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等写定叙录之义例
校雠工夫既毕,纷乱无序之简策始固定为有系统且有组织之书本,学者循序诵读,得以了解书本之内容,寻绎著者之思想,因而溯沿学术之源流,推求事实之得失,至是而书本之功用始克表现,而校书之劳力始不为枉费矣。然书本罗列,缤纷满目,选择既已绝难,寻取亦复不易。如是,则有书而无书之用,而目录学不可不亟亟讲求焉。故刘向等校书,“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汉志》。其义例如下:
(1)著录书名与篇目:今存古籍,惟《荀子》即孙卿。目录尚保存刘向原编状态,卷末列全书篇目,篇目各有第一第二字样,然后接写“撮其指意”之文章。
(2)叙述雠校之原委:将版本之同异,篇数之多少,文字之讹谬,简策之脱略,书名之异称,举凡一切有关雠校之原委,与校书人之姓名及上书之年月,无不备著于录,使学者得悉一书写定之经过。
(3)介绍著者之生平与思想:例如《雅琴赵氏叙录》介绍著者云:“赵氏者,勃海人赵定也。宣帝时,元康、神爵间,丞相奏能鼓琴者,勃海赵定、梁国龙德,皆召入见温室,使鼓琴,待诏。定为人尚清静,少言语,善鼓琴,时闲燕为《散操》,多为之泣涕者。”有此一段,则学者知《雅琴赵氏》之著者为一鼓琴专家,其书当甚有价值,为治音乐者所宜参考也。又如《晏子·叙录》介绍著者云:“晏子名婴,谥平仲,莱人。莱者,今东莱地也。晏子博闻强记,通于古今。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尽忠极谏,道齐国君得以行正,百姓得以附亲。不用则退耕于野,用则必不诎义,不可胁以邪。白刃虽交胸,终不受崔杼之劫。谏齐君,悬而至,顺而刻。及使诸侯,莫能诎其辞。其博通如此。盖次管仲,内能亲亲,外能厚贤。居相国之位,受万钟之禄,故亲戚待其禄而衣食五百余家,处士待而举火者亦甚众。晏子衣苴布之衣,糜鹿之裘,驾敝车疲马,尽以禄给亲戚朋友。齐人以此重之。”似此综述著者生平梗概,语简而意赅。著者精神既能活跃于纸上,学者于其所著之书自有不得不看之势。他如《孙卿·叙录》、《管子·叙录》之类,介绍著者,尤为详尽。馀书之叙录虽多亡佚,然辑其佚文犹多介绍著者之辞,殆于无书不述著者矣。至于不知著者为谁,则又有不知则阙疑之例,如于《内业》、《谰言》、《功议》、《儒家言》、《卫侯官》、《杂阴阳》、《燕十事》、《法家言》、《杂家言》,皆云:“不知作者”;于《宰氏》、《尹都尉》、《赵氏》、《王氏》,皆云:“不知何世。”亦不强不知以为知也。
(4)说明书名之含义,著书之原委,及书之性质:例如《易传·古五子叙录》:“分六十四卦,著之日辰,自甲子至于壬子,凡五子,故号曰《五子》。”《易传·淮南道训叙录》:“淮南王聘善为《易》者九人,从之采获,故中书署曰:《淮南九师书》。”《神输叙录》:“神输者,王道失则灾害生,得则四海输之祥瑞。”《周书·叙录》:“周时诰、誓,号令也。盖孔子所论百篇之馀也。”《世本·叙录》:“古史官明于古事者之所记也。录黄帝已来诸侯及卿大夫系谥名号,凡十五篇,与《左氏》合也。”《战国策·叙录》:“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其事继春秋以后,迄楚汉之起,二百四十五年间之事,皆定。”似此将一书主旨,扼要表出,使学者一望而知其书之性质,从而判别应读与否,此项工作效率之伟大,实超过其他各项工作一倍。无其他各项工作,固不能使此事臻于完善;然使徒有其他各项而少此一着,是犹画龙而不点睛也。
(5)辨别书之真伪:古书失传,往往有伪本冒替;后人著作,有时亦依托古人。向等校书,竟已先见及此。如《神农·叙录》“疑李悝及商君所说”,不信为上古神农之书。又如《黄帝泰素·叙录》“或言韩诸公孙之所作也。言阴阳五行,以为黄帝之道也,故曰《泰素》”。不信为黄帝之书。《周训·叙录》“人间小书,其言俗薄”,不信为周代之官书。又如《晏子·叙录》:“其书六篇,皆忠谏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又有复重,文辞颇异。不敢遗失,复列以为一篇。