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华四十九年元月,江南。
这是桑余被慕宜年软禁的第二天,看着他让人送来的各种珍馐美味,她却一筷未动。桑余不是在绝食抗争,只是她真的没有胃口罢了。
小厮书玉前来收碗筷时,看到那饭菜又是未动过,忍不住劝了两句,“姑娘,您还是用些餐食吧,公子很担心您。”
桑余冷冷一笑,“担心?我倒不知慕公子还是个那么心慈的人。”
书玉见她言语之间满是讥诮,想到这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只得在心中默默叹气。他一言不发地将碗筷都收拾好后,转身离开她的房间,还不忘将门锁死。
不过桑余知道,就算书玉不锁门,她也没有机会逃出去,因为那人就一直守在她的房门口,一步不离。
说来可笑,二人相识了半年有余,她自以为很了解他。可是直至前日,她才知道她喜欢的人的真实面目。
她自小凄苦,遇见他后,她以为命运终不负她,可现在她才知道,遇见他,只是她更大劫难的开始。
桑余觉得头微微有些痛,她躺到床上,轻轻捂住眼睛,掌心慢慢濡湿。
他们之间,到底为何会一步一步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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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华四十八年夏,江南。
桑余从未见过生的这般好看的人。
他身着一袭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白袍、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侧脸的轮廓宛如上天的恩赐,每一分都恰到好处。
当真是惊鸿一瞥,尤为天人。
只见他盘坐在河岸边,膝上横着一把乌桐木琴,修长如玉的指在琴弦流转间奏出乐声。
按说这应是一位清冷如谪仙似的人物,可他眼上缚着的那带有墨色暗纹的红绫却给他平添了几分妖冶。
桑余看着这人、听着这琴声,竟是入了迷,不自觉地放下怀中抱着的洗衣盆,一步一步朝着他走去,直至距他还有一臂远时,这才停下脚步,跪坐在他身旁。
她阖上双眸,细细聆听这婉转的琴音,心头忽然袭来一阵没由来的悲悸,伤感如同漫天洒下的蛛丝般缚住了她的心,慢慢收紧。
正当桑余悲从中来,眼底潮湿之时,琴声戛然而止。
“铮。”
随着这戛然而止的琴音,桑余缓缓睁开眼睛,但是目光却望着在虚空中的某处,并无焦点。
“姑娘觉着这曲子可好?”
桑余被这悦耳的清冷男声拉回现实。
她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双手按在琴弦之上,微微侧头向她的方向。
虽然这人的双眸被这红绫遮着,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桑余却无端觉得在被面前这过于俊美的男子专注地凝视着,后知后觉的有些羞意。
桑余斟酌了下后,启唇道:“这曲子是极好,只是未免太过悲伤。初听倒还不觉,但细细聆听过后,只觉得这听起来悠扬的乐声背后有另一种如泣如诉之感,让人不禁与之同悲。”
她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睛回忆方才那琴声给她带来的奇妙的感觉,琴意虽尽,但却回味悠长。
桑余看向那公子,却见他久久不语,面上也无甚表情,被遮住的双眸更是无法传达他此刻的心情,这让桑余有些慌张,担心莫不是她哪句话说的不对,引得这位公子不悦了。
她忙又添了一句,“小女子拙见,还望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桑余有些懊恼平日里总是沉默的自己,今日怎么那么多舌,称赞一句就是了,后面还说那么多干嘛。本就是她无礼在先,扰了这位公子的兴致,现在可倒好,似是又说错了话,妄议了他人的琴音。
她本已经做好了赔礼道歉的准备,却只见那公子本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微微扬起成一个和善的弧度,“姑娘说的不错,这本就是个伤感的曲子。”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很久没有人能够听出这曲子婉转悠扬之下的悲戚了。”
桑余微微一怔。
“看来姑娘与在下也是有缘,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桑余不是喜欢与外人结交的性子,但是这次却像是被人施了咒术一般,这男子一问,她便乖乖地答道:“桑余。”
她一说完,便意识到自己在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面前说了自己的姓名,懊恼地低下了头。
那人听到这名字后,却沉默了几息,像是在想些什么。
桑余也发现面前这公子听了自己的名字后,整个人似乎气场突变,于是疑惑道:“公子?”
