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终章 小女白春浅

决斗之后又过去小半月。别馆的日子波澜不惊,外面的流言风起云涌。

朝廷一连降下六七道旨意,具体内容不得而知。有小道消息称雍王回京要当太子了,我寻思那敢情好,历朝没还见过哪个储君会闲到满世界追着江湖中人祸祸。比起这个,我还是更惊讶于新开刑堂的府衙直接选址在了白露山庄。就地取材循环利用,皇帝和他的倒霉儿子一样挺会省事。

师弟散功后虽废了经脉,好处是从此再不会被逆行的真气所扰,皮肉伤恢复起来很快。他为重建刑堂一事特意去请教俞老捕头,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柄黑沉沉的铁家伙。

“这是俞大人当年在刑堂用过的兵器。‘规天矩地’原是双尺,追缉柳残风时毁了一柄。他下月要调任信州提点刑狱,所剩这柄‘矩地’便送给我当个纪念。”

我很是遗憾:“俞老捕头能留下支支招也好啊。你一个人赤手空拳,这么多头绪要忙到什么时候呢。”

师弟道:“来年开衙,各大门派都会选派优秀弟子充任要职,起码先把刑堂四捕配齐。至于协理卷宗的专家,雍王倒是好心给我留了个人,你猜是谁?”

我嘿然一笑,问是不是俞先生,师弟点头夸我聪明。

“俞先生就是觉得在公门当差无聊才四处惹是生非。雍王记恨逐月楼那一箭,不许他轮值。这个刑堂判书他得干到死。”

我说那是真的惨,官差被抓到喝花酒要扣光月俸的。

里屋传来一阵响动,师弟问我:“有客人?”

“二小姐来收拾花家留在这里的一些杂物。她说这宅子没什么用,暂时空给咱俩。以后你每日从这里去供职也方便……天色不早,我就留她吃饭了。”

晚饭时有人在门外急急敲门。门打开,外面站着一身常服的雍王。他一个侍从都没带,倒真像是自己来的。

雍王见开门的是我也不多废话,如若无人往里闯。屋中的花二小姐当即起身去关门,结果被雍王反手伸进门缝撑住而没有关上——挤,就硬挤,回京前给他十个手指头都轧断。

“你走。”花二小姐陡然睁开了终年睡不醒的眼睛,奋力去摁门板。

“我不走!”

脆弱的门板不堪重负,被外面的巨大力道当场掰裂。没了这道隔阂,他二人气鼓鼓的对视而站,像两只随时准备打架的青蛙。

“我真要走了。”雍王说。

二小姐奇道:“你早该走了。”

“我不走!”

……又绕回来了!他俩说话跟推磨盘似的,我听着头大。

“还斗?都过去多少年了!”

“你是不是输不起?”

“谁输了?”

“那你倒是走啊!”

我躲在一旁把师弟从屋子里拉出来,左右比划一番,悄声问他:“你觉不觉得……”

师弟圆滑的埋着脸,样子全没有以前憨厚老实:

“我觉得咱们最好不要觉得。万一将来雍王真当了皇帝,我少不了得看他脸色。”

雍王跟二小姐又说了好些难懂的怪话,出来时脸色极差。他见师弟下意识护在我面前,怒极反笑道:

“省省。不是人人都跟你叶公子一样口味清奇,喜欢这种野丫头——本王可是来给你们送厚礼的。”

这人一直有把重要文书乱扔给别人的习惯,我不敢小觑,发现他丢来的是一册休书。里面以繁冗的辞藻细数了春浅姑娘出身卑微言行粗俗,心思刁顽才貌无一等诸多不配为妃的“罪状”。末了不忘殷殷规劝我多修德行做个好人,早日另觅良缘。

我对雍王近期这种小孩子拿泥巴互甩般的行径深表不齿:“凭什么是休弃不是和离?临走都不忘再恶心我一次?”

“天家没有和离一说,你知足吧。”

“扯淡。本朝民风开放,就你家事多?对了……”

我心念一动想起点也能恶心恶心他的事情,遂换了副幽深的口气徐徐说道:

“你知道二小姐有个儿子吗?才五六岁的年纪,盘货看账管教下人无一不通,打的一手好算盘。”

——我发誓,说完这番话后我在雍王脸上看到了此生见过最好笑的表情。

“花丛笑——!!”

