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脚行茶棚,来喝茶的都是脚夫力工,偶尔也有来派活记账的。像是常良和钱德宝这样身份的,一般是不来这里喝茶的。今天钱德宝也是等着无聊,先上岸来恰巧看到常良,这才凑到一起临时坐坐的。
脚行茶棚里不光卖茶也卖酒,还卖下酒的菜肴。不是煎炒烹炸那种成盘子的菜,而是就几片牛肉,几颗花生米,对半切开的咸鸭蛋或者凉拌三四片松花蛋,纯粹为了喝酒不为了吃菜。酒是劣质浑酒,就为了买醉解乏,干上一天活喝上一碗烈酒便是浑身舒坦。茶也是大碗茶,大海碗里冲上几片茶叶只为解渴,喝着茶落了座嗑着瓜子等活儿干。
总之这里是怎么痛快怎么来,怎么粗野怎么做,这茶棚就像这里那些看起来脏了吧唧的条凳一样,看上去懊糟但用起来实在。
钱掌柜既然知道常家粮庄的商战,自然能判断出此举所带来的巨大利益和远大效应,他不敢小觑这俩年轻人,一直谈笑风生加着小心。可未曾想闲聊的功夫,还是惹来了事儿,有人搭话听口气还不怎么好。
常良见了那人站起身来,拱手道:“原来是查爷啊。”
“呵,我说是谁呢,敢在这儿随口议论,原来是良哥的人呐。”查爷笑道:“呦,怎么钱掌柜也在啊”。
“顾某人初来乍到,若有失言的地方还请这位……查爷见谅。”顾敬亭摸不清状况,先服了个软。
几人站起身来,常良和钱德宝又跟这个查爷寒暄了几句,便言称告退,会了账还吩咐茶棚伙计,查爷的账挂在他们头上。
再看查爷则大大咧咧一条腿蹬在条凳上,小褂中露出满胳膊的腱子肉,那条踩在条凳上的腿更是几出几入,看起来也全是肌肉。他随手抬了抬,好似有些不耐烦的谢过了常良他们,随后跟同桌低语,紧接着发出粗鄙的野笑。
离开了茶棚,找了个僻静处,阮天雄才问道:“这人是谁?”
“王查,下码头上的人都叫他查爷,是下码头力夫的头儿。”钱德宝道:“他靠着蛮力本来就带了不少兄弟,这钱压奴辈手,艺压当行人,在码头上混饭吃,得拿出看家吃饭的真本事才能立足。这王查就力大的很,每年这群扁担力夫们比试,他都是扁担王。可想一统下码头,光靠蛮力是不行的,还得有钱。易畅有眼光,觉得王查好控制就花了钱,很快下码头的脚行就成王查说了算了。从此之后,凡是易畅的货船到,就先济着他们的卸货,其他的人都得等着,你就是先停好了船都没用,也得让给易畅。”
“这么说王查还挺讲义气的。”顾敬亭笑了:“不过脚行靠运货吃饭,怎么也得敬着货主,他这么嚣张,就没人管吗?”
常良叹了口气:“易畅厉害就厉害在他帮着王查官私两面都给搞得定了,而王查这扛活的本事也的确厉害,还是那句话,要么以德服人,要么靠本事服人,这就是码头的活法。我初来乍到的时候也是年轻气盛,跟王查叫板结果船硬是停了十天没卸货。得亏是商粮,赔钱说好话也就算了,这要是漕粮就是逾期,是要革职甚至杀头的。”
“那运粮来的商人能愿意?”阮天雄瞠目结舌道,他也没想到常良以前竟然在王查手里栽过,怪不得王查刚刚那个态度。
“不愿意又能怎么样,人家可不管这么多,运到码头就算完事儿了,多停一天也是咱们掏钱。您说是吧,钱掌柜。”常良再度叹息道。
话已经很明白了,现如今仓管是阮天雄,再下面是顾敬亭,常良不好说太明白,可利害关系他都说请了,这俩聪明人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阮顾二人的确没让他失望,他们没有生事,任由着易畅的五艘粮船来了,他们卸货下船。常良看了许久,眉头微皱低语道:“太多了。”
“怎么说?”
