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既无人居住,又无值钱的物件,因此大门都未上锁,只是象征性的把合页搭在上面。这与其说是防止外人进入,不如说是避免一种门户洞开的坏印象,以示对路人的尊重。
范空生当然不是路人。曾经有多少年,他在这里看日出日落,听春雨秋声,感受童年的欢乐和少年的迷惘……
范空生几分迟疑,又几分急切地走上前,放下门上搭着的合页,推门进屋。熟练得就像刚出门赶了个集回来。
他内心忐忑,不知老宅内景将以何种面目呈现在自己眼前,等待他们的命运是什么,然而又莫名地满怀着微茫的希望。
银儿和几几跟在后面进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屋厅正中墙上范空生父母的遗像。下方的香炉和烛台,都是范空生最后一次离家时摆放的模样,上面已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几几却不禁惊呼:“这就是咱家呀!”
在故乡,她虽然没有住过,但能进入老宅,似乎也有一种认祖归宗般的惊喜。
看她们娘俩兴奋地在老宅里,四处巡视,范空生也乐得充当解说,当然也不免痛说些“革命家史”。
待她们新鲜劲一过,在屋里消停下来,范空生便把行李放在一间靠院场的房间,开始找抹布,打水,收拾屋子。
自来水和压井水都有。为了让几几看新鲜,范空生特意在屋后示范如何取压井水。在范空生的帮助,几几看见经过自己小手的努力冒出了清沏的地下水,兴奋得像发现大陆。
银儿夸赞她:“几几吸出了大地之水,是个小魔法师了!”
几几便卖力得更带劲。
一家人说说笑笑,快乐的劳动着,恢复了生活本来的样子。
待把遗像和灵位都擦洗干净,范空生便领着银儿和几几上香、鞠躬。
忙完了,银儿便要去做饭。食材都是现成的,因为事先向范空生做了功课,在G城准备好了一些带来。但液化气瓶早就空了,乡下的土灶她又不会用。
尽管社会已经高度发达,但其实城乡差距却依然根深蒂固,就像五根手指永远不能一样齐。就拿这做饭的灶来说,城里早已是一水的煤气灶,乡下家庭则未必,即使只用煤气灶,也还得在家里同时修口土灶,好像不这样就不是厨房。
范空生跟银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用土灶煮饭的方法,看银儿似乎听明白了,便说:“你们先在家里等一下,我上山去拾点柴火。”
说完便要自己出门往后山上去。
银儿却叫上几几也一同跟上。
范空生回头对银儿说:“让你们在家里休息一下,我去去就回——还不敢呆在这屋里呀?”说完揶揄似的一笑。
银儿故意作色道:“夫妻本是同林鸟,拾柴怎能各自飞——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上山,还能看看风景。”
其实银儿还真是有点害怕的成分。一来这座老宅于她而言毕竟是陌生的,况且里面还挂着遗像,虽然是自己的公公婆婆,但毕竟不是自己的父母。非血缘关系者的遗像总是不免令人感到陌生,甚至发怵的。二者他也不想让范空生一个人上山。当然最最重要的,她也想看看这山上有什么,顺便看看四周的风景。
范空生便只好带她们攀着略有此陡峭的后山坡,来到小山顶上。
山顶上长了许多不高的灌木,被高高的茅草包围着,缠绕着,许多只露出个绿色的脑袋。
在范空生的记忆里,这里以前是一大片空地,他得空时经常在这里随意运动一番,但现在竟然萋萋成林,不见路痕,全没了往日的模样,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
人类一旦不践踏,土地便会选择自己最适合的方式生长。
范空生仔细辨认一下,发现那些灌木多是本地的茶花。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却从来没有人在把它们当茶叶树,从中采茶,而是只把它们当成茶籽树,每到冬天,便从上面采摘茶籽,晒干去壳后送到作坊榨取茶油。本地人大部分时间都吃这种茶油做的菜。
是它出品的茶叶不行,还是茶油太出色,以致人们无视它们的茶叶本色?范空生没有考证过,然而似乎也不用太过于挂怀。九州山河多的是上好的茶叶,不缺这一味。但在物质短缺的年代,茶油却实实在在是乡民的生命线。这或者就是它最终以茶籽树的面貌示人的主要原因吧。
有时候想想,这茶树和人的命运也极为相似,无论古今中外,阴差阳错的人物还少吗?明明身怀绝艺,却混成了苦力,明明高洁自励,却成了奴隶,明明做件工具,却又被它统治……然而想这些干什么呢?不是来休假的吗?
