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片落雪的森林》

她在租房闭门整整三天。吃压缩饼干，韩式泡面和酸到牙痛的国产黑布林。

第三天的黄昏，她将手头的画稿打包完毕后发给主编。洗头，刷牙，包着湿漉漉的长发，痴痴打开空空的冰箱望了望，她决定出门一趟。

吹干头发，换上胭红色棉质长袖休闲T恤时，她闻到自己身上的沉闷汗味，是一种肉体充盈的令她自己都迷惘的味道。用左手对着穿衣镜撕扯下唇中心支起的白色细小皮子，涂厚厚的无色唇油，在脸上和脖子抹隔离霜，然后穿上黑色雪纺长裙和细带平跟凉鞋，提了灰色大帆布包，拿上手机，准备出门。

锁门的时候，门外有一股大风钻进房内。对流空气把纱质裙角吹浮起来，落在她瘦瘦的脚踝上时，像一只荒凉的大手在抚摸。

下楼，出到外面。晚风温热。天空呈蒙蒙的雾白色，隐约大片云流在移动，看不清轮廓。不远处修建地铁的工地上依旧机器轰鸣，喧嚣声此起彼伏。三三两两的工人陆续下班。他们在路上边走边脱下橙色的安全帽，露出黑瘦潮湿的脸和脖子，像融化着的巧克力。她走在路上，与这些黑巧克力面孔擦身而过。她不由自主地转头观望他们那蓝色工服贴着的硬朗的背，汗涔涔的湿透的背。她的心里突然会对这个城市充满的悲悯。

在三楼的大超市里乱逛。买了两条打折的棉质白内裤，两打新鲜酸奶，两斤半红富士苹果，三盒心形小布蕾酥，小包的原味奶贝若干，还有一大瓶冰水。手机付款完后，她吃力地提着满满的大帆布袋出来。坐手扶电梯下楼。外面的夜幕已经落下，购物广场四处的广告牌彩灯闪烁不停。路边有三五成群的人组团一般沿路在派发着传单。声音嘈杂至极。过桥米线家的，自助火家锅店的，还有培训机构特惠价学英语的，等等。

她随手收了一张执着向她伸来的黑色A5小单，微瞟一眼，是附近影城新片上映公告。她注意到一个熟悉的片名，是她早前喜欢过的小说改编的。关于复仇，救赎和爱情。她突然有了去看这部影片的冲动。一个人。去吧，就今晚。

兴之所至决定之后，她变得异常兴奋。从手提帆布袋中取出冰水后，把袋子存进了超市门口的储物柜，然后向电影城行去。她在路上边走边用在手机上搜索着放映列表。时间最接近的一场在一个小时后。果断下单。

在冷气袭人的电影大厅里排队扫码取票后，她在一长盒形木质椅的尾部安静地落坐，直到进场通知从广播传来。

这期间她一直在发呆。看过往的人群，一口接一口喝冰得刺喉的白水。有妇人牵着孩子来的，有一家三四口来的，有情侣搂着腰来的。他们握着喷香的小食物和大杯的饮料，他们相互说笑着，亲昵地对望着，挥着手，牵着，拉着，揽着。人来人往，多么快乐的表情和声音。她看着他们走向不同的放映厅或从不同的厅口出来。她几乎找不到和自己一样单独行动的。她注视着这样热闹非凡的人流时，似乎已经在观看电影中了，以至于到她所等的影片真正开场时，她的兴奋已经消失殆尽。

进场后又近十分钟的广告，然后是九十分钟的正剧。整个过程，她有多次想中途离场的冲动，但还是坚持到了那个从开始就已明了的结局。

原著被改得一塌糊涂，特效索然无味。可惜了一群敬业的演员。在一个迷乱的剧情设定里拼命阐释着模棱两可的人物形象和情感，显得蹩脚与尴尬。整场下来，只有一小段场景让她印象深刻。男主角和女二号一同去救女主的路上，在大雪纷飞的充满陷阱的森林快速行进。沿路伸展的带刺的黑暗尖锐枝条不断地刮打在女二的脸上，瞬间勾出无数条黑红的细小伤口。男主毫无察觉。他一心想的是另一个女人。女二号最后死在了这条路上，为了给她心爱的男子向另外一个女子表现英雄救美而铺路。她死前向男主含泪表白，索吻。男主的温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冰冷而稍纵即逝的吻，如同她那个脆弱廉价的性命。

电影结束，大厅四处白色的顶灯刺眼地亮起。人们纷纷起身离席。她坐在最后一排，最后离场。看着已然空空荡荡的放映厅，她的头有些昏沉，仿佛微微醉意的疲累。从放映厅出来后，她去了趟手间，把余下大半瓶的冰水忘在了盥洗台上。她没有回转去拿。向出口行去时，看到一对恋人在转角的微隐密处深深拥吻。她从他们身边漠然走过。

突然想起三天前她的闺蜜在朋友圈用极度兴奋的文字和符号发布的那条消息。她的闺蜜向一个男人表白成功，然后他们在一起的消息。这三天来她一直不想再去想到的这个消息，它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扼制的抑郁情绪，不请自来了。

她的心中开始有种莫名的东西在涌动，无法停息一般。可是她找不到人倾诉，也不想找人倾诉。她没有眼泪，也不想相信眼泪。

她的闺蜜肯定不知道的是，那个表白成功的男人，却是她暗恋了四年的对象，是她为什么来这个城市的理由。那个男人，是在这个城市里陪她一起看过电影的唯一的男人，是她单身这些年却一直没有感到过寂寞的原因。他在她插画册里，已经占据了四年的主角位置。而她介绍他给她的闺蜜认识，才不过一个月。她介绍他给闺蜜认识，不是叫她来喜欢他追他的啊。可是，为什么沦陷了，为什么一切总是落入俗套，自己成了最后知道真相的人。

配角就是配角，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外面修地铁的机器依旧轰鸣不止，加班加点运作着。不久的将来，地铁21号线将从她租房的楼前和这个购物广场前横过，直接通往那个男人所住的小区。

可是她心中已无了盼望。就像电影中的女二即便最后得到男主的安慰之吻后，还是要带着满脸污血，在那个孤单的森林里独自闭眼死去。

她并没有为自己的懦弱感到过后悔。从头到尾，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缺乏到一无所有却什么也不惧怕的人。她摸了摸她那只袖子盖住的，那只有三个指头的残障右手，微微叹了口气。

她此时不想再想什么了，快点取回帆布袋后回到她的小房间去。那个封闭的没有人搅扰的地方。像她独自来看的这场电影中那片落雪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