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仓管,顾仓管,二位辛苦了,没想到您二位这么快就来了。”常良道。
尽管他极力带着笑容,可眉宇之间的不快还是难以掩盖,不过这个年纪便能做到如此表面功夫,养气的本事已然算是不错了。
不是常良心眼小容不下能人,而是实在是太可气了。常家生意五花八门遍布长江中下游的南北各地,可江南水系诸多,方便运输,诸多货物可直接送达,自然南京仓库的常良地位便不如江北曹家庄的单大川重要。
曹家庄仓库之大远近闻名,各类商品琳琅满目,别管是做什么生意的,只要从南往北走的都得入单大川的仓库。一来是方便运输调度,再者是方便客人发货取货,最后还有一人为私两人为公,多过一人的手,账目更加明朗等诸多优势。
所以曹家庄货仓在常家的生意中排的上号,手下管着二三十口子伙计,真要搬起货来也是上百号脚行竹杠。
而南京城的下码头仓库只做粮食仓储,现在常家粮庄重修后扩大了自身仓库,这里的作用不由得又被削弱了许多。在常家的产业中,这里绝对是属于末流之列了。
可即便如此,能熬成仓管也是不容易的。常良十四岁就在常家的生意帮忙干活了,两年前被调到了下码头仓库。仓库中的老管事五十多岁了,儿子成亲又生了孙子,便动了告老还乡的念头。本来这老管事也姓常,是常思福的远亲,常良也是,这明摆着就是让常良代替接班的势头,老管事也不过是手把手的教教他罢了。
果不其然,前一阵老管事的走了,常思福一直没任命新的仓管,一切事务便由常良代理了起来。熬了十二年终于媳妇熬成婆,父亲常兴贵是常家粮庄的掌柜,自己又成了江宁府仓管,常老爷把这一道买卖交给父子二人,不怕他们勾结作假也是极大的信任了。
可也不知道是常老爷忙忘了,还是南京城的货仓太小太不起眼,正式的任命迟迟未到。常良自我安慰,估计是常思福老爷要多多考察一下吧,于是工作更加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前些日子常兴贵退了,常良自以为明白了,原来常老爷还是不放心,但父亲退了就是自己上位的时候了。当然,他想多了,很快事情的发展让他更加摸不清头脑了,父亲又回去了,而且常家粮庄焕然一新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紧接着不好的消息也到了,那个曾经见过的阮天雄要来当仓管,自己还是老二。不,是下滑到了老三的位置,上面还多了个顾敬亭。
对这哥俩的那场商战,常良自愧不如,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可服气归服气,不爽也是肯定的,常良现在就是这么个矛盾的状态。
“先转转吧。”一脸正气的阮天雄这么说正常,吊儿郎当的顾敬亭也这么说就让常良另眼相看了。
这仓库没多大,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也就转过来了。把伙计们叫齐了,互相认了认,阮天雄就去细细查探储备了,而顾敬亭则一头钻入账房核算起了账目。常良知道他们认真,可还是觉得太过年轻,舟车劳顿的指定是做做样子罢了。
可未曾想他们二人各忙各的,一直待到了半夜,把所有该查的查了一个遍这才罢休。就这个劲头,别说常良就是其他人看了也暗挑大拇哥。
“天雄哥,秀才,快来吃饭了。”赵春姑恰时提着食盒送了过来。
阮天雄不由得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半天,直把赵春姑看的双颊通红,一跺脚道:“你干嘛,这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不是不认识,我是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么来了?”阮天雄连忙摆手道。
赵春姑佯装生气的样子:“怎么?不欢迎啊。”
“不欢迎,我说过多少次了,叫我顾少爷或者顾先生,怎么你还叫秀才。跟着阮天雄和常平不学好,本来挺单纯的一个姑娘,现在怎么成这样了呢?”顾敬亭做痛心疾首状:“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原来常平担心这哥俩到了南京城照顾不好自己,这比不上徐河嘴离着汊河镇近,有啥事儿可以照应着,便派赵春姑过来伺候。常思福这事儿本来做的就理亏,加上是宝贝儿子的要求,那可不得是有求必应。
于是直接派大管家刘忠亲自把赵春姑一路送到南京,还让刘忠给阮天雄他们在下码头附近租了一个小院子,平日走着去粮仓也不远。
常良通知赵春姑说两人已到正在做事,赵春姑便煎炒烹炸做了一桌子好菜,左等右等也是不回来,眼见着都快半夜了,便热了热菜送了过来。
阮天雄邀常良一起用餐,常良也正饿,推脱一番后便应了下来。有酒有菜,阮顾二人又不是那种端着的人,很快几个男人就聊成了一片。
常良看着赵春姑打趣道:“赵姑娘,我看那院子你出租出去就是了。”
“为什么啊?”