“江宁府吃不下这么多粮食,你如今已经形成垄断,九江纵是鱼米之乡,而易畅在南京也有货仓,可同样难以消化,我摸不清楚他要干什么?”常良忧心忡忡道。
阮天雄却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想不通就不去想了。与其算计别人,不如自己步步领先,让别人跟着咱们节奏走,来算计咱们的好。”
易畅的船终于卸完了,眼见着天是越来越阴,空气又闷又热,天空好似随时都会开闸放水下起瓢泼大雨一般。可王查却依然不紧不慢,账房和发竹筹的伙计去交涉一番,无功而返面带尴尬的说道:“良哥,王查说他们要先休息一阵。”
“休息?这怎么行,咱们运的是粮食见不得水。下雨天不尽快入仓多一日便多一分折损,再说雨后湿滑,扛货是要加钱的,这不是敲竹杠吗!”常良抱怨道。
但见王查撇着眼往这边看,常良这才闭口不言了。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时候麻烦是躲不开的,常良还没去找他,王查却自己找上门来。
“查爷。”
“良哥刚才看着说话怪激动的,有什么意见?都是爷们,有话直说。”
常良赔着笑脸道:“没啥意见,只是查爷,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能不能劳烦您让兄弟们快点开工。”
“那不行,我们得休息一下,现在开工也行,加点儿工钱吧。”王查蛮横的表情中透出一丝狡诈道。
“加多少?”常良咬着牙问道。
话未说完,阮天雄却接话道:“一分也不加。”
“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王查要价受阻,顿时是恼羞成怒,当即指着阮天雄说道。
顾敬亭冷哼一声:“别问我们是什么人,我问你,你们是干啥的?是扁担不?价格是商量好的不?商量好价格,临时涨价嫌累不干活儿,你对得起你手里这根扁担不?”
阮天雄也道:“查爷是吧,从今天起,下码头常家的货仓就是我们哥俩管了,有啥事儿你冲着我们来就行。我叫阮天雄,他叫顾敬亭,刚才他说的没错,你要是不乐意干,有的是人愿意干。”
“哼,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你以为这码头脚行是谁想来就能来的?”王查大声叫嚷道,瞬间一票扁担纷纷冲了过来,足有几十口子人,一个个拿着竹杠扁担杵着地。王查得意洋洋道:“要想抢我们的饭碗,就得问问我们手里的这根扁担答不答应!”
钱德宝拉着下人随从就想往外挤,心说一会儿打起来自己可别受到牵连。本以为阮天雄他们少年老成,没想到这哥俩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说翻脸就翻脸。不过挤了半天也没挤出去,只能脸色煞白的站在那儿,准备随时抱头蹲地。
常良也是腿肚子转筋,账房先生靠不住,发竹筹的也帮不上大忙,人家这么多人,且不得让活活打死。可看阮天雄面无惧色,再看顾敬亭也挂着笑容,这哥俩从容淡定对一票汉子视若无睹。
其实常良不知道,这哥俩早就眼神交流过了,一旦动起手来,先抓住王查猛揍,谁打也不管就死磕王查。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这点儿场面算什么,当年在猛虎寨在阎罗岗,哪次不比这些人多人狠的。
显然,他们的毫无畏惧震慑住了一群力夫。阮天雄哈哈大笑道:“王查,你也太把你们自己当回事儿了。你可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吃不上饭穿不上衣,不说远了,就滁河两岸就有多少灾民居无定所?我要是花点钱,把他们接来,每天就管他们饭吃,你看他们肯不肯给我白干活儿?你看你们还有没有饭吃?!”
此言一出,顿时众扁担人声嘈杂有些慌张,他们都是穷苦人出身,知道人被逼到没办法的时候肯定是什么事儿都愿意做。真要是把这些灾民招来,自己的饭碗就算不砸,也吃不饱挣得少了。
王查也知道此事万万使不得,但他强撑着,眼珠子一转道:“你们一家运粮,养不起这么多扁担。真要是弄来,你们就得贴钱养他们。到时候我们吃不上饭,他们也吃不上。”
“我们还有别的买卖养着他们,退一万步说,人家跟了我们就算是吃不饱,吃不饱也总比在家里饿死强。”顾敬亭冷笑道:“不信你试试?”
