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余听到东隅的询问,有一瞬间的慌神,不过她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尽量平静地回道:“无事,我此次来不过是来寻家姐罢了,不曾想正巧遇到了东隅公子。”
书玉听到桑余这番说辞,心生疑惑,“桑姑娘,你不是来......”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桑余投来的淡淡一瞥止住了话音。
书玉方才不禁被她那一个眼神瞬间摄住心魂,他这才发现,桑余实在是生了一双极美的眼睛,淡淡的琥珀色眼瞳十分灵动,就像是会说话似的,只要她想,谁人都可以在她的眼波流转间读出她的心思。
在一旁的桑大小姐可不傻,她看了看话说了一半的书玉,又对着她那不自量力的庶妹轻蔑一笑,随即又柔声说道:“劳烦妹妹出来寻我了,都是我不好,我和东隅也是自小相识,这么些年不见,实在是有太多话要说,这才忘记了时间,妹妹不会怪罪我吧。”
桑余闻言,冷漠地扯了扯嘴角,“当然不会。”
“那便好。”桑瑜轻笑一声,然后又离东隅更近了一些,近乎贴在他的身上,娇声道:“那东隅,我今日便走了,明日再叙。”
“好,瑜儿路上慢些。”东隅浅笑道。
桑瑜恋恋不舍地放开东隅的手臂,极不情愿地朝着桑余走去。
桑余便只当看不出嫡姐看向自己的洋洋得意,礼貌客气地对东隅告别,“东隅公子,小女先走一步。”
“桑姑娘慢走。”东隅轻轻颔首,也客气的紧,与对待桑瑜的态度十分不同。
桑余面前扯出一个笑容,转身同桑瑜一起离去。
二人一同下楼,桑余跟在桑瑜的身后,论穿着看上去像是她的丫鬟一般,但是若是有人细看桑余,却会发现她身上那清淡如菊的气质,这绝对不是丫鬟能有的。
“真没想到妹妹也认识东隅,真是巧,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桑瑜像是为了刻意折辱桑余一般,特意走在她的前面,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罢了,又不当紧,没有必要向姐姐提起吧。”桑余声音仍是和往常一样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
“是了,若不是你我名字听起来相似,想来依照东隅的性子,他是断不会多搭理你的。”桑瑜说着,还特意侧头看了桑余一眼,露出胜利者一般的微笑。
可惜桑瑜并没有在她面上看到自己想要的反应,见她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木头脸,心中不禁暗骂她会装模作样。
“我同东隅是在我五岁那年去京城外祖家认识的,他是桑家世交京城慕氏嫡子,唤作慕宜年,东隅不过是他在江南的化名。”说到这里,桑瑜忍不住娇羞一笑。
“我们已经将近十年未见了,真没想到东隅竟是对我有意,否则又怎会恰巧将东隅作为自己在江南的化名。他定是心中有我,才会在慕家没落后来到江南。”
慕家嫡子?慕宜年?
桑余突然想到了前些日子府中的下人们的闲谈,原来东隅便是那慕家嫡子慕宜年!原来那个有惊人之姿的慕家嫡子没有死,而是流落到江南来了!
