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桑余照常拿着装满了她那嫡姐衣服的洗衣盆到河边去浣衣,她走到那河畔时,便见有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盘坐在昨日她们相见的位置。
桑余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他真的在,他不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那么一个不爱笑的人,面上竟也是露出了笑容。桑余步伐轻快地走到东隅身后,出声唤道:“东隅公子。”
东隅听出了桑余的声音,“桑姑娘。”
桑余见他还记得自己的声音,面上笑容更甚。
她本就生的清丽,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江南朦胧的水雾,她这么一笑,却是让她的五官都灵动了起来。
此后的每日,桑余都会到河畔与东隅相见,二人一个抚琴,一个洗衣,时而谈天说笑,时而静坐不言,享受片刻的安宁。
桑余从小就被桑家藏在府中,若不是桑大小姐的差使,她都极少能有机会出门,所以她自然是没有什么朋友。甚至她都不敢肖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有一个好友。
但是现今,她却拥有了一个朋友,甚至可以与他引为知己。
不过令她惊讶的是,与东隅相处的过程中,她发现东隅不仅生的好看、琴技高超,谈吐举止都很是不凡。想来东隅家道中落之前,一定也是京中的富人家,要不然怎么能练就这一通身的气度。
一日,东隅突然问道:“桑姑娘是哪户人家的千金?”
正在洗衣的桑余一愣,随即自嘲一笑,“哪里是什么千金,不过是江南桑氏的一个小丫鬟罢了。东隅公子可见过哪个千金小姐需要日日来河边洗衣的?”
江南桑氏......东隅抿了抿唇。
“桑姑娘谈吐不俗,品鉴能力也很不凡,怎么会只是一个小丫鬟。”
桑余听到他对自己的夸奖,心中有些暗喜,但是却不知是否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东隅像是知道她在纠结一般,只是静静地坐在她的身侧,没有催促。
桑余想了良久,还是说道:“东隅公子猜得不错,我的确不是一个丫鬟,但是却与丫鬟无异。”
桑余不想骗他,而且她也有太多的话憋在心中太久。
于是桑余思量了片刻后,还是启唇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她是身份低微的歌姬与世家老爷一夜风流的产物,因此不受嫡母待见,会被嫡姐欺辱。
桑余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一直是淡淡的,十分平静,就像是诉说的是其他人的故事一般。
东隅虽然一直没有插话,但是桑余却知道,他一直在认真地倾听自己的倾诉。
他久久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她的不幸遭遇,像是在想些什么。桑余见状,笑了笑,若她是东隅的话,现在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
于是她扯开话题,“那东隅公子你呢?公子是如何从京中流落到这江南的呢?”
东隅像是没有想到桑余会问及自己一般,愣了一刹那,然后才答道:“不过是被小人暗算罢了。”
“我在京城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乐师,这些年来积攒了些人气和家底。我的同门师弟因此嫉妒我,便给我暗中设陷,给我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让我家破人亡,还毁了我的双目。”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
“为了活命,我只得带了一个从小便跟着我的小厮逃离京城,一路上卖艺为生,这才逃到了这江南。现在我也是在天香居当一名乐师,在雅间为客人抚琴讨生活。”
之前的二人一直默契地没有打探太多对方的私事,这还是桑余第一次知道他在江南是做什么的。
天香居啊......桑余垂眸想了想。
天香居是这江南最大的酒楼,一向以风雅闻名,东隅能够担任雅间的乐师,也足以证明他的技艺高超。
她没想到,这么看上去一个谪仙一样的人物,竟也遭遇了那么不堪之事。
正在桑余在心中为他抱不平的时候,东隅的小厮书玉从一旁的树下小跑着朝二人走来。
“公子,该回去了。”书玉先对桑余笑着颔首致意,然后走到东隅身边俯身说道。
这书玉便是东隅带的那个贴身小厮,平日里他怕打扰二人的兴致,都只会在远远的地方候着,到了时间才会过来唤他。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今日是谈的有些久了。”
他将自己膝上横着的古琴拿了起来,书玉立即默契地上前接住后抱在怀中,而后东隅便站起身来,朝着桑余声音的方向作揖,“桑姑娘,在下先走一步。”
