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儒家论人格美的“风骨”精神

儒家在自然美方面重视“比德”,在人格美方面崇尚“风骨”。

一、“风骨”的由来及释义

“风骨”本是魏晋人物品藻用语。其中,“风”本是对人物身上看不见、摸不着而又可以感受到的“神”的譬喻。如王夷甫自称“风神英俊”(12),桓彝称谢安“此儿风神秀彻”(13),《续晋阳秋》评谢安“风神调畅”,王弥“风神清令”(14),《中兴书》谓郗恢“风神魁梧”(15)。再进一步,便直接用“风”指代“神”。如《世说新语》品鉴人物时所说的“风”“风器”“风气”“风期”“风情”“风味”“风韵”“风姿”等等,按徐复观的分析,均可视为“神”的易名(16)。“神”在人的形体中所处的地位,相当于“骨”在人的肉体中所处的位置。形之待神,相当于体之待骨。在指称人的内在精神元素这一点上,“骨”与“神”及其譬喻“风”是近义词。如魏晋人谓“阮思旷骨气不及右军”,蔡叔子谓“韩康伯虽无骨干,然亦肤立”(17)。顾恺之《论画》评《三马》“隽骨天奇”,评《孙武》“骨趣甚奇”。“骨”在这个意义上就成为“风”的易名了,所以古人“风骨”联言。谢赫《古画品录》论曹不兴,讲“观其风骨”,《晋帝纪》称道王羲之“风骨清举”,其“风骨”皆指人物的精神。唐张怀瓘《书议》“风神骨气”联言,并以此为上。因此,清代李重华《贞一斋诗说》解释说:“风含于神,骨备于气,知神气即风骨在其中”。

魏晋人物品鉴中所讲的“风骨”,在玄学的氛围中,含有超越儒教名教道德的清逸追求。不过玄学是儒道合一的混合体,也是一个复杂多元的概念。魏晋的一些名士,认为“名教”出于“自然”(向秀),“六经为太阳,不学为长夜”(张辽叔),所以“风骨”作为一种人格的内在精神,即便在魏晋,也不排除有儒家的道德内涵。《世说新语·赏誉》载:“王右军目陈玄伯:块垒有正骨。”“正骨”即品格刚正的意思。陈玄伯是西晋文王时期人,曾官侍中、尚书左仆射,为人非常正直,《世说新语·方正》也记载过他。这“方正”乃是儒家的道德概念。“风骨”的这一儒家特质,在儒家思想恢复主宰地位的唐代以后,大体上成为主导涵义。如李延寿《南史》赞赏“风骨梗正”,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竹篇序》崇尚“汉魏风骨”,严羽《沧浪诗话》美誉“盛唐风骨”,殷璠《河岳英灵集》赞赏“风骨凛然”,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五称道岑参诗“以风骨为主”,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称道庾信诗“常见风骨”,卷下称道朱熹五言诗“意趣风骨自见”,“为德人之音”,等等。梁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风骨”引入文学园地,设专篇予以系统论析。他将“风骨”的源头追溯到包含着儒家教化寄托的《诗经》的“风”诗,亦然。

二、“风骨”作为儒家人格美范畴的内涵

“风骨”作为儒家的人格美范畴,首先体现为兼济天下的入世精神、忠贞不阿的做人品格。“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18)、“穷年优黎元,叹息肠内热”(19)、“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20)、“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21)“风骨”美要求以一种积极入世的态度介入现实,经邦济世,建功立业,报效天下苍生。有风骨的人用世而不媚世,忠于天下苍生而不谄谀统治者,体现出不随波逐流的高风亮节和耿介不阿的铮铮铁骨。这用世又不媚世、忠义而耿介的双重意义可用两句诗来概括:“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是积极用世的一面;“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这是耿介不阿的一面。“忠义”是“风骨”美的主旋律。正如纪昀《书韩致尧翰林集后》所说:“忠义之气发乎情”,“遂能风骨内生”。(22)

其次,“风骨”美具有流动、奔放、炽热、直露的情感。由于积极入世,渴望建功立业,所以对一切就不可能心如止水、无动于衷,相反,胸中总是滚动着各种热切的功利愿望和强烈的爱憎情感。“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23)、“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24)、“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25)。“风骨”贴近现实,慷慨任气,拒绝含蓄,崇尚奔放,倾向于把崇高的抱负、耿介的胸襟、炽热的感情一览无余、不假掩饰的倾泻出来,什么“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26),什么“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蟊贼”(27),什么“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28),什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29),一切情怀都是那样明朗直接,奔腾汹涌。如果把儒家崇尚的“风骨”美与道家崇尚的“平淡”美作一番比较,便会发现,“平淡”主静“风骨”主动。朱光潜说:“刚性美是动的,柔性美是静的。”(30)“平淡”主超脱,所以能够息绝相念,由空入静,不动情感,看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静止之境,拥有“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的闲情逸致。“风骨”美展现的则始终是一个万象丛生、生生不息的动态世界。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可为这方面的绝佳注脚:“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北宋范温《潜溪诗眼》称建安诗“其言直致而少对偶”。“直致”二字,道出了“风骨”美在表现方式上的直露特色。周紫芝《竹坡诗话》说:“诗人造语用字,有著意道处,往往颇露风骨。”也揭示了“风骨”显示的直露特色。