又有颇不合经术,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辨士所为者,故亦不敢失,复以为一篇。凡八篇。”同在一书之中,一部分与其他大部分之意旨或文辞有异,尚且别为外篇,不与内篇相混,其慎审可谓极矣。乃至《汉书·艺文志》所载辨伪之注,于《封胡》、《风后》、《力牧》、《鬼容区》诸书,皆云:“黄帝臣,依托也。”于《伊尹说》,则云:“其语浅薄,似依托也。”于《鬻子说》则云:“后世所加。”于《师旷》则云:“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也。”于《务成子》则云:“称尧问,非古语。”于《天乙》则云:“天乙谓汤,其言非殷时,皆依托也。”于《黄帝说》则云:“迂诞,依托。”于《大》则云:“传言禹所作,其文似后世语。”于《黄帝君臣》则云:“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也。”诸如此类,实皆向等校书叙录之辞,《汉志》从而节取之,使学者洞悉各书之真伪,不为伪书所欺。其功大矣。
(6)评论思想或史事之是非:向等校书,非特介绍著者之思想与书之内容而已,对于思想之价值或其书所载之史事,辄加以主观之批判。如《战国策·叙录》,论“周室自文、武始兴,崇道德,隆礼义……卒致之刑错……至秦孝公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湣然道德绝矣。……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之属,生从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卒致]天下大溃,[皆]诈伪之弊也。……夫使天下有所耻,故化可致也。苟以诈伪偷活取容,自上为之,何以率下?秦之败也,不亦宜乎”?此评论史事之例也。如《孙卿·叙录》谓:“唯孟轲、孙卿能尊仲尼……如人君能用孙卿,庶几于王。”《贾谊·叙录》谓:“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大。”此评论思想之例也。至如《列子·叙录》分析各篇思想之异同而指出其矛盾,尤为书评最佳之模范。略云:“列子者,郑人也,与郑缪公同时,盖有道者也。其学本于黄帝、老子,号曰道家。道家者,秉要执本,清虚无为;及其治身接物,务崇不竞,合于《六经》。而《穆王》《汤问》二篇,迂诞恢诡,非君子之言也。至于《力命篇》,一推分命;《扬子》之篇,唯贵放逸:二义乖背,不似一家之书。然各有所明,亦有可观者。”
(7)叙述学术源流:荀悦《汉纪》称“刘向典校经传,考异集同”。因述“《易》始自鲁商瞿、子木受于孔子”。以下云云,并与《汉书·儒林传》、《经典释文叙录》相同,而与刘向所奏各书叙录之文颇不相合。姚振宗断为《别录》中《辑略》之文。殊不知《别录》不必有辑略,而每书叙录中固有此种叙述学术之语句。试以《列子·叙录》备述“其学本于黄帝、老子,号曰道家”之例推之,便知“《易》始自鲁商瞿、子木受于孔子”一段文字必系“《易扬氏》二篇”之叙录无疑。盖欲论一家思想之是非,非推究其思想之渊源,比较其与各家思想之同异不可。举凡《汉纪》所引,姚振宗所认为《别录》之《辑略》,例如“《尚书》本自济南伏生”,“《诗》始自鲁申公作《古训》”,“《礼》始于鲁高堂生传《士礼》十八篇”,皆各书叙录之原文也。
(8)判定书之价值:《战国策·叙录》谓其书“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晏子·叙录》谓“其[内篇]六篇可常置旁御观”。《孙卿·叙录》谓“其书比于记传,可以为法”。《管子叙录》谓“凡《管子书》务富国安民,道约言要,可以晓合经义”。此皆为“录而奏之”之辞,旨在对皇帝贡献,故偏于政治。其结论虽未必全是,要之,此种判定一书价值之语,在叙录中要不可缺。如其或缺,则于学者择书殊少帮助也。
经此八项工作,合其所得为一篇文章,是名“叙录”,载在本书。书既有录,学者可一览而得其指归,然后因录以求书,因书而研究学术,无茫然不知所从之苦,无浪费精神之弊。而目录之学亦已由校雠之学蜕化而形成一部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