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清都

庚辰四月,余以腹中生瘤,自雅州移成都割治。未痊而医院午夜忽告失慎。奔命濒危,仅乃获免。千帆方由旅馆驰赴火场,四觅不获,迨晓始知余尚在。相见持泣,经过似梦,不可无词。

未了伤心语。回廊转、绿云深隔朱户。罗比雪,并刀似水,素纱轻护。凭教剪断柔肠,割瘤时并去盲肠。剪不断相思一缕。甚更仗、寸寸情丝,殷勤为系魂住。 迷离梦回珠馆,谁扶病骨,愁认归路。烟横锦榭,霞飞画栋,劫灰红舞。长街月沉风急,翠袖薄、难禁夜露。喜晓窗,泪眼相看,搴帷乍遇。

在词发展的最初阶段,小序并未出现。经过北宋张先、苏轼等人的努力,小序成为词的重要组成部分,承担点明词旨的叙事功能。宋代著名的词人如周邦彦、姜夔、周密等人,都很重视小序。姜夔词的小序尤为令人称道,他使小序达到与词情文相生的高度,甚至小序本身就是非常优美的散文诗。此后的作者,在精心结构词章之时,同样也会对小序倾注很大的热情,而且常常使得小序与词的正文之间,形成非常奇妙的一种张力,二者互相激发,能为词营造更为广大的叙事和抒情空间。这首《宴清都》词便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例证。

本词小序已交代了词中所叙之事的梗概,参照词人本期其他作品可知:1940年5、6月间(农历庚辰年四月),词人因患子宫肌瘤,自雅安赴成都,入四圣祠医院手术医治。尚未痊愈,医院突然中宵失火,衣物行李俱遭焚毁,词人重病之馀奔命不暇,仅以身免。丈夫自旅馆得到讯息,赶赴火场营救,但到处皆找不到。直到拂晓以后,方知词人幸免于难。二人劫后馀生,相见不觉涕泣。

词的正文,则在小序叙事的基础上加以抒情性的渲染与勾勒,虚实相生,情事摇漾,同时在个人遭际中寄寓了家仇国恨。

上阕由实入虚。“未了伤心语”一句突兀而起,为全词奠定了感伤的情绪基调;同时也是在实写手术之前夫妻双方珍重作别、依依不舍的情态,点明二人感情的真挚,也为全词伏下夫妇真情这一主线。“回廊转、绿云深隔朱户”一句,通过词人的视角实写入院,点明医院的回廊往复。“深隔”二字,由实返虚,写夫妇二人由合而分,承上启下,为词人情思的百转千回提供映照。“罗裀比雪,并刀似水,素纱轻护”句实写手术的详细过程。“凭教剪断柔肠,剪不断相思一缕”一句,承上句点明手术细节,“柔肠”是实,“相思”是虚,词人用两个“剪”字巧妙地由实转虚,写出了夫妇间的情爱深重,也为下句“甚更仗、寸寸情丝,殷勤为系魂住”的强烈抒情埋下伏笔。

下阕由虚返实。“迷离梦回珠馆,谁扶病骨,愁认归路”句写梦境中难以回归家园,但家园究竟指什么?词人生于苏州,成年后先后求学于上海、南京;抗战中,南京沦陷,词人夫妇结缡于安徽屯溪;随后溯江西上,最后暂居于四川雅安。对于词人而言,这些曾经的居所都有可能是她梦境中萦回欲赴的“珠馆”或者“归路”。不过,除了雅安,其馀诸处皆已被日寇的铁蹄蹂躏侵袭。珠馆难回,归路愁认,不仅是梦魇,更是残酷的现实。词人的个人遭际与家国愁恨因此而合二为一,词的情感空间被极大拓宽。“烟横锦榭,霞飞画栋,劫灰红舞”句,承上而来,既实写医院突遭火灾而被焚为白地,也虚写祖国的大好河山、名城胜境在日寇的烧杀抢掠中变成废墟。“长街月沉风急,翠袖薄、难禁夜露。喜晓窗,泪眼相看,搴帷乍遇”数句则回到现实,写词人自火灾中孤身逃难,彷徨孑立于街头,直至天明之后方与得讯即来寻访的丈夫相遇。词人夫妇于是由分而合,复与上阕的由合至分相映衬。这种经历两重死生之别(手术、火灾)后的重逢,以及重逢后夫妇二人的悲喜交接,亦可与词作开头“未了伤心语”相映照,道尽二人在劫难中相互扶持的真挚,也使得全词所要抒发的真情真意能一以贯之、回环往复。

