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风烟倏消散

七月流火,天上无风无云。

白露山庄之外,平素鲜有人停留的枫树林如今一下子热闹非凡。林子中间被挂着铜铃的红线围出了一片长宽各五十步的草地作为“擂台”。决斗不可出圈,不设时限,以其中一人倒下或毙命为止。双方所持兵器须保持一致,若无兵器,则皆为空手应战。决斗全程不可有第三人闯入场地出手干扰,违者当场格杀……我觉得这条很多余,朽心诀之间的决斗根本就没人敢靠太近,刚巧让我这个子不够高的站在最前面。

师弟道:“江湖上其实极少遇到这种交手双方实力完全对等的情况,往往都是一对多、强对弱的无规则混战。身处其中,为求自保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多亏是这样众目睽睽的公平环境,我才觉得胜算大了一些。”

他今日很好看:头发束的高高的,一身素色的短打劲装不带多余装饰,既不招摇也不落拓,整个人丰神俊朗;而空亡已经候在擂场中,还是那副头戴面具一身漆黑的阴森模样。在我印象里空亡好像从未换过别的打扮,倒是体形又魁梧了一圈。

七浦十埠弄出的骚乱死了不少人,我很怀疑雍王这两个月里怕不是翻遍了信州城外的乱葬岗。自打知道了阳本朽心诀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以后我便觉得这个王八蛋像是民间怪谈里的活尸匠。好好的王爷,私下里却天天与碎肉为伍。

“我去去就来。”师弟对着我回身一笑,随即跨过红线。

没有仪式性的江湖客套和自报家门,所有人都能清晰的感觉到四周的一切日月山川在二人交手刹那猛烈摇晃起来,平地卷起的罡风迷的人睁不开眼,定力稍差更是被逼的连连后退。

直到尘埃散去,众人才看清场中那眼花缭乱的拳肘相接宛如翻天暮雨般一发不可收拾。筋骨直接碰撞在一起的响声沉闷而干脆,听的围观者浑身一阵刺痛。空气中反复叠加扩散的浓稠血腥不断刺激着五感,带来足以忘却呼吸的无上兴奋欢愉。空亡如深扎入地的石墩般以攻代守,师弟则像轻盈翻飞的翩翩蝴蝶。他飘逸凌空,不断变换身姿打出一记又一记直取人性命猛拳。

有压倒性的强悍劲力做支撑,一招一式之间便不需再强调多少策略配合。这才是朽心诀无所保留的本来面貌,若将枯坟老人比作溺死在自己无限幻觉中的癫狂画家,那份疯狂必定只能是出自他确实勾勒出了摇曳于彼岸、凡人看上一眼就当自瞎双目的一抹地狱朱红。

我对他们所用的外功套路一知半解,一时也辨不出谁更优,只知眼前上演的就是明明白白的强者对抗,看的人热血喷张,看的人忘乎所以。这大约是我此生未见、也绝不会再见到的风流浪漫。对武学极致的追求忽然变的没那么难以理解,甚至让人生出“若我是师弟,就这么死在决斗中好像也不错”的可怕念头。

三百招过,二者平分秋色。

包括掌门与小师叔在内的山门众人和尉宗师一起站在场地的另一端。而距我十余步开外,雍王由禁军护卫留出与旁边人的间隙。他坐在一张圈椅中低头把玩着腰间一枚玉佩的长穗,意外的对面前惊世骇俗的重要决战兴致不高。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他,挑位置时故意与朝廷诸人身处一侧。大家面朝同一个方向,不见不烦。

可师弟却在此时失手了:空亡忽然五指成爪,一手抓在他肩头,而那里正是他曾为我挡下老和尚致命一爪的相同位置。这一下迫使师弟不得不在半空临时止住已经打出了一半的掌力,第一次在有朽心诀护体的情况下作出了守势。我见他落在地上退了两步后才重新站住,衣服里沁出了血迹。

“姓叶的——!!”

