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萸恹恹地哼哼了一声,应道:“说了什么?”
“晚膳已经备好,姓木姓孙还有个别的什么姓的姨娘都坐着等了,请他大老爷摆驾过去。”老麻子说罢,好似颇为羡慕地“啧啧”两声。
“我呸!那老肥猪还真是好福气,跟我们费完了一通口水,回去就要山珍海味美人环绕地伺候着了,我早前可真是大错特错,这姓吴的才真是抠门家的祖宗爷!”朱萸原本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不料老肥猪竟是因着这么个缘由急匆匆地把他们送出去,这能不叫人气炸了肺?
“他这怎么叫抠门?不过是见着你我二人区区江湖草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罢了。”老麻子说这话的口气好不悠闲,紧接着话头一转,问她,“既然话说到这儿,你以为早前抠门家的祖宗爷……是何方人物?”
“我……啊?”朱萸本来还气愤着,听他这么一问顿时舌头打结,一点点底气也不剩,赶忙打着岔换了个话题:“那你说老肥猪既然看不起你,为什么还要让你给他走镖?”
“萝卜条,有权势、有钱财和有身手本就不是同一回事儿,老肥猪看不起我无权无势,就不许他看得起我能妥当地把东西送到?”老麻子欠收拾的口气又冒出来,字里行间全是在讽她蠢笨,可说着说着不自觉地,也用上了“老肥猪”这么个张牙舞爪的称呼。
朱萸被他冷嘲热讽多了也就习惯了,白眼一翻,又问:“那你给他送的,到底是些什么?”那老肥猪看着就不像是个正派人物,老麻子千里迢迢高价送来的,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了你又不明白,”老麻子前脚这么说,后脚又烦不胜烦地给萝卜条透露了底细,“那木匣子里有两块玉佩,都是盗墓的从地底下挖上来的前朝东西,一块白珩,色白如羊脂,满身红纹,俗称松香浸,一块葱珩,色苍翠,有数道黑纹,玉质如水波,隐约有游鱼荡漾……”
他讲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似乎是很懂行的样子,朱萸也不明白就他这么个舞刀弄剑的,竟还能懂这玩意儿,只是看在他有钱的份上,姑且就信了他。
归尘又道:“只是三教九流,商取最末,他这么个身份,万不可以往身上穿丝佩玉,若被人报了衙门,就得把头搁到地上去……”
“可我前阵子还见你身上挂了个巴掌大的玉呢?”朱萸插话,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老麻子的时候,他头上还插了根玉簪,才迷惑得她以为这是个什么正人君子。
“萝卜条,《周礼》曰‘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我不带玉才是罪过,你懂什么……”老麻子忽然端正了脸色,给她摆起什么《周礼》的谱来了,又道,“打什么岔呢,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君子说话谁敢不听……”朱萸胡乱点头,心里暗诽老麻子这样的还自诩君子,真是光屁股打狼——胆大不害臊。
不过她当时也只是在背地里随口骂骂,以为老麻子这是天高皇帝远管也管不着,那怕是真有人给他报了官府,以他的功夫也没人能把他抓去大牢里蹲着,更别说要他的脑袋。过个几天换张脸就又是一条好汉,带玉又有什么,就是穿黄袍也不怕。
可后来跟这奸人去了扬州之后,她才知道“君子”二字并非信口雌黄,老麻子是真有官爵要继承的……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吃饱了没事干,任由自己灰头土脸地在神州大地上乱窜。
“我估摸着,这老肥猪是想把这两块古玉进献给当朝坐龙椅的,如今改朝换代刚过了个二十年,重宝归朝,天命所向,没准儿龙颜一个大悦,就赏他个一官半职做做。”老麻子说起“龙椅”“龙颜”这等话来也不大稳重,只像是谈论天气饭食如何如何。
朱萸也在世道上野惯了,觉得皇帝老儿是个什么东西,要真干了点实事儿怎么不把她这样要饭的事端解决一二,闻言便道:“那这老肥猪就是想向皇帝买官?”
