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
“可请过郎中?
“以前哪里知道这些,左不过这两年才当回事来看!唉,也都怪我命苦罢了!”
“你呀!太年轻!咱们女人有什么盼头,不过是熬孩子罢了!”
“如今才知道这些,那时二爷带了韵儿回来,我欢喜的很,姐姐,我真是打心眼里疼爱这孩子,那日我正上妆,韵儿过来,我见她生的好,也欢喜这些胭脂香粉,就给她扮了相,还真是标致的很,可也是喜爱的过了头,不曾想惹姐姐因此恼了我,我必得给姐姐赔不是才行。”唐筱梨说着就要俯身拜罪。
“哪里话!”我忙扶起她说道:“如今你我何分彼此。韵儿天生好命缘,家里上上下下都喜爱,如今又添了姨娘疼她,我岂不高兴?只是你这身子我想着不是根上的毛病,左不过调理调理,多难的事呢?城东有个尹郎中,祖上行医,那年我着了风,总是头痛,左右看不好,结果找他来,三副药下去竟好了,你不妨叫红玉去请了他来看看。”
“真的么?我这就去请来!”当局者迷,人有所求,即便是谎言也得信十分。
“对了,还是悄悄的去吧,万不可让外人知道,免得流言流语的让二爷着急。他那死要面子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忙提醒她。
“是了是了!我看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更好。姐姐,要我怎么谢你,不管怎样,今后您就是我亲姐姐!”唐筱梨拉着我的手酬谢不已。
别看唐筱梨从小出身三教九流,此番聊下来,感觉她还真是天真烂漫,毫无心机。我想平日里嚣张苛责,无非也是怕刚进钱家被人轻看的缘故吧。
不管怎样,唐筱梨,这里不属于你!
“都安排好了吗?”我抄写着经文头也不抬地问云筝。
“好了......不过”云筝吞吐着,似有不安。
“你怕了?”我抬起头看着惶恐的云筝。
“小姐,我不是怕。我总觉得你变了,变得让我捉摸不透,变得让我害怕!小姐,她不至于死......”
“你的慈悲,只会让更多的人拿去出卖和践踏!你不是说过吗?生活就像莲花活在淤泥里,可这满身泥巴总要洗洗干净不是。如果没有及时抢回韵儿,现在难堪和伤痛的就是我自己。钱家二奶奶要跟人分享丈夫,以前在外面,眼不看心不烦,如今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忍气吞声。哼!她确实不至于死,但我只关心,她是否存在。”
两个月后,唐筱梨中毒而死。
我跪在佛堂,虔诚念佛。眼前不断飘过唐筱梨的音容笑貌,娇俏倩影,耳边响起清脆婉转的音声,钱府再无唐筱梨,这人间也不再见水袖佳人。
云筝仿佛多了心事,整日魂不守舍。云苓仍旧关在后院柴房,每日半夜传来阵阵哀嚎,令人心悸。日子或许就这样悄悄游走,然而尹郎中的事终究是爆发出来。
死,多好的机会!
云筝战战兢兢地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欣喜的!是欢畅的!
终于可以解脱了!
“是红玉偷偷留下了药渣!二少爷报的警!”云筝面若死灰,颤颤地呆立一旁。
我坐在菱花镜前精细的打扮着,眉黛高高挑起来,胭脂晕开在手心里轻轻拍在两颊,点亮红唇,尽显芳艳。两鬓竟些许看到几根白发,换上那件新做的长袖金色富贵牡丹金丝绒旗袍,紧裹的腰身亦有些微微发福,虚晃十年,还是难敌岁月。
兰溪,如今思索起这个名字,竟似前尘往事,恍若隔世。
这一生,太苦!
“云筝,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我释然一笑。
“小姐,事情是我做的,我去认罪!你还有韵儿啊!”
“她跟着澜贞最好!是我太自私,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等的太久太久,死,对我来讲未尝不是件好事!”
坐在北山城第一监狱里,我平静如水。此生想过很多种离开的方式,没想到是这样。可无论怎样离开,不都是一样的结局吗?往事一一浮现在脑海里,似山城戏院里那张巨大的白色幕布,电铃声起,悲欢离合便一幕一幕倾情上演,谢幕之时,悲欢离合、爱欲情仇突然隐匿皆消,只留下白幕依旧,回归到空洞的寂寥,等待着下一个开场的好戏。
人生不也是如此吗?红尘张开这无形却真实存在的大幕,熙来熙往的凡人,谁逃的了呢?
我突然笑起来。哼!不过如此!
一双时髦的缀着珠花翠玉的高跟鞋出现在铁栏之外。我抬起头,凝视半晌,不禁疑问:“荷蕊?是荷蕊姐姐?”
“慈儿!”荷蕊刚一开口,滚下泪来。
狱警将牢门打开道:“大奶奶请!”