范空生又把思绪拉回到茶花。因为它还有范空生更喜欢的另一面:小时候每到春天,山茶花开放的季节,红的白的花朵里,便盛满了甜甜的花蜜,仿佛要从花瓣的缝隙中溢出来。
这时范空生和其他小伙伴们便会在附近折一段茅草,掐头去尾就成了一支纯手工打造的吸管,含在唇间,将一端对住花蕊用力一吸,便有一股蜜糖像流星一样划过喉咙,甘之如饴。正当他们沉浸在大自然无私的馈赠中,便有蜜蜂过来干扰,似乎对小伙伴们掠夺它们的的劳动成果颇为不满,然而到嘴的美食哪肯轻易放弃,于是驱赶与反驱赶的战争便在人与蜂,便在花草树叶丛中上演,激起满山满岭飞起花粉花瓣,如天女散花一般。
其实蜜蜂与花蜜,究竟谁成全谁,谁又是谁的果实,范空生至今也没弄太明白。
见不远处有一丛茶花开得正艳,不由激起了范空生童心大发,他便折了几枝茅管,领着银儿和几几,冲破一片茅草来到近前,向她们示范着吸起来花蜜来:“嗯,真甜——”
银儿和几几也兴奋得争抢着要吸,一家人笑着,闹着,享受着人与自然共同成全的快乐时光。
突然,不远的草丛中却发出悉悉索索的异响,范空生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并不能看见下厚厚的茅草下方的秘密。是蛇还是兽?这种未知的风险有时比风险本身更可怕。范空生赶紧带着她们撤离。在半道上顺便捡了一些枯枝和松针,便下山回了家。
将柴火放进灶膛,用松针引燃,不一会儿,心灵手巧的银儿就做出了一道香喷喷喷的午餐。
吃过午饭,几几也忘却了在G城时的午休习惯,央求着范空生带她到河边去抓小鱼。
范空生说:‘这可不比城里的公园,养了鱼让你抓,别说现在春天河水湍急,就是夏秋季节,河水变浅的时候,没有专门的工具,也休想逮住它们。这是真正的河流,是鱼儿当家作主的地盘和家,不由人作主的。”
但是经不住女儿的纠缠,范空生只好答应她。
其实范空生本来也有计划要去桴河边走走,看看自己当年刨水戏滩的地方,只是还没定下具体时间。在故乡的所有山川风物中,他对桴河的感情最深。在外面只要一想起故乡,桴河的清水流沙,弯弯绕绕,便时刻浮现在脑海。既然几几那么急切,那就一并成全了吧。
老宅的东面,几百米远便是桴河。从院场下到小路,再绕过那个“九龙戏珠”的山包,沿着一条小溪,弯曲向前,走里许便到桴河岸边。
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斜斜地落在三人的后背,理疗般的舒适温暖,又在人面前拉出一道长的身影,粘在脚尖上,人往前走一步,脚尖便把影子向前踢一步。
路的右边是小溪,左边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
小溪清可见底,细沙洁净如面。小溪由西北流向东南,蜿蜒流向桴河,而桴河也正是由沿河两岸,许许多多这样毫无污染,守身如玉的溪流汇聚而成。源清流洁,才成就了桴河冰肌玉骨的宝贵品格。
这还真得感谢桴街镇的乡亲们,即使在“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的物欲年代里,也没有发展任何工业,更不用说污染工业,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物质满足,为后人换来了今天的绿水青山。
右边的油菜花正狂野的开放着,像是梵高笔下的向日葵,蜂蝶盘旋其中,快乐炸天。
几几虽然在G城看过油菜花和向日葵,但那都是都市里移栽摆拍的道具,小得像是精致的盆景,不仅上不了规模,生命力更不可同日而已。无论是人还是植物,个体的差异有时甚至大于物种间的差异!
“菜花黄,痴子狂”。自然的狂野往往激发出人内心的狂热,银儿和几几都一改平时的文静,放肆地在油菜地垄里飞奔起来,驱蜂捉蝶,丛笑摆拍,直到闹够了玩累了,才重新回到小路。
往前路过一段草丛路的时候,范空生先从路旁拾了一根树枝,在草丛里敲敲打打,立即惊出几条长得像壁虎一样的蛇,窜到另一边的稻田里去了。
银儿和几几登时一震,脚步便顿住了。
范空生说:“这是无毒无害的蛇,和壁虎一样专吃蚊虫,不咬人。”
看她们还是心有余悸,便进一步解释说:“我们小时候经常抓在手里玩的。”
听范空生将它说得人畜无害的样子,银儿和几几便将信将疑地继续随范空生继续前行。
其实范空生用树枝打草丛还真是冲打草惊蛇去的。
乡野之地,本是蛇类栖息地,当地更是蛇类繁多,眼镜蜿、蝮蛇、竹叶青、菜花蛇……
印象最深,或最为惊悚的一次,是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晌午他去自家菜园,便看见父亲专门挖出来的,用于浇水的一丈见方的水池里,满满一池子五彩缤纷的蛇,在里面翻滚缠绕,吓得范空生赶紧回头撒腿就跑。待跑出几百米,估摸蛇们追不上来的距离,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不停喘息。如此多怪异的蛇,在烈日当空的,自家菜园子里,不但前所未有,更闻所未闻,以致他停下来后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眼花了。想返回再去求证,又没那胆量。回家和父母邻居们说,大家都不相信,只当是小孩编的瞎话,用来唬人。他们这么认为的依据,当然是乡民们从未遇见过这种彩色的蛇。的确,连范空生自己,之后也再未见过,甚至也没有听过,那么漂亮的蛇出现过人们的视野或言谈之中。但在范空生自己,对那一幕至今仍然历历在目,不以为欺。
相比于空前绝后的满池子彩蛇,在劳作路上,溪游途中,田埂小路上偶尔遇上一两条蛇,就是常有的事了。因此遇上草情不明之处,事先探测一番也就成了本地人的一个习惯。
何况现在正是春夏之交,蛇们从冬眠中起床,正是饥肠辘辘,逮住活物就想咬上口肉的时候,更是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