老麻子不屑地“嗤”一声,“买不买得到还吃不准呢,兴许只是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前头领着路的小厮听他们两人骂了一路的老肥猪,当然也知道是说自家主子,眼下又听了这么些深宅秘辛,动辄还跟当朝皇帝扯上关系,当下背脊发寒,脚上走也走不利索,只盼望着这两个不知道哪儿来的丧门星早些滚蛋,怎么偏偏非让他把这些听去了……
好容易才把人带到正门,这小厮便连“贵客好走”这样的话也说不出口,两人刚一迈出门槛,便重重地把门合上,甚至干脆插上了门栓。
归尘权当自己没听见那重重的一声“哐当”,伸手解开自己的那匹赭褐色的驴,拉家常似的开口:“萝卜条,你逛了一圈老肥猪的园子,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哪里不妥?”朱萸想了一下,一边跟着老麻子牵驴去找客栈,“真要说的话,总觉得老肥猪太有钱了一些,也不知道做的是什么狗屁生意,又是修园又是买玉的。”
“还记得那妇人说朝廷下拨的赈粮丢了的事儿吗?”麻子又问。
“记得……只是你该不会觉得,这跟那老肥猪有关吧?”朱萸微讶,寻思这赈粮有没有不还没成个定论么。
“萝卜条,这巴陵县地方偏、产粮多,往往是民生殷富而皇帝老儿少管,这种地方上容易出两种人,一种是贪官,一种是富商,还往往是由地方小财主发家的。两种恶人一碰头,各种险恶的勾当便出来了……”老麻子缓缓道,末了轻笑,蔓上些许寒意,“城门那会儿守城的卒子点头哈腰叫着吴老爷,你就该猜到这场人祸,是由官商勾结才降下来的。”
“你再说明白点,我怎么还理不清呢……”朱萸听了个一知半解,忙推推他的手。
“我虽然也只是猜测,可是你想,赈粮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再者,我到眼下还没看见县上饿殍遍野,多是一个不缺地咬紧了牙关下地干活,就算家家都有储备粮食,也不可能颗粒无收地从去年一直挨到今年。”归尘也知道萝卜条是个傻的,便一步步带她动点脑子,省得锈住。
“你的意思是……官府的跟这姓吴的勾结,让他把赈粮倒买倒卖?”朱萸总算明白了。
“八九不离十。”归尘总算露出点“孺子可教也”的笑意,道:“我接手这一趟镖的时候,恰好是正月初一,镖局说那买主急哄哄地要把这两块玉抢下来,你可知道就那破石头,要多少金子换?”
“多少?”朱萸连忙摇头。
“两百金。”归尘淡淡吐出一个数目,“且不论这么个穷乡僻壤那老肥猪挣不挣得了两百金,就算他真的挣到了,为何不在年前押镖?哪有正月初一大笔破财的道理?”
“估摸着他也知道这是黑心钱,想借着初一的吉头冲一冲喜?”朱萸猜测。
“谁管他怎么想的,我只知道年前县上的人正挨着饿,又非得要粮米才能过年,不得已向他高价买回了大量的粮食,才让他赚得钵满盆满,在临近年关时凑到了这么一大笔数目。”归尘轻声道,“恐怕那园子也是近来刚修缮好的,看那老肥猪还没过了这新鲜劲儿。”
朱萸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问他:“你当初接这趟镖的时候,是不是就觉得有古怪?”
“自然。”老麻子供认不讳,又加了句,“谁像你呢,想半天还是块木头。”
朱萸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气急败坏道,“老头,就算我是块木头,可你既然都猜出来了,干嘛不干脆私吞了那两块破玉,狠狠讹那老肥猪一笔?他这么个狗东西,你还乖乖地给他送官去做?”
“萝卜条,我这也只是猜测,待会儿还得再找县上的人再打听打听才能断论,没准儿老肥猪干的是买卖奴婢的勾当呢……”麻子听见“老头”这样大逆不道的称谓,当下也气得笑了出来,胡言乱语了一通,又问她:“再者,你知道这行走江湖,最讲究一个什么?”
“功夫?”朱萸想了想。
“是道义,”归尘登时觉得萝卜条光是个榆木脑袋也就罢了,里头还只生了一根筋,伸手重重地一敲她的头,开口,“这江湖上没那么多规矩,以道义为大,若是我归尘被区区这么两块石头砸了招牌,以后还有谁敢找我押镖?往后我怎么养家糊口?”
“那你就这么坐视不管?那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朱萸刚才就看这老头不顺眼,眼下他竟还敢敲她的头,差点没忍住抓过他的手臂,想在上头狠狠咬一口。
“小丫头话别说的太早,谁说我要坐视不管?”归尘说话间已经走到一间看样子就摇摇欲坠的客栈门前,“带你吃顿好的,夜深了我们再回来逛逛园子。”
朱萸的眼睛倏地一亮,知道这臭麻子肚子里憋着什么坏了,顿时改了口,小嘴抹了蜜似的:“果然大侠还是英明神武、侠肝义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惭愧惭愧……”
也难怪方才老麻子要忍着恶心跟那老肥猪游园,原来是为了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