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日月长明昭

空亡的面具碎开,人还活着。

虽然他的存在早不能以生死概念来界定。

擂场中的师弟迟疑了。他应该是第一次看清空亡的全脸,惊愕之余保持着捏住对手心脏的诡异姿势惶然回头用目光找我,无法擅作主张终结恩怨。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踢了踢腿边的铃铛去问雍王:

“我现在能进去了吗?”

雍王看了看擂场对面的武林群侠,从鼻子里哼了个“准”。兴许是从天子收回兵权命他返京的时候就已经预见了今日的败局,他对这个结果反应不大。老和尚使尽浑身解数仍推不翻社稷,雍王同样没本事把无视朝代更迭存在的中原武林一举吞并。江湖与朝廷就像太极阴阳,两股势力水火不容,却相辅相生。

我了解师弟,他迟迟不杀空亡是在顾念我。可老不修酗酒多年疏于道德管教,导致春浅姑娘长成了个认理不认亲的人,没那么重的思想包袱。我快步走过去,从帕子中掏出山鬼临走前留下的匕首:

“白樯欺师灭祖残害同门,落得如此下场乃是咎由自取。今日请在场各位做个见证,由小女代太师父执行门规,让地府来的滚回地府。空亡,你领死吧。”

空亡睁着空洞的眼睛,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有些好奇的在想他究竟听没听到我的话,高高举起匕首,被师弟猛的伸手挡住:

“姑娘三思……他终归是你父亲。”

我无力的笑笑:“弑师的事都干过了,何况弑父呢?你不是下不去手吗,让开。”

师弟见我心意已决,撤手叹道:“师父之死,过不在你。我愿同姑娘一并担此杀孽。”

我点点头,任由他握着我的手将山鬼的匕首推进空亡胸口,觉得天道因果理当如此,心中无比平静。

而师弟在做完这一切后终于力尽功散,瘫倒在地大口呕血。这是正常现象,没有缓解之法,我急忙去问场边掌门等人是否随身带了止血调伤的药散,自己跟着跪到地上去扶他坐起,尽量让人能好受一些。

空亡战败身死,柳残风和花忘庸那两套与朽心诀相关的笔记手札又是在开战前公开烧毁的,世间自此刻起再无那害人性命的妖功。雍王起身跨过红线踱到我和师弟面前,语气依然欠揍:

“冤有头债有主。本王恭喜千重山门大仇得报,长闲和武林诸位夙愿已成——叶司南,起来接旨。”说着还真拿出一卷锦缎所书的所谓旨意来。

我恶心透了雍王,一边抱住师弟不让他乱动,一边恶狠狠的抬头伸出手:“什么鬼玩意?拿来。”

雍王低头扫了一眼嘴角挂血的师弟,估计压根没指望他能真的躬身接旨,自己展开读道:

“陛下有旨。若你胜出且没死,则令擢为刑堂堂主。任期三年,官同大理寺卿,总领刑堂复建大小事宜。”

场边议论纷纷,谁都没想到朝廷输了决斗赌局还不忘打着叶公子的招牌收买人心。师弟更是不住皱眉:

“叶某经此一战经脉全废,终身不可练武,如何还能出任堂主要职?朱城中俞老捕头曾在旧刑堂中供职,对这些工作极为熟悉。柳残风一案使他无故蒙冤许多年,如今由他统筹复建之事才再合适不过。”

雍王道:“俞暮舟有他的去处,江湖上捕凶缉盗跑腿动手的活也轮不到你这堂主亲自出面。千重山门四平中正从无偏颇,你叶公子仁善之名冠绝武林。这是父皇本人同意重开刑堂的唯一要求,不过是名义上替朝廷打三年长工罢了,又不会要了你的命。”

他将圣旨丢在师弟身上,收拢禁卫欲意先行离开。空亡的尸体就在不远处,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努力搀着师弟站起来:

“殿下说的不错!冤有头债有主。妙相和空亡都清账了,该轮到你了。”

雍王骤然回头:“重建刑堂已得陛下应允,本王也会即刻传令从千重山门退兵,你还要什么?”