桑余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多了解一下东隅,他便要回去了。她心中竟然有些失落。但是她面上不显,也站起身来,对着东隅行屈膝礼,“公子慢走。”
书玉对着桑余又笑了笑,然后上前扶住东隅的手,一主一仆慢慢地朝着远处走去。
桑余看着这二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今日阳光太过刺眼,竟让她有微微的目眩。怎么有人连背影都可以美成那样。此刻她甚至都怀疑东隅真的会是落魄公子吗,他那通身的气度,实在无法让人把他和“落魄”二字联系起来。
今日她想要问的问题还没有问完,不过还好他们日日相见,明日再问也不迟。
想到这里,桑余抱起脚边的洗衣盆,无意地轻哼着东隅弹奏的旋律,脚步轻快地朝着桑府走去。
可是让桑余意想不到的是,第二日她和往常一样来到河边时,竟是没有看到东隅的身影。
起初她猜想东隅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但是她等到日下西山,却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她等待的人。
此后的一连几日,桑余都没有看到东隅的身影,似乎前些日子那谪仙一般的人物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桑余每日都抱着期盼来到河边,又只能败兴而归。
若是说之前她习惯了独自一人,便也可以忍受这孤寂,可是她好不容易在东隅身上体验到了有一个人陪伴的滋味,便再难以适应这空落落的感觉。
桑余最是担心东隅会不会是遇到了京城的仇家,愈发寝食难安。
她实在放心不下,便想到东隅是天香居的琴师,或许在那里可以打听到他的近况。
于是她便趁着出府洗衣之时,来到了天香居,去打听一个名为“东隅”的琴师的下落。
桑余刚来到天香居,便正巧看到东隅贴身小厮书玉从楼内走了出来。
“桑姑娘,你怎在此?”书玉看到桑余,有些讶异。
“我许久未见东隅公子,心中担忧,所以才想着来天香居找找看。”桑余不紧不慢地说道。
书玉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桑姑娘是他家公子为数不多能谈得来的好友,见这桑姑娘如此挂念自家公子,书玉心中也颇为宽慰。
“桑姑娘,只是现下公子正忙,怕是无暇见姑娘啊。”书玉有些为难。
“这个时间他不一向是空闲的吗?”桑余疑惑。
“姑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公子竟是在这天香居中遇到了一位故人,公子的故人极爱听公子抚琴,便日日来听琴。公子又与这故人十分聊得来,故而就没有推脱,专门在这个空闲的时间为故人抚琴。”书玉解释道。
桑余听到书玉说东隅竟然在江南还有个故人,心中既为他感到高兴,又有些莫名的酸涩。
原来他不是遇到了变故,而是遇到了对他而言比她更重要的人啊。
也是,他们不过也就相识不久,怎么抵得过故交。
书玉见桑余没有回应,于是想了想,又说道:“若姑娘着急见公子的话,便同我一起到楼上雅间门口候着吧,这个时间公子应是也该会完客了。”
桑余想了想,她此次来,还是想要见东隅一面的,亲眼看到他安好,她也能真正放下心来。
于是她轻轻颔首,“麻烦书玉了,多谢。”
书玉本就生的白净斯文,听到桑余的感谢,露出了有些羞涩的笑容,“姑娘言重了。”
书玉在前面引路,二人来到了二楼最里侧的一个名为“琴香苑”的雅间门前。
“桑姑娘便在这里候着吧,公子应要不了多久就送客了。”书玉说道。
桑余站在那雅间门前,透过门板,能够听到房间内的动静,隐约能够听出是说笑声。
她一下子便听出了东隅的声音,今日的他心情好像格外好,声音都比往常要清亮许多,还能够听到他的笑声,她之前似乎从未听到他那样笑过。
或许遇到了故人的他,真的很开心吧。
而另一个声音,竟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桑余初听到那女子的娇笑时,忍不住怔愣了一瞬。
书玉说到东隅的故友时,她下意识就以为他的故友会是一个男子,可现在她才知道,是自己想当然了,东隅如此才貌,怎么会缺少红颜知己呢。
桑余一时间有些恍惚,东隅是她身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所以她便将他看的格外重要些,但是她却忽视了,东隅定是不缺友人的,她在他那里,也不过算是个萍水相逢之人罢了。
正在桑余胡思乱想的时候,“吱呀”的一声,雅间的门被推开。
桑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曼妙的粉衣女子正朝着门口走来,门上挂着的珠帘模糊了她的脸。
桑余眯了眯眼睛,她怎么觉得这女子的粉衣有些眼熟,虽然隔着珠帘看不真切,但是她却觉得熟悉。
“余儿。”东隅的声音从房间中传来,他的声音依旧如此清越。
桑余听到东隅的这个称呼,心跳瞬间漏掉了一拍,耳根有些发烧。他之前都客气有礼地唤她“桑姑娘”,却还是头一次这么亲昵地唤她的名字。
桑余正欲应声,却只见那女子微微向房内侧身,声音婉转娇媚地应了声:“嗯?”