那人回过神来,又恢复了温和,让桑余怀疑自己方才看花了眼。
他略带歉然地一笑,“姑娘可方便告知,姑娘名中的‘余’是哪个字?”
被问到这个问题,桑余眼神一黯,像是不想谈起这个话题,但是碍于礼节,仍是说了出来:“多余的余。”
她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因为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知道,她对于她的家族来说,是一个多余之人。
她是书香世家桑家一歌姬所生的庶女,是她父亲一夜风流的产物,是桑家这个自诩清流之家的耻辱,就连家谱都上不得。她明明就是桑家的血脉,但是世人却不知桑家有她的存在。
那公子听到她说的话后,又没有马上接话,而是若有所思。
桑余只当他也被自己这寓意十分不佳的名字所惊讶,毕竟没有哪家的父母会给自己的儿女取这般不吉利的名字。
“很好听的名字。”他沉默后,说道。
桑余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于是勉强笑了笑,又突然想起他似乎不能视物,才又苦笑了一下,收了表情。
“姑娘的确与在下是有缘之人。”那公子又说道,一本正经的语气不似作伪。
“如何说来?”
那人又挑了笑。
“在下,名为东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东隅’。”
这次可轮到桑余说不出话来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们二人的名字竟然如此相配,这可真真是太巧了,也怪不得方才这公子听到她名字后频频失神。
二人正因为这巧合而面面相觑、相对无语之时,恰巧风起,东隅那披散的墨发被风扬起。他伸手想要将这不安分的头发压下,却不想这阵风实在恼人,像是在和人作对似的,他越拢,这发丝越是不听话地飞舞。
桑余将这么一个谪仙似的人物因为头发而有些手忙脚乱,忍不住轻笑出声。在笑出声后,她才连忙捂唇,脸上满是歉意。东隅公子肯定是因为眼睛不便,所以才会这样的,她却因此而笑出声来,就是像在嘲笑别人的不便一般。
“抱歉。”桑余为自己的不妥致歉。
东隅却很大方地付之一笑。
“无事。”而后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说道:“不知桑姑娘可会绾发?”
“会一些。”桑余有些迟疑地答道。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讲?”东隅似是有些难为情,“可否请桑姑娘帮在下绾发?”
东隅说出这请求后,桑余怔愣一瞬。
在这世道,女子为男子绾发是一件极亲密的事情,所以她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东隅似是又觉得这要求实在太难为人、太无礼了一些,又自嘲一笑,说道:“自从我这眼盲了之后啊,便是连这三千烦恼丝都管不好了,实在是贻笑大方。姑娘若觉得不便的话,便当在下没有说过就是了,的确是在下太失礼了些。”
原来这么俊美如斯的公子,竟真的是个盲人。桑余看着他用自嘲来掩饰尴尬的模样,不免有些心疼。
“公子可有簪子?”桑余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问道。
“有的,”东隅知晓这是她应下了,所以嘴角勾起,从怀中掏出一支簪子来,递了过去,“劳烦姑娘了。”
桑余接过那簪子,却发现是少有的血玉簪,簪子通体呈血色,上面有黑色的纹路,看上去诡谲而妖冶,和东隅眼上的红绫很是搭配。
这个东隅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这么一个气质清冷如仙的男子,怎么所用之物如此妖冶。
不过桑余也不过是在心中奇怪一番,并没有问出这么无礼的问题,而是拿着这簪子走到东隅身后,将他在空中乱舞的长发尽数拢在手中,以手为梳,轻轻顺了顺。
“我本是京城的琴师,后来遭了变故,惹得家破人亡,还伤了眼睛,不过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前不久才流落到这江南。”
在桑余为他绾发的时候,东隅主动开口说起自己的来历,说到最后,还用手触上眼睛上缚着的红绫,笑着摇了摇头。
桑余听在耳中,却出于守礼没有贸然搭话。
只是心中想着,怪不得这人琴技如此高超。闭着眼睛可以抚琴者大有人在,但是能够弹得如此出神入化、触动人心的,却是极为少见,这得是造诣极高之人才能做到的。
