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捡一个人回家过冬》

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空调开在16度,房间里像个冰窖。他光着背蜷缩在床角,怀抱着一半已滑落在地的丝绒毯,手里拽着遥控器,呼吸均匀有力。我把丝绒毯从地上牵起来,小心地覆盖在他的背脊上。他沉睡的姿态像一个生长中的孩童。

我蹲在床头,轻轻抚摸着他前额的发和漆黑的眉。他的脸寂静安然,睫毛像女子一样柔长而浓密。他不算长相俊逸,但我看着格外称心。

我轻轻扒开他的手心,拿走了遥控器。他真的睡得很沉,没丝毫察觉,微动一下都没有。我又安心看了他一会儿,不由自主地笑了。

十八天前,我从医院把他捡回来。仿佛是一个冒险的经历。他在我们科室廊厅的长椅上睡着了。我值班回家时推醒他。他后来暗暗跟我到小区门口,打伤了一个企图调戏我的醉汉,后来摸着受伤的额头跟我说,他无家可归.....

今天在医院,我协助了五场手术,中间几乎没怎么休息,完全是赶场一样。最后那个手术难度颇大,匆促晚饭后就进了手术室。主刀的是曹主任,手术持续六个多小时。他说病人情况如此糟糕,已算是非常顺利。手术结束后,我整个人感觉骨头要散架了,腰酸背痛,手腕都快抬不起来。曹坚持要开车送我回家。路上他没有说话,我打盹睡着了。这应当是我加班回来最晚的一次。

南方城市的夜,明亮如昼,空气湿热无比,秋天迟迟不肯来。小区门口的一棵白玉兰,在今年持续落雨的夏天被泡坏了,将死不活的样子,叶子在灯影中像脱发一样掉落,裸露出黑色的枯枝,像外婆清瘦的手。

曹问我还是不答应他的追求吗。

我原本就是要回绝他的,只是不知道怎样言语适宜,才不至于伤了一个前辈的自尊。现在家里已经躺了一个男人,自然要明确拒绝了。

我说,主任,不是年龄的问题,也不关您离异,还有,年底的评优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主要是,我有男朋友了,他叫锋。

曹脸色平静,但眼睛却泛红了。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这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他没有再说什么。一片枯败的大叶飘落在我的肩头。他伸手过来要为我拂去。我马上后退一步。他紧逼一步上前来,强行把我拥住。我竭力挣脱,他抱得更紧。我要推开,却听到了这个男人嘶哑的哭声。于是我缓缓放下手,任黑暗隐晦僵持......

洗澡的时候,为了不再想起曹的脆弱,我把思绪转向了晚上的手术。我清楚记得那个病人的脸,是一张雪白无暇,桀骜不驯的少女的面庞,麻醉前她居然笑了。这个女孩子宫几乎被摧残成一个破碎的残器,肌瘤在她狭小的残器里迅速恶变。护士们议论说,她在下身持续严重出血并剧痛无比时,还和她的男友保持着性生活。

这种近乎致命的愚昧令人心寒,但无法同情。她的男友并没有出现在医院,估计也是不敢的。她的母亲全程陪护,总是在以泪洗面,女儿阴暗颓废的人生和那个糟蹋她的刽子手一样的男子,真的是令同是女人的母亲痛心疾首。

女孩整个子宫不得不切除掉,她之后不会再有生育能力,一生也不会尝到自己做母亲的滋味了......

洗漱完毕后,不再想工作的事了,静静地躺在锋的身旁,在他光洁的背上,轻轻吻动。他翻了一个身,伸出手来,把我用力抱住。

天还没亮,锋在黑暗中起来,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我等了他一个月,他没有再回来的迹象。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有想过要去哪里找他。我把他捡回来,只是想一起过完这个冬天。现在最多是不指望了。

想来十几年前,他的离开也总是带着这样无疾而终的意味。

那时锋的母亲带着他改嫁来到我们镇上。他长得极像他的母亲,非常斯文清秀。一大堆小伙伴,疯来赶去,但都不要跟他玩,除了我这个小姐姐。他最喜欢和我玩医生病人的游戏,站在我面前,安静地笑,告诉我他的爸爸是医生。我问是哪个爸爸。他生气地说,我只有一个爸爸。