“今日风有些凉,回去时别忘了加件衣裳。”东隅的语气是桑余从未听过的温柔。
那女子闻言,似是害羞地轻笑一声,娇嗔道:“知道了。”
桑余方才还发热的耳根温度瞬间变得冰凉,原是她自作多情了,东隅对她向来都是有礼且疏离,又怎会如此亲密地唤她。再说了,他在屋内坐着,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到来。
她一直以为东隅本就是个清冷的性子,但是现下才知道,他也是有温柔贴心的一面的,只是面对的不是她罢了。
桑余正欲转身离开,只听到珠帘相撞的清脆声响,和一道熟悉的声音:“桑……妹妹,你怎在此?”
桑余身体一僵,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猛地转身,朝着声音的主人看去。
那刚从雅间中出来的华贵美人,不是自己的嫡姐桑瑜,又能是哪个!
没错,她的嫡姐的名字与她的名字唤起来同音,但是含义大不相同。她嫡姐的“瑜”是宝贝美玉的意思,而她的“余”则是就是多余。
原来东隅温柔唤的是“瑜儿”,而不是自己这个多余的“余儿”,他的温柔是给她那千金姐姐“瑜儿”的。
“瑜儿,怎么了?”东隅听到了桑瑜的惊呼,似是十分紧张一般,也不顾着自己眼盲,直接站起身来,书玉连忙小跑过去扶住自家公子,朝着门口缓步走来。
桑瑜本一脸惊讶,见东隅走到了自己身边,连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柔声说道:“无事,你别担心,我不过是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在这里,所以有些惊讶罢了。”
“妹妹?”东隅似是有些疑惑。
“也对,你应是不知道的,我有个庶妹,唤做桑余,多余的余。”桑瑜在介绍桑余的时候,特意强调了她名字的含义,像是很不满意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同音一般。
“桑姑娘,是你吗?”东隅似是有些惊诧,问道。
桑余低头苦笑一下,见礼道:“东隅公子安好。”
桑瑜见二人似是相识的样子,有些诧异,眼神在二人之间流转,“东隅,你和......我妹妹认识吗?”
东隅微微一笑,毫不隐瞒地说道:“前些日子我在河边抚琴的时候偶然遇见了桑姑娘,那时我还惊讶桑姑娘与你的名字同音,后来才知是你的庶妹。”
他如此毫不遮掩的态度,反倒让原本有些疑心的桑瑜安了心。
而桑余却心中渐冷,原来当时东隅注意到自己,她竟然还是借了她嫡姐的光,借了这相似的名字的光。
桑余觉得有些嘲讽。
“当初我在京中外祖家与你相识的时候,我这庶妹因为身份特殊并没有一起前往。家里人也不想她的身份外泄,所以才没有告诉你我还有个庶妹,也怪不得你不知呢。”桑瑜在面对东隅的时候语气十分温柔,还亲昵地挽住了东隅的手臂。
“原来如此。”东隅感受手臂被女子纤细柔软的胳膊挽住,身体略微一僵,却也没有躲开,而是很快恢复了自如,任由桑瑜与自己做出亲昵姿态。
桑瑜也是第一次与东隅如此亲近,因为她可以看出她那个庶妹桑余对东隅的态度很特殊,所以她更想要在桑余面前宣示主权,让她知道东隅不是她能够肖想的。好在东隅并没有排斥,于是她看向桑余的眼神更是得意,就像是在宣示主权一般。
“对了,桑姑娘来找在下所为何事?”东隅朝向桑余问道,语气是一如既往的疏离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