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邦之风:李山讲《诗经》
- 李山
- 2252字
- 2021-04-02 00:02:44
五、风诗的艺术
经过两三百年的艺术积累之后,风诗的艺术达到了一个新的境地。其具体表现就是诗篇善于展现个人的内心和性灵。例如一些表现失败婚姻的篇章,如“卫地三风”的《谷风》《柏舟》《氓》等篇,面对不幸的婚姻,各有其态度,各有其性格,是诗篇表现人格多样化的范例。又如《周南·汝坟》“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的情感,何等的深挚;其“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的劝告,又何其正大庄严!《卫风·伯兮》篇中的女子,先是为自己丈夫“为王前驱”自豪,接着就是因离别的煎熬而痛苦万状,以至于用“焉得谖草,言树之背”的行径消除苦恼,离别煎熬下的性格又是多么动人!还有《郑风·将仲子》中那位在“爱”与“畏”之间徘徊的女子,以及《秦风·蒹葭》中“在水一方”翘望的情种,都在展现人物性情的丰富细腻上,达到了极高的程度。
风诗女性题材多,却不限于此。《郑风·缁衣》应该传达的就是郑国君子之流对郑武公、庄公两辈连续为周王朝卿士难掩的自喜。而《唐风·无衣》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把夺权得逞的晋国新君的奸雄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女性的悲欢往往不离家庭生活的圆缺美恶,男性的内心世界则常常不可估量,《唐风·无衣》所表现的就是男性人心险恶得出奇的一例。
风诗关注个人的情感、个人的命运。于是,在表现手法上,一种融述说与抒情的新诗体出现了。这就是经常被人提起的叙事诗,最知名的就是《卫风·氓》《邶风·谷风》等篇。风诗表现这些婚姻生活不幸的妇女,其“叙述”也别有样态。首先,不论是《氓》还是《谷风》,故事情节都不是完整的。例如《谷风》,对故事主人公婚姻生活的描述,除了述说自己的妇德表现之外,无任何具体事情。《氓》也是如此,只一句“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一笔带过;甚至女主人公婚姻如何破坏的,也都不做交代。如此的叙述还算是“叙事”吗?这与其说是叙事,不如说简要的叙述是为表现人物内心痛苦作必要铺陈。也就是说,这些所谓的“叙事”,都是包裹在抒发不幸遭遇者无尽苦楚这一大目标之下的,换言之,叙事包裹在抒情之中。这影响了古代诗歌对表现侧重点的选择,从而也影响了古代诗歌“叙事”传统的独特样态。例如《木兰诗》对木兰十年从军生活的简略交代,就是显著的一例。
风诗最大的艺术成就,是比兴手法的实践。所谓比兴,就是在艺术的感觉上将人带到天地自然之间,让天地清灵沁入心脾。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完全是一种满含怅惘之情的意境;像《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一章,女子待嫁的憧憬,全由暮春光景来表现;像《陈风·东门之杨》“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晳晳”两章,待人不至的苦恼焦急,就浸透在星光的明亮与树叶的声响之中。这才是真正的比兴之体,也是后来古典诗歌艺术的不二法门。
《诗经》,更具体说是风诗,确立了比兴这样一个需要后代诗人不断完善的艺术传统。这应该说是风诗最大的功劳之一。
此书初版,是若干年前的事情了。此次中华书局再版,又做了一些文字的修改,添了层级标题,加了一些插图。插图是吴娇博士绘制的,给书增了色。另外,编辑吴艳红女士为本书的策划和编校,付出了很多的心力。在此,一并表示感谢。最后,敬请读者不吝赐教!
李 山
2019年5月18日
(1) 《诗经》的创作年代,大约在从西周建立的公元前11世纪到春秋中期的公元前7世纪这样一个为期近五百年的时间段落中。
(2) 就商周的历史活动而言,向北可达燕山山脉及以北的更远地区,然而燕国无“风”。而《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燕国“自召公已下九世至惠侯”,就是说,在司马迁写《史记》时,燕国自召公以下至于西周后期的惠侯九代,无史料可征。这可能是材料丢失的缘故,或者可以解释为燕国曾与王朝断过联系。但是,到西周晚期燕国又颇为活跃,《诗·大雅·韩奕》言韩国之城为“燕师所完”可证。然而,此后仍无采诗之事,或许因为地域遥远?总之,这个问题还有待继续研究。此外,还有鲁国无“风”的问题。其实鲁国不是没有风诗,像《鲁颂》中有些作品,写法上很像风诗的笔调,只是反映社会基层生活的诗篇阙如。鲁国诗篇被称为“颂”,按照传统的说法,与儒家对鲁国的态度有关。不过,这也是一个尚待继续研究的难题。
(3) 王子初:《音乐考古》,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31—39页、第41页。
(4) 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3页。
(5) (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59页。
(6) 穆广科、王丽娅:《颂扬人祖伏羲女娲的原始巫舞——担经挑》,《民间文化》,2000年,第11—12期。
(7) 邵望平:《〈禹贡〉“九州”的考古学研究》,见苏秉琦主编《考古学文化论集》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11—30页。
(8) 钱锺书:《管锥编·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18—120页。
(9) 关于《绸缪》篇内容为“闹洞房”的理由,参看拙著《诗经析读》(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76页)。又《齐风·东方之日》篇似乎也是同类题材的诗,参看拙著《诗经析读》,第234—235页。
(10) 《秦风·黄鸟》尽管对“三良”从葬表示激烈的痛惜,却很难说是反殉葬的篇章。这一点,请参看拙著《诗经析读》第306页的注解。
(11) (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九,引应劭《汉书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53页。
(12) 关于此诗所言交通道路的矛盾及篇章主旨,请参看拙著《诗经选》(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63—68页)的注释与说明。
(13) 关于《周南·汉广》篇章主旨的说明,参看本书第十三讲《被误解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