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巴陵县除了姓吴的那家还富得流油顿顿有肉之外,剩下的平头百姓不管是开酒楼还是开客栈的,都穷的揭不开锅了。这厢他们进了那间客栈,里头只点了两条浸在灯油里棉芯,一片昏沉,柜台上的灰尘积了好一层,墙上原本写着墨字的木牌也一个个翻了过去,一副没生意可做的光景。
趴在后头的掌柜听到动静,活跟刚睡醒似的,探出脑袋冲他们两人摆了摆手道:“住店可也,打尖没有。”
“怎么会没有?”朱萸有意问了句,“我看您这客栈不还开着么?”
“开是得开着,”掌柜的勉强抬头看他们一眼,转而蔫蔫地发话,“可客官您二位自个儿出门瞧瞧,眼下这巴陵县还能卖出吃食的地方有几家?我这开着店的……也就是图个事儿做。”
归尘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了一粒碎银,开口道:“还望掌柜的行个方便,眼下天色已晚,别说是找不着地方吃饭,迟些再找个住处也难。”
掌柜的看到银子才把耷拉的眼皮抬起来一丝,瞧了瞧之后摇摇头,道:“我倒是也想行方便,可实在没法子,”忍不住在最后加上一声轻叹,“你们一路过来也能看得见,现在这县上都是什么模样……”
归尘似乎是听得奇怪,开口问:“也听闻县上去年遭了灾,可赈粮不是拨下来了么,总不至于一口饭食也拿不出来吧?”
掌柜的脸色一沉,伸手用铁钩子挑了挑油灯中的灯芯,嘴上轻声打发了:“赈粮?还有这一通事儿,我怎么不知道。”语气里的惊疑没多少,却颇带了些刻薄。
归尘一看他的反应心下就了然,又默默推出一粒碎银,“掌柜的,这是你们县上的事儿,我们外乡来的,也确实不太清楚。只是今夜留宿,还必得劳烦一二,我们两人的胃口不大,能垫个肚子就成,再得要两间房。”
朱萸看那掌柜的在看到两粒银子之后明显也动了心思,便配合着老麻子放上最后一把火,“掌柜的,我们这趟走得急,明日便走了,就是两顿饭的事情,这县上总归还有地方买得到粮吧?”
掌柜的抬起脸看了他们许久,眼底的神色变了又变,为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咬咬牙收下银子,从柜台后走出来,“先帮您二位把驴牵到后院里吧,我们这儿的厨子也遣了,就剩自家婆娘在后头烧饭,若是真不嫌弃,倒也能做出些勉强下咽的东西来。”
“再好不过了。”归尘点点头,没有异议。
“这儿现在也没别的客人,您二位自个儿上楼瞧瞧,想住哪间都行。”掌柜的把柜台上的一盏油灯递出来,一边伸手指指楼梯口,道。
归尘依言领着朱萸上去,却发现这间客栈规模很不小,比金水镇那家凌云客栈还要贵气许多,连栏杆楼梯都是用水曲柳打的,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金红色纹理。想来巴陵县米多粮多的时候,百姓都富庶,来这儿做生意的人也多,这间客栈的生意应当很不错,说句难听的,在这种时候还能勉强开着门,就想见往前根基之牢靠。
朱萸小心地凑在麻子身边,这油灯不够亮,她生怕自己在楼梯上摔出个半身不遂,不得已拽住了老麻子袖口的一角,一边背对着正门开口道:“老头,我看你猜的不错,掌柜的拿了钱,估摸着是要去买粮了,要不要跟上去看看?”虽说方才掌柜的矢口否认赈粮的事儿,可他们谁也没真信了他的话。
“你就看出这些东西?”老麻子说完才想起来萝卜条方才竟然又叫他“老头”,皱了皱眉道,“再叫我老头,就把你五花大绑了送去给老肥猪当娈童。”
“我是个姑娘家的,怎么做娈童?!”朱萸打了个寒噤,怒道。
老麻子又嗤,翻个白眼道:“只怕老肥猪见惯了美女,眼高于顶,你连个娈童也不配做。”
“你这老头怎么满脑子淫邪,说正经的,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朱萸听多了之后也知道老麻子是故意欺负她,又不敢打他,只能推推他的背,问道。
“你没见那掌柜的畏畏缩缩,什么也不敢多说,神情又多有古怪,想来花钱买赈粮一事,不可告知外人,甚至不得声张,否则也瞒不到现在。”归尘推开一扇木门,探头瞧了瞧,然后拉着萝卜条进来,把油灯搁在桌子上,“至于姓吴的也真是够黑心的,米价十倍,若是真被捉住了,他即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朱萸正想问你怎么知道米价十倍,转念一想老麻子听了又得笑话她,便猜测是看那掌柜收下的银两算出来的,问他:“可现在每家每户都穷得叮当响,全家老小没日没夜地往水田里跑,哪还有余钱买他的粮米?”