有关本词,词人的老师汪东先生曾评论“长街”以下为“清真家数”。或指词人熔炼前人成句,颇有周邦彦运化唐人佳句入词并能允正妥帖的神髓。“长街”二句,明显化用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诸句,而夫妇劫后重逢、惊定拭泪、相对唏嘘的场景,更堪与杜甫《羌村三首》所营造的情感意境相接武。但本词对周邦彦的效法,可能并不止于对前人语典的化用。

如前所述,本词在小序叙事的基础上,用情事发生、发展的时空顺序来组织词章,在勾连词作时,还运用虚实相生的手法,使词产生跳跃性的回环往复式的效果,时空场景交错叠映,章法谨严而结构繁复,体现了对周邦彦词的心摹手追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词人此前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效法周邦彦的还有数首,如《玲珑四犯·寄怀素秋,用清真体》:

照海惊烽,早处处空城,寒角吹遍。转尽车尘,才得间关重见。杯酒待换悲凉,可奈旧狂都减。未凭高客意先倦,凄绝故园心眼。 夜窗秋雨灯重剪。有离人、泪珠千点。伤心更作天涯别,回首巴山远。愁寄一叶怨题,写不尽、吟边万感。剩断魂夜夜,分付与,寒潮管。

铺叙精密,结构分明,关键之处,用虚字如“早”、“才得”、“可奈”、“未”、“有”、“更作”、“剩”来承接勾勒,全词具备类似于周邦彦那样的叙事针脚细密、步步为营,情感基调愈转愈厚、笔意兼到的风神。《宴清都》词虽未采用这些虚字,但叙事的细密和情感的醇厚则与《玲珑四犯》如出一辙。词人同时期另一首作品《过秦楼·六月重入四圣祠医院作》,汪东先生评曰:“叙事细腻熨帖,是词境最难处。”又说:“宛转极矣。而下语乃如珠走盘,如丸下坂,经营刻意,复返自然。”这些评语,应同样都适用于《宴清都》词。从这些词作对周邦彦词的体认和效法来看,词人的创作,确实已由早期的“覃思多暇,摹绘景物,才情妍妙,故其辞窈然以舒”(汪东《涉江词稿序》)而别臻高境。

“迨遭世板荡,奔窜殊域,骨肉凋谢之痛,思妇离别之感,国忧家恤,萃此一身。言之则触忌讳,茹之则有未甘,憔悴呻吟,唯取自喻。”(汪东《涉江词稿序》)词人在抗日战争中的作品,不仅有直面现实、可补历史的佳作如《临江仙》八首等,更有词作着眼于对战乱之中社会生活画面的摹绘与自身心灵世界的探索。本词与词人此期的大部分创作都属于后者。这些用个人的经历与心理去勾勒时代的细节,恰与晚清周济等人所强调的“词史”之作相符合,并可与杜甫“诗史”的传统相承接。

尚须注意的是,本词将现代意象融入词语,“罗裀”指病床的褥垫,“并刀”指手术刀、“素纱”指术后包扎伤口的纱布,这些意象,非常精妙地表现了现代医院做手术的具体情形和细节,同时也并未在词旨表达和意境熔炼方面造成扞格。晚清以来,“诗界革命”强调“新意境”、“新语句”和“旧风格”(梁启超《夏威夷游记》),本词其实已提供了一个融新意象入古典的绝佳例证,或可为现代旧体诗词的生成转化提供一种可能的进路。

/陈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