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程炳德托人告知,明日午间可在后山见云筝一面。
我大惊。
后山,那是处决犯人的刑场。
五六个身着囚服,反绑着手,戴着脚镣的犯人跪在山脚下的荫凉里,更显凄清。
云筝最后一个出来,披头散发,满身血伤。
“云筝!云筝!”我大叫着扑过去。
“小姐!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程炳德示意左右放开。我不顾一切抱着浑身战栗的云筝,痛哭流涕。
“是我害了你!云筝,你不该认的!”
“我从小孤苦,若不是太太慈悲,早病死了,如此也算回报太太当年的恩德。小姐,你总是要强倔犟,以后可改改吧,再不能跟老天爷过不去!我现在替你服侍太太去,你该高兴才是!”
“云筝,我知我心早已死去,空留了这肉身在人间受苦,此番早报了必死的心,你不该这样!”
“小姐,你还有韵儿,她那么小,你肯定不希望她长大了像你一样迷失在婚姻里。不是有句话说,至清则无鱼!人生在世,哪能过于纯粹清白,难得糊涂!糊涂反倒胜算!白小姐说的对,你就是过于重情,白白连累了这一生。情,要适可而止!”
“荷蕊,她不该去找你!”
“本来我还没出息的有些怕,可自从见了白小姐,反而不怕了,我们做奴才的,不帮主子分忧反倒失了本分让人轻看。小姐,你就当成全我吧!好好活下去!”
“时辰到!”一声令下,众狱警七手八脚的从我怀里抢过云筝拖走了,任凭如何哭喊亦是枉然。
“啪—啪—”一连串的枪声响起,众犯人应声倒地。
“云筝——”我昏厥扑倒,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里。正纳闷着,程炳德扭过头来。
“这是去哪?”
“回城!”
“云筝呢?”
“我发现你这个女人还真是啰嗦。豪门争斗,妻妾互戗的事情我见多了,还没见过你这样的!据我所知,你对钱之麟与唐筱梨之事多年不闻不问,怎么突然出此下策?不仅仅只是因为吃醋吧?”
他开着车,犀利敏锐的目光从反光镜直射入我的心里,令我毛骨悚然。
“是!在外面如何我不管,我就是无法容忍她在钱家的存在。”
“我很喜欢你的坦诚。不过,好像还是在吃醋!”
“把云筝还给我!”我声嘶力竭再次呜咽起来。
“你放心,会有人通知你去验领尸体。”
一想到阴阳相隔的云筝,我心如撕裂般疼痛难忍。
“我从大嫂那里了解到一些你的事情。楚慈,人不能活的太明白,太纯粹。这个世界不仅只有黑白两极,还有一部分就是灰。你需要接受这灰色的部分。人有很多种相处的可能性,可以是至亲,可以是宿敌,但同时也可以是相互利用伤害却又无法分开的人,这部分人就属于灰色部分。所以人很复杂,你必须要把自己变得复杂才能从容淡定地去接触这些人,那时你会发现正直的人往往固执,豪爽的人又会鲁莽,保守的人往往最能坚持,就连凶神恶煞的犯人也有良知。你不能仅从一个侧面就全盘否定了这个人的一切特质,没有谁会十全十美。楚慈,你的错误就是把你爱的人想象的过于完美,但是你能保证他有一天不会背叛你伤害你吗?相反,你有给过你厌恶的人时间让他去展现自身优势的机会吗?”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我不知道程炳德为什么要给我说这样的话,而这些似乎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过。
“可能你只悲观地看到了生活的单调无聊,可你别忘了,生活和你的妆容一样是需要每一天去精心打理的。楚慈,既然有些人或事不可能出现在生命里,那何不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呢?如果你非要去追寻生命的意义,那就是好好活着,活在当下,活在这一刻!”
活在这一刻?可这一刻,是窒息!
“停车!”我命令道。
程炳德并未理会。
“我让你停车!”我高声叫道。
吱———急刹一声,车猛地停下来。
我推开车门,踉踉跄跄地下车,外面下着大雨,我浑身湿透,抬起头迎着风雨,任冰冷的雨水浇灌。我伸出双手,偌大的雨点打碎在手心里开出冰冷的水花。
“你疯啦!快上车!”程炳德下车一把拽住我的手想将我拉回车上。
“滚开!”
我挣脱他的手,推开他哭道:“就这样活在当下?就像这雨一样?经历了由云至雨的蚀骨重生,最后还不是摔个粉身碎骨?你懂活着的意义?我告诉你,活着的意义就是毁灭!就是死亡!我倒羡慕云筝可以解脱,为什么不是我?云筝!你还我云筝!”