十余年未见,如今的荷蕊略有发福,但依然风姿绰约。我们相拥泣不成声。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多少次想着见你,却不想是在这里见面。慈儿,你受苦了!”荷蕊啜泣不已。
“说来惭愧,我更无颜见你。”
“是了!我正生你的气呢,写了多少封信给你却总不见回。那时我已有身孕,来往不便,我只当你是恼我没有恭贺你的大喜。慈儿,你可知我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荷蕊一脸歉疚。
“姐姐,我都知道怎么会怪你?只是怪我自己命苦,行事万般不遂心,早已看破这红尘,想了断尘缘。所以才隐忍着不发信笺,奈何俗世难逃,如今倒是遂了心愿。”我将心事和盘托出。
“你向来固执,不肯服输。人生在世,哪有不受苦的。凡事得看开。”
“姐姐,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公公的五姨太过寿,山高路远,我本不愿意过来,可想着终于能见你一面,才带了两个儿子陪着亲眷过来。一进城就托人打听,可谁知竟打听到了这里。”
“哦,程伯的五姨太?是哪个?”
“我家老六程炳德的母亲啊。”
“程六爷?程炳德?”
“是啊,他留洋回来,大小混了一官半职,公公走后,他就把五姨娘接了过来,毕竟是自家兄弟,平日里多有来往。”
“原来是这样!”
“我一进城就向他打听钱家,谁知他听了一乐竟说早把我的客人请来了。原来是这么个请法。慈儿,你糊涂,自古以来男人就三妻四妾,要照你这治法还不大乱?”
“我哪有姐姐的福气,从一开始就不得真心人,心里郁结难平。”
“吓!”荷蕊突然冷笑道:“哪有什么真心人?哪个男人不是喜新厌旧,太较真你就输了。以前我总觉得在家一切由父兄做主,嫁了人由丈夫做主,可到最后才知道,咱们女人不过都是看着孩子在熬自己罢了。就像五姨娘一样,这才算是熬出来了呢!”
“姐姐,你知道吗,我想过很多种死去的方式,也曾想要自杀,可始终没有勇气,我恨自己的懦弱。事到如今,我反倒欢喜了,我太累了,真的,这样我反而更好受些。”
“别这样想,我都为你筹谋好了。”
筹谋?我眼里温柔善良的荷蕊,竟然用了筹谋二字!
“那个郎中必不能逃脱干系,你一个坐在井里的妇人,摸不着灶,拿不起锅,哪里就做得了案?都是那群没见识的下人做了手脚,白连累你蒙了冤。你又是个心善的,哪里就见得她们受罪,还不是替他们屈戴了帽子?慈儿,不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的!不!姐姐,不关云筝的事!”
“下人而已!你莫糊涂!”
我震惊地看着荷蕊,不相信眼前这个曾经因我责骂云苓两句都要替她出头的荷蕊,如今,竟说出这样的话。
“慈儿,从此后不再任性,守着孩子好好活下去。答应我!”
荷蕊离开半晌,我仍愣愣地呆坐在原地。光阴可真是阴毒的很,不知不觉中就摧毁了人性中最初的善意和良知。这一刻,我才明白,我心里一直仰慕尊敬的荷蕊姐姐,早就死了。
自荷蕊来过后,狱警对我的态度一反常态。如今这乱世,拜高踩低、趋炎附势的小人,比比皆是。
第三天上午,我正打坐,程炳德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斜靠在牢房门口。
“钱二奶奶,请吧!”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抚了抚头发,说道:“容我收拾一下!”
“还收拾什么?出了这个门,左拐直走到海泉汤池冲冲晦气,踩踩小人,从此可就扬眉吐气啦!”程炳德嘻笑道。
“不是去刑场吗?”我抬起头看着他一脸疑惑。
“呵!怪不得我大嫂万千嘱咐我一定要亲自送你出去,原来你也是犟驴一只啊!楚云筝已经认罪,你就不要操心了,赶快收拾收拾走吧!”
程炳德转身欲走,似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说道:“家里事急,大嫂临行前留给你的。你放心,以后有事言语一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过,钱二奶奶的心思才干倒令程某刮目相看呐!再会!”
荷蕊的筹谋,这就是荷蕊的筹谋!
“云筝现在哪里?她在哪?”我看也不看扔下信追问云筝的下落。
“案已经结了,杀人重犯自有该去的地方。”程炳德转身离去。
不仅未死成,反倒让云筝白赔了性命。在家休养些许时日仍记挂云筝,着红莲天天盯在警署打探云筝的下落。
我伏在案桌前,盯着荷蕊那封信出神。荷蕊,终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这信,不看也罢。我拿起信伸向一旁跳动的红烛上,一团火焰腾地燃起仿佛烧出了另一个世界。
钱之麟未给他的红颜雪恨,又见我安然出狱,懊恼万分,常喝醉了酒过来胡闹。我怕惊吓韵儿,索性让她住在澜贞那里。一时间,里里外外的一番际遇,令我寝食难安,每多活一刻,便是煎熬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