紧推开迟安胜,只身朝通道走。
过道很长,是个畸怪的弧形,如同在太空的飞船里行。突然身后冲来一个人拉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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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是宁宇锋。
“虹同学,你不是说要谈谈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他抓着她的手腕,用力极了,像抓着一个逃犯。
她愣在那里,不说话地看着他。他的脸。那依旧多么帅气阳刚的脸。如今天却纨绔地笑着对着他。使她觉得陌生。
他不说话地看着她,眼睛迷离,直接逼近向她的唇——
她一时恐慌至极,并急剧地推开他。他晃着身子倒在通道对面的蓝色玻璃墙壁上。他开始不住地大笑。发了疯似地笑。直到她朝他吼。
“宁——宇——锋!”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的胸口如针一样扎痛。
“我知道你恨我,讨厌我,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吗?”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对,她需要镇定。
“错!你太高估自己了!我需要恨你吗?......切,恨你?那会多费神啊!——不过呢,讨厌你,好像是——”他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一通,戏谑着继续,“你以前不是很爱打扮吗?怎么今天穿得这么老土啊!不只我看了会讨厌......啊,好吧,说重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们谈谈?哦,我可能听错了吧?”
“你如果仍然这种态度,那就不用谈了吧!我累了,要去休息。”她冷冷地说道。
“站住!我还没说完呢?——你,你也没说完,来,我们谈,谈什么呢?谈恋爱?哈哈......唔!董虹同学啊,你——你该不会是想是和我复原吧!啊?哈哈哈哈!......”他靠在墙上笑得直不起腰。
她不想再听他的嘲讽,沿着通道向大堂去。
他上前来拽住她。她忿忿地看着她了。
“我不笑了行吧,你说啊,我听!”他终于安静下来,停在那里,点了支烟猛抽起来。
她调整了一下,终于开再次开口了,但也已无法按之前在家时假想的台词进行,遂开门见山:
“我现在遇到一些经济上的困难,需要帮忙,如果你宽裕——”
“哦!原来是借钱啊!”他打断了她,弹弹手间的烟灰,并不正眼看她。
她的脸滚烫,一时羞愧万分。
“多少呢?”他又开始笑,笑得假,仿佛无论她说多少,他都会答应,但实际并不会兑现。
“你可以借多少?”她鼓起勇气。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还,还有,要看你有没有还款能力,以及你能承担的利息——哦!你可不能怪作同学的小气,我可不是当年的宁宇锋了,毕竟做生意这么多年,生意人嘛......”
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她一时很泄气。
“那算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不好意思,我有点醉了,想先去休息。”
“不会吧!你才喝了一杯啊!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他吞云吐雾,半开着玩笑说着。
她不再理会他,转身就离开了。过道出口有两级台阶,她颤了一下,差点摔倒。
宁宇锋这次并没有跟上来。
她穿过大堂,前台问她要身份证登记。她拿了房卡,上楼。一直撑到进房。来不及关紧门,她直接瘫软在了地上。急急地从包里摸出药,干干地吞了下去。
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劳,来不及开暖气,在地板是冰凉,她昏睡过去......