桑家与慕家是世交,她父亲又十分重情义,他投奔江南也是一个不错选择。
也怪不得当初的慕家公子能够搅动整个京城少女们的春心了,饶是他现在盲了双眼,也如此惊艳,桑余不禁想象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会是何等的风华。
桑瑜讲完了这些,忍不住又去看桑余的反应,却只见她还是一副木木的模样,心中烦躁。她最讨厌的便是她这庶妹看似清高的模样了。桑余也不看她是什么身份,难道真以为流着桑家的血,就和她一样是千金大小姐了吗,真是不自量力。
桑瑜见自己在庶妹身上讨不来乐子,便跺了跺脚,径直上了在天香居门口候着的华贵马车,扬尘而去。
桑余听到马车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抬起头看向马车扬起的尘土,眼神有些迷茫。
她不知自己心中为何心中会觉得憋闷。
桑瑜作为桑家的嫡女,自小都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吃穿用度都比自己好了不知多少,但是她从未羡慕过,桑瑜还从她手中抢走过不少她喜爱的东西,她也从未生气过。
可是这一次,她方才看着东隅对自己嫡姐那亲昵的态度,却是头一次对桑瑜生出了一份羡慕。
桑余抿了抿唇,移开目光,她觉得今日的阳光,着实有些刺眼,让她的眼睛都微微发酸。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转身离去。
桑余不知道的是,在天香居二楼临街那侧,一个身着白衣眼覆红绫的男子正站在窗边,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公子,这......”书玉看着桑余离去的身影,欲言又止。
“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东隅淡淡地问道。
“都安排妥了,桑大人大约半月内回府。”书玉正色回道。
“不知如此重义的桑伯父看到我时会作何反应,我还真是有些期待呢。”东隅微微挑起了嘴角,笑容有几分邪肆,和以往清冷的模样十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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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余心不在焉地洗完衣服回府时,便见门口停着桑瑜那华丽的马车,旁边候着一位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守在门口的下人看到马车后,便连忙跑了过去,跪趴在马车下,让自己蜷缩在一起,背挺得直直的,就像是一个人凳一般。
然后便见一只揽着粉色丹蔻的柔荑从马车中伸出,搭上那小丫鬟递过去的手。一只穿着粉椴金丝绣花鞋的玉足踏了出来,直接踩在那跪趴在马车下的小厮的背上。
紧接着,只见一个穿着烟粉色衣袍、梳堕马髻,满头金饰美人从车中走了出来,她一手搭在那丫鬟的手上,一手提着自己的裙摆,莲步轻移,踩着那人凳便姿态优雅地走了下来。
站在一旁的桑余看着这美人下轿的场面,只听到耳边传来一阵珠翠相撞的清脆之声,嗅到幽幽传来的脂粉香气。
“大小姐。”在门口迎接的下人们纷纷行礼。
桑余微微抿了抿唇,低下了头。今日刚在天香居发生那档子事,桑余不想再与她这嫡姐起冲突。
桑大小姐莲步轻移,叮叮当当地从桑余身边经过。
就在桑余尽量低着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时,桑大小姐却停下了脚步,站在她的面前。
这二人虽然都是桑家的女儿,可若是不知道的外人看了她们的衣着打扮,肯定看不出她们的关系。
桑大小姐一身打扮便抵平常百姓人家多少年的收入,而桑余却穿着面料粗粝的青色麻衣,头上也只有个素银钗,就连桑瑜身边那丫鬟的打扮都不如。
桑大小姐看着那打扮如粗使丫鬟一般还抱着洗衣盆的桑余,轻蔑一笑,杏眼轻眨,人畜无害地看向桑余,丹唇轻启。
“妹妹,又去洗衣了吗,真是抱歉,不过妹妹你也知道姐姐的衣服都十分名贵,哪里经得住那般下人的大力揉搓,所以才会劳烦妹妹帮我洗衣了,妹妹不会怪姐姐吧。”
桑大小姐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孔,这么柳眉微蹙、眼含担忧地对着桑余说话,还真的就像是对桑余十分抱歉一般。
但实际上,她不过是因为今日天香居的事情而不痛快,想要再折辱桑余罢了。
桑余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洗衣盆的手又紧了紧。
桑大小姐早就知道桑余是个闷葫芦的性子,所以也不恼,只是又轻笑了两声,“对了,今日换下来的衣服我会让莺儿给妹妹送去的,东隅很喜欢我这身衣裳,还望妹妹洗的时候小心些,劳烦妹妹了。”
桑瑜说完后,便拿起帕子掩唇笑了笑,然后便由她身边的莺儿扶着,带着身后一大帮仆从走近了桑府。
桑余站在桑府的门口,低头看着洗衣盆中的绫罗绸缎,又看了看身上那已经微微褪色的青色麻衣,自嘲地摇了摇头。