再次,“风骨”美是一种刚健有力的美。高尚的抱负、耿介的胸襟、炽热的情感直露、奔放地表现出来,就会形成一股激动人心、如同“骨鲠”一般的“风力”,所以刘勰《文心雕龙·风骨》对“风骨”特质的形容是“刚健既实,辉光乃新”;“文明以健”,“意气骏爽”;如“体之树骸”,“蔚彼风力”,富有“风骨之力”。清人马荣祖《文颂·风骨》对“风骨”特点的描述是“溟鹏天飞,六月乃息。荡日垂云,山川失色。问何能然,中挟神力。”因而,“风骨”包含着一种以刚健为特色的“力学的崇高”。古人称“风骨”为“风力”,如“建安风力”(31)。有风骨的作品“骨劲而气猛”“肌丰而力沉”(32)。而“负声无力”就“风骨不飞”(33);气力“萎弱”便“少气骨”(34)。“风骨”的力量特征,与其喻体“骨”的物理特性很有联系。如赵翼《瓯北诗话》卷八称“骨坚力劲”,刘熙载《艺概·书概》称“骨之奇劲”,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称“骨力绝遒”,都是如此。于是,“风骨”美便具有了“峻”“健”“遒”“奇”“卓尔”等的力量形容。如刘勰《文心雕龙》评潘勖:“其骨髓峻。”评司马相如:“其风力遒。”钟嵘《诗品》评曹植:“骨气奇高”,“卓尔不群”。评刘桢:“仗气爱奇”。高適《答侯少府》云:“风骨超常伦。”范温《潜溪诗眼》称:“格力遒壮。”谢榛《四溟诗话》卷四评诗曰:“精拔有骨。”王世懋《艺圃撷余》说:“气骨峻峻。”胡震亨《唐音癸签》称:“岑尤陡健,歌行磊落奇俊。”贺贻孙《诗筏》评沈约《别范安成》诗“风骨遒上”。毛先舒《诗辩坻》卷三说“风骨浑劲”。王士祯《五言诗凡例》称“风骨甚遒”。如此等等,实际上都是对“风骨”的刚健有力之美的不同侧面的表述。在这个意义上,古人称“风骨”为“风清骨峻”。(35)

三、“风骨”作为艺术美范畴与人格美的关系

自从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风骨”列为专篇,“风骨”便从一个儒家的人格美范畴演变为一个艺术美范畴。如李嗣真《书品后》评宋文帝书法时说:“宋文帝有子敬(王献之)风骨,超纵狼藉,翕焕为美。”然而,正如叶燮《原诗》所说:“诗之基,其人之胸襟也。”艺术中崇尚的“风骨”美,究其实乃是艺术家人格美、道德美的体现。在儒家看来,道为本艺为末,人品决定着文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36),“一命文人,无足观矣”(37),必先道德而后文章,“先器识而后文艺”(38)。如果舍弃道德之大,忘记风骨之本,沉迷于章句格律形式,便属于“玩物丧志”的“雕虫小技”,大丈夫是不屑为、不能为的。所以古人说:“诗以风骨为要”(39);“诗主风骨,不专文采”(40)。这里的“风骨”,都可看作儒家方正不阿的人格美、道德美的写照。如刘熙载《艺概·赋概》云:“《楚辞》风骨高。”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云:“《易水歌》仅十数言,而凄婉激烈,风骨情景,种种具备。”范温《潜溪诗眼》云:“建安诗辩而不华……得风雅骚人之气骨。”毛先舒《诗辩坻》卷第三云:“陈伯玉律体,清雄为骨,锦绣为姿,设色妍丽,寓意苍远。”

作为一种诗学风格,“风骨”美在体现艺术家人格美的同时,又在“结言端直”(41)、“骨法用笔”(42)、“词峰峻上”(43)、“风调高雅”(44),“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45)等形式方面追求骨力之美,与刚健峻遒的内涵追求汇合成“力学的崇高”,并通过“苍壮”“巨丽”之类阔大气象的描绘,形成“数学的崇高”。如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窦泉《述书赋》云:“太宗备集王书……风骨巨丽,碑版峥嵘。”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六评价高子勉、傅与砺诗:“风骨苍然,多得老杜句格。”又内编卷三评风骨诗:“浑朴莽苍。”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赞曹植诗:“气骨博厚。”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评李希涯《花将军歌》:“纵横激壮。”姚莹《廌青诗集序》崇尚“风骨坚壮”(46)。如“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胡应麟评曰:“大有汉魏风骨”。又如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无不以其阔大的景象体现出风骨的崇高色彩。于是,由《楚辞》《易水歌》《敕勒歌》、左思、曹氏父子、建安七子、陈子昂、杜甫、高適、岑参、王昌龄、王之涣、陆游、辛弃疾、陈廷焯等人,构成了在中国古代诗歌园地中骨力遒健、阔大苍茫的“风骨”一脉。

于是,“风骨”成为艺术家以积极的入世态度、炽烈的情感创造的一种阳刚风格美。它袒露着忠贞耿介的儒家人格,洋溢着兼济天下的儒家理想,沉潜着坚韧不拔的意志,滚荡着如汤如沸的情潮,展现着雄奇阔大的气象,彰显着铿锵遒劲的力量,具有一种“感发志意”的强大的教化功能,能使人在震撼之中自我能检省,奋发向上,提升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