我发狂般下意识要跑入场中拉他。还不等膝盖碰到红线上的铜铃,便被几个龙卫抽刀拦截。

按照比武前定下的规则,不论我身份如何、是否会武都不可能下场救人。师弟侧目看我时又笑了。他张着嘴,拿唇语说了句“没事”,而猛然绷紧后背肩头一弹,竟以内力震散凝滞在伤处的淤血,重振旗鼓又摆出了攻击姿态。

战斗继续。师弟一改之前专注于寻找机会一击致敌的打法,转而变成以躲闪为主的缠斗。我看见师弟经过刚才的一震,后背上的血迹颜色分明扩散的更开了,心中渐渐焦急。既怕他在旧伤上而白白消耗真气,更担心他身上那一点借来的龙血拖不了空亡太久。

高手对决,差距永远只在毫厘之间。在场就只有我清楚师弟的底,他根本没有和空亡磨时间的本钱。如果还不能尽快结束,等到龙血耗尽便是气绝之时。师弟很了解我的精神底线,他有意卖了个破绽将左肩伤处暴露在空亡眼前。趁着对方准备故技重施之际借力打力,右手反勾住他的左侧小臂一引一拽,其力道之凶悍,生是将那半截胳膊强行扯断。

类似的事情也就只有朽心诀这样的霸道心法才做的到了。空亡本人不过是具能走会动死体,缺了半截胳膊只会影响到个别招式的使用,伤口处连血都没流。而今二人各有一臂损伤,局势又被扳平了回来。

我看出来了,师弟的确是打算从一些不重要的点开始各个击破,好令对手一点点丧失行动能力。他想和空亡硬耗,可是他真的耗的起吗?空亡虽没有正常人的思维,肌肉记忆却还保留了武人的敏锐,迟早会把师弟身上来不及完全恢复的旧伤摸个一清二楚。如果他专挑这些地方下手,龙血的使用周期又将大大缩短数倍。

春浅姑娘终归还是废物一个,什么都做不了。我心中绝望,伸手握住面前龙卫的刀刃朝师弟大喊:

“三奇子戌寻大吉,申午辰寅子亥辰!”

师弟听后掌风一顿。他收手落地快速喘息了两口,眼神清明一片,也朝我大声道:

“龙德太岁与月将,天乙发用致福祥——多谢姑娘了!”说着伏低重心向空亡的下盘攻去。

放弃了空中灵活优势的简单腿法直扫对方最为坚硬扎实的大腿骨,偏是这看上去丝毫不符合攻击逻辑的一招意外奏效了。空亡立刻失去了脚下稳健,踉跄了好几步才找回平衡。

我只是出声并没有入场,因而不算是坏了规矩。这通莫名其妙的对答在围观众人中略略引起了一点小骚动,能理解当中奥妙的人看来不多。雍王此时才发现我一直站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不由也十分纳罕的看过来。他眯起眼睛犹豫一番,没有阻止我的行为。

规则漏洞的默许给了我莫大的鼓舞。我忽然找到了自己存在于场边观战的价值意义,站在原地放肆而大声的报起了天干地支。师弟专心于战斗把自身经脉上的问题交给我,我自会负责指点他最有利的调息办法。莫约又过了一二百招,师弟与我对答已经十分频繁,怕是十端清露所含的龙血早就耗尽,现在完全是靠他自己的病体残躯还在苦苦支撑了。

我实在没想过这仗到了最后会打成这个样。长时间高强度的注意力集中差不多快要掏空了脑子,可我一个错都不能犯。千里走钢丝,师弟的性命现在全然寄托在了那些的回答上,就看大家谁先力竭倒下了。

说回空亡,他也早已衣衫褴褛,左半侧身体的筋肉甚至人骨都裸露在外面,快被卸的不成人形了。他助跑几步后右手发力,单指戳向师弟喉间,却终于永远停止在了那里——

师弟先了空亡一步,也是以单手直直插入了他胸膛。

一颗勉强多跳了二十年的残破心脏终于见了天光。

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