锋的后父常常打他,还把他赶出来过。有一年冬天傍晚,锋光脚穿着被雪水浸湿的网鞋,羞怯地在站在我家门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的外婆痛心地把他牵进来,拿鸡蛋帮他揉脸,把锅里炖的肉盛了一大碗端到他面前,又给他用热水泡脚,把我的棉靴给他穿上。

一双红色的新靴子,他穿上像踩在船里。我记得很清楚。他穿走后再也没还回来。

锋的后父把他的母亲活活打死后被派出所带走,听说后来判了死缓。锋被省城的姨妈接走了。我们很多年没有再见。

外婆七十大寿的时候,我大学毕业正来南方实习。家人告诉我,锋去过我外婆家,他刚刚考上了一个很不错的大学,而且正是在我所在南方城市。我听说过那个学校,是种满紫荆树的校园,秋天的时候,花事非常盛大。但之后锋并没有主动联系我,我起意去赏花的念头也在不知不觉间没有了。

两年后外婆去世,在丧礼上,我才算再见到他。那时我们有十年没见了。他像小时候一样,走到在我面前,安静地笑。他的长相变化很大,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是开着豪车去的,话不多,走路的样子像一个爆发户。家人说他大学没念完就跟着别人炒股票赚了很多钱,以后是要做大买卖的人。

之后再次见到他,是去年冬天的时候。我被临时调去脑科帮忙。在诊室路上迎面碰到他。他先喊的我,侧身到我跟着,安静地笑,然后告诉我,他是来看病的,脑子里长了一小瘤子,良性,但可能会压迫他的视觉神经。说完,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向我介绍了站在他身旁的女子,说是新交的女朋友。

后来他去了国外,用境外的号码给我打过两次电话。我知道他又换了女朋友,知道他养了十几只猫,知道他的瘤子在以迅疾的速度长大。他说有时突然看不清东西了。最近一次电话来,还是几个月前,他说想见见我,希望在冬天到来之前。他说南方没有秋天,冬天说来就会来。

之后又音讯全无。

直到那天来医院找我。他暴瘦了,但我还是认出他来。我当时见到他又激动又伤心又生气。激动的是能再见到他,伤心是因为他的病,气就气他那么久不联系,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我板着脸,叫他走,我要加班。他退到旁边的长椅,直接伸直了腿躺下,闭了眼,笑笑地说,那我等你等到下班,等到死在这里。

加完班,推醒他,一直不搭理他。真的,我讨厌无缘无故就消失的病人。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一直安静地远远跟着我。到家门口的时候,一个喝醉酒的高大男子,突然上前来拉扯我。锋急急冲上前来,到与对方厮打。他那身形和体力,自然是打不过别人的,还好有保安过来。

后来,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无家可归,我还是收留了他。第一个晚上,我们就在一起了。仿佛我们本就是恋人,只是在人群中走散。在一起的那十八天里,我们也像恋人一样,一起说话,吃饭,看电视,睡觉。

他说我是他捡来的人,要我对他负责到底。但他拒绝去医院。放疗化疗这些,提都不可以提。我什么都依他。

于是,他这样不告而别我也是依他的。

锋最后还是出现了,也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那是他不辞而别后一个月零三天。他再次出现在我们科室,在主任医师的门口。很明显他不是来找我的。

他被一个妇人揪着头发和衣领,弯着腰,挨打。对方对他进行疯狂掌掴。我认得那个妇人,是先前那个切除了整个子宫的女孩的母亲。

曹抱着双手站在门边,只是大声呵斥着什么,却并不拉妇人。

我冲上前去推开。锋最终被放松后没有跟我一句说话,好像眼睛又看不清了。他的样子也很狼狈,瑟缩着身子更像个孩子了。曹喊他进去。他突然晕倒了......

曹从当天下午起,开始申请长休假。科室的人说,下午被妇人打的是他儿子,现在病危了,脑癌,可怜主任才知道。

晚上下班回家,楼下保安告诉我,说锋来过了。后来保安又好奇地问我是不是因为那晚的事还在和男朋友闹别扭。我问哪晚,什么事。保安告诉我,说一个多月前,就是我加班最晚回来那次,锋一直在楼下等我,后来看到另外一个年长的男人送我回来,我和那人拥抱......

两场大雨之后,天气突然转凉。仿佛秋天才刚到,冬天就迫不急待要来临。南方果然连秋天都没有。小区门口半死不活的白玉兰已经被移走,种上了洋紫荆。

我捡回的人,没有陪我过完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