“简单。”我在怀中找了找,抽出了老不修那本被翻的稍稍有些掉封皮的笔记举在他面前:

“我要你今日当着武林众人的面,向我死去的师父磕头谢罪——不过是名义上有些丢天家的脸罢了,又不会要了你的命。”

雍王被我的胆大妄为气到了:“白春浅,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我且问你,我师父到底怎么死的?”我说着,眼中迸出了泪水。

“是谁派死太监两次三番上门滋事、打伤我师兄?是谁安插细作挑拨是非,之后又杀人灭口?小师叔下山后为什么会暴露身份被抓?是谁大军压境害死四师叔、胁迫掌门?你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心里没点数吗!?”

雍王前来观战,身边所带护卫只有一个小队,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多余朝廷数倍的的武林众人已经一点点围了过来。千重山门是非分明,雍王企图浑水摸鱼把所有的黑锅都甩到一个傀儡身的上,他想的挺美。

老和尚有千般罪业,雍王也一点不少。是他过激的行事手段加剧了矛盾,让老和尚的作恶师出有名。

“在摩诃寺的大殿中我听的清清楚楚,天子严令你不可再与江湖中人生事端。大丈夫敢作敢当,妙相死前可是被剥了皮的,你不过是磕个头道个歉而已,之后一辈子再不必和我等打交道。”

我摊平老不修的笔记,将掌门令也放在上面。众目睽睽中,雍王咬牙切齿,终归无可奈何屈下了那双大概只跪过太庙和他皇帝老子的尊贵膝盖。我细细品味着面前之人满脸的愤怒不甘,只觉得通体舒泰。他这一跪就算是代朝廷交了降表,变相承认了中原武林的合法性。无论他日皇城中主事的是谁,起码好几十年之内不会有人敢动取缔收编各大门派的小心思了。

“你会后悔的。”雍王站起身时表情仍然狰狞。

我耸耸肩,毫不介意他的狠话,扶着师弟慢慢往白露山庄走去,被大笑所阻断。

“白掌门这是回哪去?白露山庄是为七浦十埠的临时总坛,信州叛乱事败,总坛理应由朝廷接管充公。传本王令,立刻抄检白露山庄,清查庄中滞留者身份,将与七浦十埠有关者全部押走,闲杂人等一律赶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雍王明显不是君子,他多一刻都等不了。正当我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忽听一女子道:

“白露山庄上下仆役共计八十六人尽皆在此,这是名册,不劳军爷赶人。”

车辚辚马萧萧,花二小姐带着满满几车行李和几十名下人出现在枫树林中。她径自走到我和师弟面前:

“叶公子需要尽快找地方静养。城中清风堂药材齐全,不妨带他先去那里处理一下,晚些再回别馆。”

“至于各位远道而来的江湖朋友,丛笑已包下朱城大小客栈供大家落脚歇息。今日庄中不便,还请体谅。”

我勾着脑袋看向白露山庄所在的方向:“二小姐,山庄……”

“一座宅院,拿去好了。”

二小姐说着,朝在场众人一一点头致意后离开。她来去如风,从头到尾唯独不看雍王半眼。我忽然想到花家虽失了白露山庄,但财力上仍是天下无人可及的巨商大鳄。当初七浦十埠抵押出去的漕运生意如今完全落在了二小姐手上,重新购置十座同等大小的庄园都不在话下。两头下注,花家从一开始就是稳赢之姿。

人群陆续散去,掌门赶来帮我扶住师弟:

“依而今之势,叶师侄伤愈后便要就任刑堂了。小春浅你是打算留下陪他,还是跟我们一道回山门?”

我听他这么说,赶紧把还拿在手中的掌门令推过去:“从医者,自然是要留下照顾伤患。这掌门令天天攥在我手里可谓胆战心惊,既然山门事了,您也恢复如初,可不好再推脱了。”

“哎呀,”掌门说。

“你哪只眼睛见我恢复如初?每逢天寒下雨,胸口还是疼的很呐。三师叔主持山门十多年,掌门身份也端了将近半辈子,弄的小辈们谁见都怕。人老了,想歇了。辛苦活还是留给你们年轻人干吧。”

我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许是因为他那颗心脏原是老不修的,这几句无赖话说出来竟使我觉得出奇的熟悉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