“让这哥俩就住在货仓啊。”
“那又是为何?”
“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天天吃上这美味佳肴了。”常良哈哈大笑道,赵春姑不由得再次羞红了脸。
其实菜也就是家常便饭,可常良这个常年在外的单身汉却吃出了家的味道,觉得比那大饭庄的饭菜还香,所说的话也多是真心。
顾敬亭突然开口道:“天雄,咱明天接货,熟悉下流程,后天奔钱庄一趟,把这些钱转出来,或者找他们谈谈。”
“也好。”
银子沉重不好带在身上,而银票庄票就轻便了许多。可在钱庄存钱非但不给利息还会收取一部分管理费,钱庄的理论是这样的,钱庄帮你看着银子保着安全,还可以让你在异地兑换,收取费用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实则流入钱庄的是白花花的现银,换出来的则是一张张的纸。只要不出现全面挤兑风波,在几家票号钱庄联保的情况下,银子是永远取不完的。剩下的钱实际上就如常家收取的保证金一样,成了钱庄的私产,只要维持一个度,努力使存多于取,甚至存取平衡,就能永保富贵。
收取管理费也只是小头儿,发发伙计的工钱,给掌柜的分点红而已,真正的大头实际上还是借贷。在钱庄借钱,利息可是着实不低。
像是兑换随时可取的庄票,花费也不老少,所以这庄票也分不限时和限时两种,即便有事出门或转移资产也是存个短期的居多,总之庄票银票可兑换时限越长,收取费用就越贵。
这就比不上洋行和银行了,人家是存钱给利息,存的越长利息越多。当然像是上万两大额钱财,放在钱庄也可以谈条件,但价格通常不高。
常家在汊河镇有自己的钱庄,上次那些保证金换票的手续费也不过是左口袋掏了放在右口袋,等同于未花销,这也是常家生意的优势所在。在每个环节上都可以节省一部分损耗,整体就比别人快了一大步。
可到了南京城常家便没有钱庄了,就得存在别人家,每月的管理费可是不少。两人纷纷动了去洋人开的银行看看的念头,以前总是听说,也想尝尝鲜。
这也就是在南京,莫要说偏僻的县城,就是滁州府扬州府现如今也没有洋行和银行。当下各种钱庄票号遍布全国,整体还是他们的天下,故此这些人也颇为不思进取,而百姓惧怕洋人不信任洋人的思想也是银行推行困难的所在。
“钱很多吗?”虽然交浅言深乃是大忌,可常良还是忍不住好奇,借着酒劲儿就问了。
“不多,也就两万两白银。”顾敬亭佯装淡定道。
常良真想跳起来给顾敬亭一巴掌,说他装什么大尾巴狼,两万两还不多,那多少算得上多?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是真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两个人可以怀揣巨富。
阮天雄赶紧解释这是要用于常家买卖投资上的钱,只是可以自行支配,但纵然如此常良也是略有兴奋,当然更有了想给顾敬亭一巴掌的冲动,谁让他装呢,差点没把自己吓死。
两万两银子,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一旦生意做大的,自己跟两人先认识,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也可以独掌一方,岂不是要比当个粮仓仓管要有前途的多。
一夜无书,回去后,赵春姑早就收拾好了被褥,两兄弟一人一间房各自歇息暂且不表。
