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鼙鼓声中涉江人:沈祖棻词赏析集
- 张宏生
- 2094字
- 2021-03-31 14:35:17
蝶恋花
医院既毁,寄寓友所而日就治焉。寻帆因事先返嘉州,居停又以寇机夜袭移乡。流徙传舍,客况愈难为怀矣。
珠箔飘灯人又去。月冷荒城,警角声凄楚。瘦影相扶愁转步。香瘢未褪红丝缕。 访里寻邻迷旧处。燕子惊飞,更傍谁家住。肠断千山闻杜宇。梦中不识江南路。
1940年4月,沈祖棻因检查出腹中生瘤,由雅安前往成都进行手术治疗。其间经历半夜医院失火事件,有词《宴清都》记之。医院被毁后,她与程千帆借住于友人唐圭璋的寓所。后程因事先返嘉州,加以敌机夜袭成都,沈祖棻不得不拖着病体流徙乡下,艰苦备尝,遂写下这首《蝶恋花》。词前小序清楚地交代了当时情境与心境,“客况愈难为怀”,可见客中愁绪之深,然而这愁绪并非仅仅思乡之一端。
起笔化用李商隐“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的名句,却与红楼、歌舞均无涉,所谓“人又去”,如小序所言,是因“寇机夜袭”而不得不流离转徙。“珠箔飘灯”,点夜晚;“人又去”,点“移乡”。古典与今情巧妙地融合为一,古老的意境被用来书写二十世纪中日战争中的个人体验,这有意为之的创新是沈祖棻这一时期词作的特点。夜间奔逃,所见是“月冷荒城”,所闻是“警角声凄楚”,月色清冷,城池荒凉,加以警报声凄楚,一笔笔都渲染出词人深夜奔逃时的惊惧凄惶。此时的沈祖棻,刚做完腹部肿瘤的切除手术,病体既未痊愈,身体仍十分瘦弱,故有“瘦影相扶愁转步。香瘢未褪红丝缕”的描写。前句写出词人由人搀扶出行时的举步维艰,后句写出当时伤口未愈、手术刀口的缝线还未拆除的实况。“香瘢”原指女子手腕上印痕,吴文英有词云:“香瘢新褪红丝腕。”(《踏莎行》)吴词重在描写“润玉笼绡”的佳人风致,而此处词人却特意以“未褪”对比吴词中的“新褪”,这种有意为之的对比使得读者眼前一亮:旧有名句中的意境被全然颠覆,小词中常见的纤纤佳人形象被现代意义上的流亡病妇形象所代替,且以“红丝缕”代指手术刀口缝线,这种切合当时情境的书写实在可称为“奇笔”。
这种以古典书写今情的手法在当时被沈祖棻广泛采用,比如当沈祖棻因病接受外科手术,她写下《宴清都》记录这段经历。词中她将割去腹部肿瘤兼盲肠的外科手术写成“凭教剪断柔肠”;病床上铺着的床褥,是“罗裀比雪”;术后用医用纱布包裹手术伤口,竟然是轻柔的“素纱轻护”;现代医术中所使用的手术刀,则是“并刀似水”,与周邦彦笔下柔情蜜意的“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少年游》)恰好构成一种反讽。火灾的可怖,被渲染成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烟横锦榭,霞飞画栋,劫灰红舞。”一千多年来词作中古老且传统的意象皆被她以生花妙笔描绘为此时此刻的日常意象,既灵动活泼又允当贴切。词的创作已有千年历史,而这种精妙的改写与活用,在词史中是不多见的。
上阕是现实的流离,下阕是梦中的追忆。过片“访里寻邻迷旧处”化用张炎《渡江云》词意:“乱花流水外,访里寻邻,都是可怜时。”在异乡流离的深夜,自小在吴门深宅大院中衣食无忧长大的女词人,必然会深深怀念江南故家,然而梦中“访里寻邻”却迷失了旧处,昔日“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的庭前燕子,却如苏轼笔下的孤鸿,“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卜算子》),且不知傍谁家栖息。此时此刻,离故乡已是千山之外;此情此景,正闻蜀地杜鹃断肠哀啼。女词人只能求之于梦境,却无奈“梦中不识江南路”,这是化用南朝梁沈约的名句:“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别范安成》)增以“江南”二字,是女词人乡愁的永恒所指。事实上,在漂泊蜀地的岁月中,她的词作经常写到有关江南的梦境:“熏笼经岁别。故箧馀香歇。昨梦到横塘。一川烟草长。”(《菩萨蛮》)“虎阜横塘数夕晨。年年归梦绕吴门。客衫应许浣征尘。”(《浣溪沙》)因在她的回忆里,故乡的生活是如此静好:“依依柳色横塘路。未解惜,流年度。妆罢日长无意绪。听莺台榭,映花窗户。只是寻常住。”(《青玉案》)“柳度莺簧,花围蝶梦,尚觉银屏春浅。曲槛回廊,是江南庭院。”(《拜星月慢》)只可惜这一次,“梦中不识江南路”,连梦也到不了江南,更可见思乡之切,遗憾之深。汪东评此下阕:“是墨是泪。”确为得其词心。
这首词和前此《宴清都》、《霜叶飞》等词都很能代表沈祖棻在避乱四川时期的艺术创新:她开始尝试以小词书写现实,为了将这种古老的文体、古典的意象与当下的现实、新有的事物相融合,她采用了提炼、夸张、反语、渲染等艺术手法,这些艺术手法使得这一时期她的词作由古色古香转为活色生香,富有即兴的现实感。而且,这样的词作也显示出沈祖棻性格中的坚韧与通达,这在女性词人中实在难得。
不应忘记的是,这些作品是由艰苦备尝的年轻女词人在病榻边、在躲避空袭时、在“流徙传舍”中写出。现实世界中的沉哀无奈被她在艺术世界中以词笔来记录与排遣——这很容易让人想到钱锺书逃难时写《围城》,张允和“文革”中挨斗时默念昆曲自娱。在苦难来临时一个人如何去承受与排解,其实更能彰显此人的性情与境界。刚过而立之年的女词人,在时事艰难、久病缠绵中,反而逐渐发展出一种既属于她个人也属于她所处时代的词作写法,随着她流亡岁月的持续,她将更广泛地以这种创新手法来写“词”。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正适用于这一时期的沈祖棻。
/黄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