程炳德被彻底激怒,他抬起右手“啪”的一记耳光毫不留情的甩过来吼道:“疯子!你就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我发现你还真是跟人不一样啊?害死云筝的不是我,是你!是你的歇斯底里!是你的自私自利!还有你那些莫名其妙的糟糕情绪!害了你的丈夫和孩子,更害了你自己!”
“你混蛋!”我挥手一巴掌打在程秉德脸上骂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很了解我吗?你了解我所经历的一切吗?你被出卖过、被冤枉过吗?你被你的丈夫以爱的名义绑架暗算过吗?你有经历过与心爱的人生离死别的伤痛吗?你明白一个女人孤立无援的时候有多么绝望多么害怕吗?活着?你说的好听,你告诉我怎么活?”我蹲下来抱着双臂,泪水伴随着大雨肆无忌惮地宣泄着长久以来的郁结。
“我发现你这个女人还真犟啊,这天下谁还不会受点委屈?谁又不是伤痕累累?你只看到这雨滴摔得粉身碎骨,你可看见,如果不是摔得粉碎又如何能把自己融入到这场大雨洪流的磅礴里,这是涅槃!是重生!这才是人生的意义,这伟大的力量就是永不放弃!你懂吗?”程炳德用尽力气怒吼着:“我鄙视你!楚慈。你生活在阴霾里不肯站起来,你是懦弱的!是自私的!你亲手毁了你的人生!”
我抬起头,看见狭窄的山路上已经积聚起寸余的黄色泥流,正如一条黄绸般飘舞在山涧里,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在这条黄绸带上开出朵朵雨花。雨点汇聚成河!生命竟有如此力量!
汽车在钱家门前安稳落停。
“谢谢!”我推开车门,神情落寞至极,
“楚慈!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你得学着去化解曾经的伤痛!或许你可以先从每天给自己一个微笑开始!像我这样!”程炳德从反光镜中冲我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看我未有任何表示,他讪笑着尴尬的收回了那两排牙齿。
看着扬尘而去的汽车,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多愁善感的自己似乎从来不曾真心的笑过,楚家的冷漠、与兰溪生离、钱之麟恨着爱着......点点滴滴,仿佛活在梦里,只是这个梦中悲怆忧伤的女人,硬是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一束枯菊。
你可改改吧!
站在云筝的坟前,我潸然泪下。改!怎么改?
既然有些东西不可能出现在生命里,何不好好把握已经抓在手心里的呢?
程炳德的话回响在耳边。手心里的?我攥起右手,手心里隐隐感觉到曾经那温暖的指尖轻轻滑过的触动。
物是人非,他,已是我生命里不可触摸的柔情。
如今,我的生命里,也仅剩下那份名存实亡的婚姻了。
站在北街十号门前,犹豫不决。自从唐筱梨去世后,钱之麟一直
守在这个他们曾经居住的房子里。
钱之麟卧在榻上,嘴里含着烟管,见我进来,仍旧如痴如醉地吞烟吐雾。
“之麟!”我鼓起勇气第一次这么亲昵地称呼他。
“二奶奶神通广大,北山城警署都能偷梁换柱,还真是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您还是叫我钱二爷吧!”曾几何时,他是多么期盼我能称呼他的姓名,如今这话,说的平常,与我却是冷冷的绝情。
“之麟,我今天来不是求你原谅的。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无意来此冒犯,只是韵儿你总要考虑,孩子盼着你回去。”
“我最后悔的就是把韵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最欣慰的是韵儿跟大嫂投缘。我是个败家子,连累了你这个痴情种,如今还你清静,不好吗?”
我抬起头看着墙上挂着唐筱梨那笑靥如花的照片,台上英武威风的樊梨花,台下妩媚娇俏的美佳人,戏里戏外透露着如水般的柔美恬静。这样绚丽多姿的女人,应该得到男人的宠爱。
我笑了,笑的苦涩,笑的辛酸;也懂了,只是太迟太晚,回头已无岸!
日子依然如流水般静默,不知不觉已至深秋。我整日闷坐在房里不肯出门,红莲劝道:“二奶奶不如去花园坐坐,总是如此,再闷出病来!”
“病已入心,再怎么着也无济于事!”
“二奶奶,不如您教我念《金刚经》,我学会了超度云筝姐姐。”
哦!云筝!
“我听说死去的人最喜欢亲眷念经给他们听,可我不识字,总想为云筝姐姐做点什么,她好可怜!”
“来!我教你!”我突然感动起来,提起兴致。
红莲年龄虽小,可聪慧不亚于云筝。几遍过后,虽不解义,已能诵出大段的经文。我索性将平日里抄写的一本转送给她,她欢喜异常,一有功夫就西向而跪,合十念诵,末了将功德回向云筝,以尽姐妹之情。相反,倒显得我有些惫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