次日天明,他们直奔外城墙外面的秦淮河南岸,今日有苏常一带的粮食运往下码头,他们便一起去接货,这也是粮仓的基本工作。
码头上的脚夫力工在各地叫法不一样,有的地方叫竹杠,有的地方叫扛夫,有的地方叫歪脖,在南京被叫做扁担。但按行业来说,他们统一归为脚行。
如拉纤的纤夫一样,这里也有头儿。码头上向来水深,利润更大,人心也更黑。鱼龙混杂的码头是强者的天下,心不狠站不稳。
常良带了俩人来,一个握着一大把竹筹,一个带着账本和一袋子铜板。下码头是南京专门走粮的码头,而南京又是大都市,别管是因为前朝还是太平天国,这里的历史深厚,政治地位之高和地理位置之优不言而喻,故此百姓极多商业繁荣,粮食的消耗和贩卖也不老少。
而南京城至少有八成粮商都参加了常家粮庄的那场会议,也与阮天雄签订了契约,倒是也相熟得很。至于收粮送粮的上游商人,阮天雄可没接触过,此刻常良道:“来了!”
眼见着七艘平头粮船缓缓驶来,却停在码头外并不靠岸也不落踏板。粮食不同于其他物件,要的是干燥,故此能放到船舱里就放到船舱里,放于甲板下又怕进水受潮,所以运粮船大多都是船帮极高,船舱很大,就像挺着个大肚子似的。
有人放下小船,随后一个中年人乘小船上了岸,带着两个随从快步朝着冲他招手的常良过来了。那人笑道:“常仓管,两月未见,你这红光满面的有啥好事儿?”
但见常良面带尴尬,还刻意往阮天雄和顾敬亭身后站了站,顿时是眼珠子乱转,中年人拱手抱拳道:“在下金匮钱德宝,这二位小兄弟是……”
“在下阮天雄,这位是我兄弟顾敬亭,初来乍到还望钱掌柜多多指教。”阮天雄介绍道,顾敬亭微笑着做书生状点头示意。昨天他们看了记录和账本可知道,钱德宝是金匮县的人杰,不光是无锡金匮这同城而治的两县,更是收了三成常州府的粮食。
苏常熟天下足,四大米市中也有无锡。钱德宝自己有米店粮庄,但因相距较远与常家不冲突,故此也卖给常家,算是重要的供应商家。同样,常家也是他们的大客户。
常良补充道:“这两位现任下码头仓库管事。”
钱德宝恍然大悟,随后哈哈大笑道:“刚才没反应过来,原来是您二位啊,久闻大名。”本以为这不过是客套,没想到钱德宝继而道:“二位在常家粮庄做的事情惊天动地,钱某人也叹为观止,有心模仿却总是瞻前顾后屡屡不敢,实在是汗颜呐。常听人说,你们年轻,未想到竟然是如此年轻,如今想来我便更加羞愧了。”
“钱掌柜莫要再说了,真是羞煞我们了。”顾敬亭道:“我与天雄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这才这般莽撞,也是蒙各位东家和掌柜照顾,这才帮着我们成事的,还有不足,钱掌柜以后还得多多指点我们哥俩。”
几人寒暄几句,常良问道:“怎么您坐小舟上岸了?今天天不好,趁着不下雨,还是抓紧靠岸卸货吧。”
钱掌柜笑了笑道:“易畅的船在后面。”
常良做了然状,随后就引着几人去了码头边的茶棚落座。阮天雄和顾敬亭不解,常良解释道:“易畅是九江的粮商,在下码头易畅的船不靠岸,谁也不能靠岸。”
“为什么?”顾敬亭问道。
说话间有人走了进来,随口答道:“因为这是规矩。”
一时间茶棚内雅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阮天雄一桌和刚进来的几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