6.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她不知怎么躺在床上,外套已被脱去,身上搭着厚厚的白色羽绒被。屋里的暖气开得很大。
她翻身,碰到一个男人的身体。一瞬间的惊慌,然后很快镇定。那个身体散发的气息是极度熟悉的温暖。
她看到微光中他棱角分明,英气十足的脸。
“锋——”她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差点就不禁地伸手去摸他的脸。
她小心翼翼地挪移开身子,起身来,穿在床边,胸口又开始剧烈的痛。她强忍着,把被子折过去盖在他身上。然后俯身,在那里呆了一两分钟,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他的浓黑的眉毛,闭着的双眼,性感的唇。
她的眼泪一直在流。
她起身来,站在窗边,微拉开浅灰色的帘子,透过厚厚的玻璃窗,看外面的夜。北方的寒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她发现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壶温水。她取出药来,用水吞服了双剂量。然后在窗边的凳子在坐下来,蜷缩着,不知不觉得又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八点多。她又睡回了床上,身上盖得严实。
宁宇锋已经离开。
她起身穿好衣服,去洗手间。在盥洗台前的玻璃镜上,她看到一张贴着的便签纸,上面写着:
“银行卡放在你包里,密码和之前的一样。其它的事今晚我们再好好谈。我有急事先回趟公司,晚点打电话你,如果饿了,可以打电话给前台安排,记账即可。不要再离开我。锋”
她的眼睛再度模糊。
-7-
梳洗完毕,出来,拉开窗帘。外面雾蒙蒙一片。她向下望。外面的道路和花坛上如同铺了一层银白色的地毯,下过雪。
她打开包,里面除了银行卡外,还多出了一个纸色的盒子。包装已显得陈旧。Iristectorum Maxim.SOUL。
蓦地一种熟悉的刺痛感从他的胸口传来——不是一直以来折磨她的那种痛。而是一种隔世的痛。看到生产日期,果然标的是十年之前。
这时,她的手机响起来。是福利院打过来的,电话里,女儿遥遥哭闹不止的声音。她强忍着,安慰孩子,直到她在那边安静下来。
简单地收拾后,她出了门,打车去了火车站。在路上,雪又开始下了。她看到这个北方城市的空中到处飞满精灵。心里的盼望却一点点消耗殆尽,但并不遗憾。
在候车室里等了四个小时,电话一直在响,她没有接。上火车的时候又差点晕倒。一二十个小时,她一直倚在靠背上昏睡,梦到十年前和宁宇锋在百货商场门口吵架。她指着货架上一瓶价值2888的紫色鸢尾花香水,要他给她买。不买就分手。他说,分就分......
她当天就是这样,坐火车只身南下的。她记得清楚。在与宁宇锋分手的前一天,她被继父强奸了。事发现场,是乳腺癌去世的母亲的安礼堂,夜里。她没有报警。继父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取了母亲的一年多,基本上都是在病装边守着过的。他花光了所有积蓄,为她的母亲治病,到最后抱的却只能抱一抱一具尸体。他大醉一宿。他对她犯下罪实在是无意......
但她毕竟无法接受自己再骄傲地面对男友。她以为,一个无理取闹的要求是分手的最好理由,是她能带着最后的自尊离开的唯一方式。
到南方后没两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已六周。明显不是继父的。
她害怕极了。想过回北方找宁宇锋,却终究不愿意低下她高贵的头颅。她找到继父,继父当夜赶来南方......
遥遥四岁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下肢麻痹,从此只能靠轮椅代步。继父没日没夜地接活赚钱给孩子看病,积劳成疾,在遥遥五岁生日那天离开了人世。死前,还一直在对她说对不起,说是他害了她。
是啊,她就确家是继父害了她,也害了遥遥,于是让他在死前都不知道遥遥的父亲另有其人的真相......
她睁开眼。记忆是碎裂的梦。窗外已是南方阴沉的天。
-8-
农历新年到来之前,光风霁月,天气终于呈现转晴的态势。最后一场雨,下得有点大。没有风。北方的天边,出现了罕见的彩虹,如同异象。
她死在了自家的床上。身边没有一个人。她遗传了母亲的乳腺癌。在她得知已是晚期时,她用毅力撑了十年的同学聚会。并从前男友那里,顺利地借到一张是她意想中十倍还要多的钱。她本就不准备还他。
大几百万人民币。她想,应当是够孩子余生用了。红配绿,臭狗屁;黄配紫,不如死。绝望的爱。
她闭眼前,在身上喷了很厚的香水。十年鸢尾,沉着的香。她枕着棕盖的玻璃瓶,带着这个熟悉的味道离开这个彩虹一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