他怒喝一声,气急败坏的又追进屋里去了。

论年纪,师弟其实是比我大的。按说这半年中他受伤总是我在照顾,一声“师姐”叫来不亏,可他仍只喊我姑娘。

师弟养伤期间我又去找了掌门很多次,每次都被晾在一旁插不上话。记忆中两位威严庄重的师叔在那日与我说开后彻底沦为了俩糟老头,成天躲在客栈中沉迷手谈对弈,站在门外便能听到两个臭棋篓子为了一局棋吵的急头白脸,绝口不提今后谁当来执掌山门:

“不干不干,就是不干。”掌门一边如不肯讲价的市侩小贩般跟我打马虎眼,一边催促六师叔:

“文老六你这人磨磨蹭蹭真是没劲,都长考了半天了,你还下是不下?”

山鬼的离开实在是带了个坏头。五师叔知道她还活着后哭了一场,隔日便抱琴出门说要去巡游天地;六师叔亦推脱自己是个“只知刀剑的莽夫”,不懂打理门派。小师叔进京,傻子一个人百无聊赖惨惨戚戚。他看不过去我日日前来骚扰掌门和他师父,倚在门边对我道:

“老虎要隐退,猴子要追夫。山门后辈中德才出众何其之多,还能找不出个继任掌门的合适人选?”

我铁青着脸把掌门令举到他鼻子前:“我看你就挺德才出众的,不如你来?”

我本来只想激一激傻子,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理直气壮把东西接了过去:

“我来就我来。”

掌门微微抬眼朝六师叔笑道:“棋下的不怎样,徒弟倒是教的比我好。”

——傻子就这么因为和我赌气,稀里糊涂得了两位长辈首肯,成了千重第三代正式掌门。

山门众人回去后,朱城中又只剩下我和师弟。我过了很久才知道雍王来的那个晚上,花二小姐在别馆收拾但没带走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先前师弟与空亡决战前夕我找她要、而她不肯给的那本无为剑谱。

师弟得了剑谱后大致翻了一遍,态度非常惊讶:

“朽心诀招招置人死地,可这无为剑却恰恰相反,居然招招只求阻敌自保。大道至简顺应天地,何须内力帮衬?真应了‘无为’之名。”他说着,手中已不自觉拿俞老捕头给的黑铁尺细细比划起来。

时间转眼到了八月十五。小地方的人心思简单,不管过什么节日都是灯市庙会的形式,我也硬牵了师弟上街凑热闹。两人是吃饱饭出来的,一路上只各买了串糖葫芦。师弟历来爱吃甜,我则咬了两口就觉得腻的慌,拿在手里晃荡走着。

城中石桥上华灯如昼人流如织。二人在桥下驻足,我不由指着桥啧啧感叹:

“六十多年前,花老宗师就是在这座桥上赴那三年之约,以万花剑谱为聘,与冷家小姐喜结良缘。”

师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姑娘要去桥上看看吗?”

“不用。人太多了。”

我低头笑起来,只见河水中桥身的倒影随波摇晃,虚虚实实,如梦似真。

“反正咱俩不是花老宗师和冷二小姐那么厉害的人物,我看这里也行。”

师弟不解:“这里?”

我转过身,忽然拿手里咬了一半的糖葫芦像拿剑一样指着他,退开一步做挑战状:

“小女白春浅,从小无父无母满身毒物,长大后弑师叛门曾为整个武林所不齿。平素无才无貌最爱骂人,年纪轻轻尚未完婚便已成弃妇。我倒敢问公子,可还愿娶?”

师弟也笑了,笃定抽过我手中已经化糖的黏糊糊竹签:

“在下叶司南,可巧从小也是无父无母,被人当成家畜圈养了十多年。好容易学了身武功,到头来全不能用,之后更曾当众悔婚天下第一的白露山庄。我倒也敢问姑娘,可还肯嫁?”

我挑眉:“怕你不成?公子且挑个日子来!”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很不错。”

“这不鬼扯吗?今天就咱俩!”

师弟挠挠头:“成亲可不是咱俩就够了吗?”

我一时语塞,竟挑不出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