她再抬起头时,那浅色的琥珀一般的眸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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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日天香居一事后,桑余再也没有去过之前那条河浣衣,而是绕远路,去了城北的另一条小溪,为的就是避开那人而已。
其实她知道东隅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而已,只是她有些无颜再去面对东隅。
她发觉自己对东隅的在乎已经有些过了,许是她从没有过朋友的原因,她也不知寻常人交友时,应是投入几分真情。
既然东隅与她那嫡姐的关系亲近,那她便要及时止损,不要再与东隅有太多的牵扯。
桑余想要尽快将东隅忘却,但是偏偏她那好姐姐不遂她的意,像是发现了新的欺负桑余的方法似的,日日提起东隅来刺激她。
譬如,东隅发上的那支血玉簪子,是她在东隅及冠那年托人送去的贺礼;譬如慕家还鼎盛的时候,爹爹与慕伯伯曾经有意让他们结亲;譬如东隅花了在天香居当乐师的一个月的酬劳,为她买了一支珍宝阁的步摇;再譬如东隅今日为她谱了一支新曲子,还与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桑瑜一直看她这个庶妹不顺眼,总是想要变着法地欺负她,但是又苦于桑余总是一副“死人脸”,就算她丢掉父亲给桑余的衣服首饰,她也什么反应都没有。
好在上次在天香居,她发现了桑余对东隅的感情很不一般,出于女子的直觉,她觉得桑余是对东隅有意的,可是东隅却只对自己好,所以她便要日日提起东隅来刺激她这个想吃天鹅肉的庶妹。
但是让她泄气的是,就算她说这些,桑余还仍是那一副要死不死的表情,一点伤心难过都看不出,甚至让桑瑜开始怀疑自己在天香居的时候是不是看花了眼。
可是桑大小姐不知道的是,虽然桑余面上从不外露情绪,但是内心却总是会在听到东隅这个名字时就泛起波澜。
不过自从那么久不见东隅,桑余觉得自己也释怀了许多,若不是偶尔还会在听到东隅的名字时心中一悸,桑余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个人。
自天香居一别已经过了半月,桑府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情便是,桑余的父亲桑明霖将要从京中回到江南。
桑家主母为了让桑余在桑明霖面前显得没有被克扣,所以特意在桑明霖回府前一日为桑余送去了些略体面的衣裳首饰,并且嘱咐她在明日桑明霖归家时,定要穿上。
桑余默默地接下嫡母身边的嬷嬷送来的衣裳首饰,并规矩地道了谢。她怎么会不知道嫡母的心思,她惯是会在父亲面前装作大度温柔的模样,但是当父亲一离府,她便原形毕露,任由桑瑜欺她。
她看着托盘中的衣服,手轻轻地抚上去,这衣裳的样式虽然都是过时了的,也没有什么花样,但是料子却比她身上这粗布衣服好上了不知多少。而且嫡母一直不喜她出风头,所以送来的这衣裳也是清淡的竹叶青色,却意外地合了桑余的心意。而那些首饰都是最简单的素银首饰,虽然样式简单,但是却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桑余将这托盘放到一边,明日父亲回来后,她在府中应该会好过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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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桑余按照嫡母昨日的吩咐换上了她送来的衣裳首饰。
平日里她都穿着朴素,更是没有首饰相配,这么一打扮,竟是让人有种眼前一亮之感。这淡淡的青色与她的的清雅气质十分相称,仿佛是春日最嫩的那一截笋子,水灵灵的,颇有江南美人的风姿。而那简单的素银首饰在她身上也不显得寒酸,反而更显她清贵。
就是连桑瑜见了她,都不禁挑了挑眉,心中暗骂不愧是那歌姬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狐媚之色。她决定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与母亲说一说,下次给桑余的衣服一定要再难看一些。
桑余不顾旁人的眼神,只是静静地站在府门前,等着自己的父亲。
可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她父亲竟不是只身一人回府的,而是身边多了一位身着白衣、眼覆红绫的公子,那公子身后还站着一抱琴小厮。
在看到随着父亲下马车的那男子后,桑余忍不住呼吸一滞,桑瑜更是没忍住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就连一向沉稳的桑家主母都没沉住气开口询问。
“老爷,这位公子是......”
“这是我京城故人之子,他家中生了变故,流离到江南来,所以我便将他带回府中了。”桑明霖回道。
许是东隅的身份太过敏感,桑明霖只是含糊带过,称他为故人之子。
桑家主母向来会察言观色,知晓他不想多讲,便也只是笑了笑,“原来如此,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东隅。”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