也怪不得他能够将方才那曲子弹得那么悲怯,原来也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桑余握着手中的一捧墨发,三下五除二为他绾了一个最普通的男子发髻,然后将那血玉簪子插上去固定好,血色的簪子与他的墨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分外妖冶。
“我不是很会男子的发式,只会这最普通的一种,还望东隅公子不要嫌弃。”
桑余绕到他面前,总觉着这发髻实在是太过于普通,有些配不上东隅这清冷出尘的气质,所以有些不好意思。
东隅摸了摸绾好在头顶的发髻,笑意浮上嘴角,“无妨,多谢姑娘。”
桑余看着他的笑,心跳有一瞬间漏了一拍,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明明对方是个连眼睛都被遮住的人,可是桑余却莫名觉得他必定是个绝代风华的人物。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惊觉自己对这个陌生的男子过分关注了,于是连忙拿起刚才被她丢下的洗衣盆,复又抱在怀中。
“时辰不早了,小女子先行告辞。”桑余虽知道他看不见,但却仍是十分守礼地屈膝行了一礼,然后便要转身离开。
不过她走了几步后,又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像是在做心理斗争一般,她的手紧紧地抓住盆子的边缘,咬了咬唇,然后似是下定决心了一般,启唇问道:“公子明日还会在此抚琴吗?”
东隅似是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话,于是顿了一下才回道:“应是在的。”
他似是心情很好,声音都清亮了几分。
桑余不受控制地扬了扬唇,“那样甚好,小女子告辞。”
她这才真的转身朝着桑府走去,就算她怀中抱着一个堆满了衣物的洗衣盆,但是她的步伐却无比轻快。
而在她身后的东隅却一动不动地面向她离开的方向,待到桑余完全离开后,他却伸手将缚在眼上的红绫解开,用右手覆着自己的眼睛,抬头朝向太阳的方向。
“今日阳光……甚好。”
一小厮打扮的男子来到了他身边,恭敬地行礼,“公子。”
“书玉,刚才那女子叫桑余。”东隅淡淡开口。
书玉却一惊。
“不过我试探过了,她不记得这簪子,也不似认得我的样子,应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东隅又说道。
“这也太巧了。”书玉不禁感叹。
东隅微微眯了眯眼睛,“是啊,真是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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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余回到了桑府,抱着洗衣盆默默到后院晾晒衣服。她手中晾晒的衣服都是绫罗绸缎,与她身上的粗布衣裳大不相同。这都是她嫡姐的衣裳,为了桑家能够容下自己和自己病弱的阿娘,桑余不得不忍受嫡姐的欺辱,更别说是帮她洗衣这种小事了。
桑余晾着衣服,听到一旁的丫鬟小厮们正在闲聊。
“对了,京城慕家灭门之事到了今日,已经整整一年了吧。”一个丫鬟说道。
“是啊,慕家与桑家是世交,当初慕家出事时,我们老爷还大发雷霆,直说是有小人作祟,要为慕家平反呢。”一小厮说道。
“唉,慕家到底是否被冤枉了,到现在也没有个定论。只是可怜了那慕家嫡子,虽侥幸逃过一劫,可是现在都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那丫鬟摇头叹惋。
“谁说不是呢,慕家嫡子当年在京城是何等的风光,家世好样貌好,还弹得一手好琴。他失踪后,京城不少女子都为这曾惊艳了京华的慕家公子垂泪呢。”那小厮也叹息一声。
“我听有人说慕家嫡子被仇家杀死了,还听说他去为家族报仇了,不知哪一个才是真的。”小丫鬟神秘兮兮地说道。
“不管怎样,这等风云人物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真是可惜了啊。”
那小丫鬟和小厮又叹息了两声,便走远了。
桑余面上仍是淡漠,她也曾听说过这慕家公子的事情,只是她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么有资格替他人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