“法子可多了去了,”归尘在客房内转了转,觉得尚可,一边微微扬起声音,冷笑,“这些人搜刮民脂民膏也像割稻似的,如今百姓家中的积蓄用尽,便签字画押打下借条,甚至抵押出田地房产,沦作只给一口饭就白干的苦力,不知道往后几年才能还得清。正应着早稻过后还有晚稻,今年收成明年耕种,总有指摘不尽的法子让他们剥削。”
朱萸听了也阵阵心寒,忍不住叹气,“那还不如跟我们前几日见到的那几户人家一般,出来投奔亲戚算了。”
“那些人应当是寻了个什么法子逃出来的,你也不是没见着城门的守卫有多严。只可惜有那贼心没这贼胆,被奴役惯了,若是有心出去张口一说,把这事情闹大,吃不准还有一线生机。”老麻子无不可惜地说着风凉话,转而道:“至于剩下的百姓,土地房舍又搬不走,想走能走去哪儿?出去要饭?还不如留在这儿踏踏实实干个几年,债总有还清的一天。”
朱萸愣愣地抬眼看他,心中刚生出的可怜情绪被他三言两语绞了个干净,好在他话虽说得不咸不淡,神情却比平日多出几分冷肃。
“你老实点在这儿待着吧,我去看看那掌柜的到底去哪个神仙住的地方买粮。”归尘摸小狗似的拍拍萝卜条的头,到窗前打开窗户,往外看了看。
“你不是说跟我一起去逛园子?”朱萸只听出老麻子干坏事不带上他,急得伸手扯住他的衣角。
“我就去看看到底在哪里买米,逛园子等吃饱了再去,不然你个饭桶饿晕在半道上,只能给活捉去当小妾了。”归尘伸手拍掉她的手,轻巧地一撑手臂,翻身出去,那片墨色的衣袂只在眼前极有姿态地滚过,好不潇洒。
朱萸不自觉地上前,撑着窗台往外一看,连个影子也瞧不见了。
好在县上闹饥荒归闹饥荒,一壶热水还是烧得起的,朱萸难得替老麻子擦了擦客房里已经积灰的桌椅,又安置完了行李,下楼之后就着老板娘烧的水把干粮泡软吃了,否则真等到麻子回来,怕只能看见她瘦得一把骨头的尸体。
可还没等过一刻钟,老麻子竟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施施然地从楼上下来,顺便还换了身衣裳,一点看不出这人刚刚出去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看得朱萸忍不住皱眉,她刚刚莫不成是做梦去了?
归尘稍一低头就发现萝卜条此刻一脸怀疑的表情,怕是正猜测他是不是个江湖骗子。随手弄乱她杂草似的头发,撩起袍子在她边上落座,扬声跟正在后厨忙活的老板娘道:“这粮还真够难买的啊。”
他这话不知道是提点还是恐吓,就听到后头传来锅铲砸到铁锅里的“哐当”一声,那老板娘约莫五十出头,身上围了条灰扑扑的围裙,赶忙擦着手从后头出来,背着他们二人把客栈的大门合上,还插上了门栓。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对着两人做出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脸紧张地开口:“二位客官可不要乱说话,县上万万没有能买粮的事儿,您是外乡人也就罢了,我们若是被听去了,是要捉去官府的!”
老麻子听了,挂出一副意味莫名的笑容,冲她点了点头。
老板娘这才放下心来,听到后院似乎有人回来的动静,说了句“马上便给您二位上菜”,就回后厨去了。
朱萸看她走后,连忙问麻子:“怎么样,看见什么了?”她今儿知道了太多让人怒从心头起恶胆向边生的东西,想到待会儿兴许能跟着老麻子惩恶扬善,就兴奋得很。
“差不离。”老麻子只是故作神秘地开口说了三个字,然后口风一变,靠在木桌上软绵绵地哀嚎:“我快饿死了萝卜条,我们剩下的干粮还在么?”
朱萸一听,也觉得麻子今天辛苦了,折腾到现在还空着肚子,便分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他:“我刚给吃完了。”
麻子气结,伸手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灌下去,哆嗦着手骂她:“饭桶啊饭桶……”
——
月黑风高
归尘即便拎着萝卜条这么个废物也依旧身轻如燕,轻车熟路地带着她掠过一道道呈鱼鳞状排列的墨色屋檐,一路直抵城东吴宅。
虽说上一回朱萸也被他这么拎过,可毕竟就一个呼吸的时间,哪像这次这么山也迢迢水也迢迢的,只觉得冷风直灌进她的领子,身边的夜色走马似的晃过,吓得她也顾不得老麻子生的这张夜叉脸了,螃蟹似的往他身上扒拉。
于是一路就听她“嗷嗷”的小声尖叫和老麻子不耐烦的“撒手”二字,偶尔有夜巡的官兵在脚下路过,才能制止住两人乱七八糟的纠缠一会儿。
在放眼能瞧着吴宅的某个落脚处,归尘把被夜风刮得涕泗横流的萝卜条放下来,让她先顺顺气。
朱萸接过他递来的一条帕子,毫不客气地摁在脸上擤了把鼻涕,两排牙齿冻得直打磕绊。
归尘嫌弃得直皱眉,像个老头儿似的絮叨她:“本来身上就没二两肉,晚上出门还不多套两件,冻死你也是活该……帕子你自己收着洗了,还敢还给我?”
“老头……你自己评评理,一共就给我买了两身衣服,我往哪儿多套两件……阿嚏!”朱萸忿忿地把帕子收回去,冻归冻,还有力气讲道理。
老麻子听了似乎也觉着心虚,搁那半天没说话,最后让步:“……买,天一亮就给你买。”竟然没追究萝卜条又叫他“老头”这回事。
朱萸吸了吸鼻子,这才作罢,跟他说起了别的:“老头,你说这小破地方门面不大,夜间巡视倒是很打紧。”不知道是不是跟麻子待在一起久了,不单是饭量,口气也跟着他水涨船高。
“吃着这么多空饷,不多巡视两圈怎么消化得了。”归尘哼笑一声,又问她,“能走了没,早点收拾了早点回去睡觉。”
朱萸刚想明白麻子的弦外之音,还没等点头,就被他又拎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