有人唱红脸就有人唱白脸,此刻王查身边有个坏水儿站了出来,围魏救赵祸水东引道:“咱犯不上在这儿吵吵,我们不过是休息一下,你们怎么这么不把我们扁担当人看?这两位,我们就歇一会儿而已,至于吗?”
顾敬亭可不吃这个,拿着扇子点指道:“你别扯东扯西的,你们的事情我们不管,想吃饭就干活。你们让我们等着易畅的船卸货,我们等了,这是你们的规矩,我们入乡随俗。是因为你们的规矩,你们才会累的,这关我们什么事儿?再说是因为想休息吗?查爷你怎么不说实话呢?你明明想加三倍价钱,然后私吞了不分给弟兄们吧?再说抗包拉货,挣得就是这份钱,吃的就是这碗饭,我看账本看的头晕眼花的时候,谁体谅我了?不能说你穷你就有理吧?”
顾敬亭又不是一般的书生,他多能喷啊,喷的山大王都能跟他称兄道弟引为知己。王查是想中饱私囊,可他要的只是加两成。可顾敬亭一盆脏水劈头盖脸的往下浇,硬说他是要三倍。顿时周围人的眼神就变了,想起王查往日做的种种,也深信是王查想自己贪墨导致了这场矛盾,此刻估计让他们打人都不一定打了。
这时候王查不管说啥都是白瞎,他也不算太笨,没有纠缠加价的问题,只是否认:“放屁,你满口胡说。你一个书生懂什么,你知道扛大包多累吗?你知道当扁担多苦吗?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扛扛麻包试试!”
“你这不扯吗?你都说了他是书生,你跟他比,妄码头上的兄弟们叫你一声查爷。”阮天雄此刻满脸轻蔑道,一个坑好像就此挖好了。
王查上下打量阮天雄道:“你倒是人高马大的,有种你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着挺壮真让你扛上就不顶用了。不说别的,你要是能扛起两包粮食,从码头一口气不歇运到这里,今天我就让兄弟们全部上阵给你免费卸货上车!”
“这不好吧?”阮天雄故意面露怯意,一麻包粮食二百市斤,一般人就是力大者扛着也费尽。至于两大包,非那种会扛麻袋的,否则根本是想也不敢想。这扛大包要的是个巧劲儿,绝非力大就行的,如此王查才敢信誓旦旦的跟看起来比他高两头的阮天雄说这个。
“少他娘的废话,你到底行不行,行就做,不行就闭嘴,老老实实给我们告罪求饶涨钱赔错,不然停上十天不卸货。”王查叫嚷道。
“那我试试。”
阮天雄也够损的,故意犹犹豫豫的往那边走,惹得众人一阵耻笑。船已停泊靠岸,踏板放下,有人一个健步窜了上去。按说应该阮天雄准备好,然后有俩人合力把麻包先后放在他背上才对,这样才好发力。可那人为了讨好王查,特地把麻包扔在了地上。
阮天雄脱了外套,贴身小褂下那结实的肌肉棱角分明,王查不禁就是心中一沉。阮天雄也不废话,就那么一手拎一个麻包,很熟练的先把脚插了进去,左右一晃,借着摇摆的力气,沉重的麻包就甩了起来,两个麻包稳稳落在了他的左右肩膀上。
在王查的瞠目结舌中,就见阮天雄哈哈大笑着健步如飞,一溜小跑着朝着他们奔来。顾敬亭也笑了,环顾四周,众扁担们也纷纷睁大了眼睛张着大嘴。
开玩笑呢,阮天雄可是在韩大虫的铁拳下练出来的扛麻包,每天扛着麻包爬山,那都不是果腹吃饭的本事,而是做不好就得死的经历,这二者之间能相提并论吗?
“您说说,您说说,查爷,我们留了面子。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啥都见过,还没见过硬往刀尖上撞的呢,您这是何苦呢?”看着顾敬亭那阴冷的贱笑,王查只感觉是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