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四月下旬,南方的G城开始进入梅雨季节。
说是雨季,其实并未见明显的下雨,甚至连成串的雨滴也没见过,更别说什么倾盆大雨。
起码在范空生的印象中是这样。
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水汽,空气中总是湿蒙蒙的,像是从天穹渗出来的,又或者某个夜晚,在人们毫无察觉的梦中,一场雨落下来,在空气中魂飞魄散。加上气温日益向夏季回升,又湿又热的让人闷得呼吸不畅,胸口总像压着块什么,然而又摸不到咳不出。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泡水的棉被裹在身上,又或者劳动时出了汗,没有及时换衣服,黏黏腻腻的粘在皮肤上,让人欲甩不能。墙壁上,车窗玻璃上,一切有面没面的物体上,都盖着一层湿气。
这样的日子里,不用烘干机就永远别想穿干衣服,但即使抽湿机超负荷运转,家里仍像水帘洞。无孔不入的水汽,倒是应验了古人所说的柔弱胜刚强,但却疑心是否“上善若水”了。
以范空生的有限认知里,凡是湿气,无论体内体外的,便一律有害。既毁坏物体,也毁坏身体,既会导致躯体生病,更会给心理带来瘀滞。这充塞天地,无边无际的湿气,让人们本已渐向松弛的心情,又骤然抑郁而紧张起来。
范空生多想老天能出一天太阳,让烈日吸干掉所有水份,看一眼久违的天空,或者干脆痛痛快快地下一场雨,也能带走水气。像这样雨不是雨,雾不是雾,不明不白地算什么呢?!
然而整整一周,都不见太阳露脸,更看不清天空的模样。到处都是水份,但就是没下一滴雨!
要说这天气也是奇怪,干旱的时候几个月不见一滴雨,好像地面漂移,把这一块土地转移到了沙漠位置,被雨水彻底隔绝,一旦潮湿起来,又仿佛再难见天日,就差住在海底。
范空生觉得再也忍受不了了。
眼看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又传统劳动假期临近,机器人中心那边也因为管理得越来越顺畅,没有临时紧急任务给到维度公司,范空生也就有了休假的理由。
其实早在去年,范空生就打算来年五一期间要回一趟老家。虽然老家已没什么至亲,但还有远亲,还有儿时的同学、朋友,最重要的是,还有乡情。
本来经过2月25日的空前巨变,范空生以为自己今年,甚至以后,永远都回不去了,但谁知天意难测,时运自转,他还能获利难得的平静与闲暇,得以重回故乡。
头天夜里,范空生就亲自收拾好了东西,只等天一亮就带着她们娘俩“真穿巴峡向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就像他大学毕业刚来到G城工作时的那几年,那时他还没结婚,光棍一枚,便每年都回去过春节,他也是头天夜里就早早收拾停当,只等第二天一大早便起床,赶早班车回去,生怕晚了一分钟就与故乡迟见一分钟,少相处一分钟。返程的时候则尽量拖到最后一刻。
虽然早过了青葱岁月,但一想到要回老家,范空生还是兴奋得整夜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范空生便早早起身,又唤醒银儿和几几,简单地漱洗完毕,便提着行李去搭地铁,然后再转高铁。
他们回乡不能坐飞机,因为中国大多数人的故乡都是飞机降落不了的地方,所谓上数三代都是农民,范空生在考上大学之前,自己就是农民。假如硬要搭航班,下机后就还要不停倒车,以片刻之飞翔换无穷之折腾,殊不合算。
虽然有私家车,但范空生也不打算自己开车回去,因为自从进入高铁时代,私家车在长途旅程中就显得日益鸡肋,既不高效,更令人疲惫。至于回乡后的短途需要,大可在当地租用。何况在汽车早已普及的年代,开不开车,开豪车还是普通车,也早已无伤颜面,不用担心没有衣锦还乡而有伤面子。
地铁避开了上班时段地面上的拥挤人流,很准时地将他们送往上了高铁站。
高铁自从启动,一路就不歇站,刺破苍穹似的直奔终点站。中途有要下车的,只需要走到最后一节车厢,到站了车厢脱落,他们便能下车,而高铁在挂上新的,载满新乘客的车厢后,继续它傲骄的旅程。
几几是第一次回家乡,又是坐地面飞机一样的高铁,兴奋得就像要去发现新大陆。
范空生抱着几几,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道旁的景物开始是一帧一帧地向后晃过,后来便越来越快,树木和电线杆都在视野里拖出一片光影的尾巴,最后变得模糊起来。
虽然未必赶得上飞机的速度,但似乎在飞机上可以悠悠地欣赏窗外的景物,不觉得有多快,而在地面上,同样的速度却让人应接不暇,快得连视力都跟不上了。从这看来,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是有道理的。
但是想到这里,他又思维跳空似的,联想到机器人。比起它们,这高铁这点成就似乎也就不算什么了——然而,想它们干什么呢?想了又有什么用?又能改变什么呢?——我且尽情地享受这难得的假期,享受这一家同庆的欢乐时光罢……以后还不知有没有呢,人生最重要的是享受当下!
正当范空生思绪飘得比窗外的景物还快,几几突然喊饿了。
早上出门时间仓促,一家人都没来得及吃早餐。
银儿便提议在列车上买点食品。范空生表示自己还不饿。
说来也是奇怪,范空生每逢喜事,高兴、激动时便不会觉得饿。他觉得这有点不太科学。按照一般道理,兴奋、激动时消耗的能量更多,应该更容易饿才对。即使说大脑兴奋抑制的胃肠神经,但难道一直兴奋下去,就能一直不吃饭么?
银儿和几几刚吃完早餐,列车便报站提示即将到达桴城,有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一千多公里,只花了不到2个小时。换成自己开车,没有10小时以上,就别想挨上家乡地界。
桴城,就是范空生的家乡县城,延着桴河往上游几十公里,便是范空生的故乡桴街镇。
在范空生小时候,桴城是个大地方,作为一直在乡下读书的农村娃,他很少有机会来到县城,只是在高考那年,学校统一安排考生在桴城住了几晚酒店。因为重任在身,他也没心情好好欣赏一下桴城,更谈不上熟悉。后来几次往返路过,也都是行色匆匆,因此谈不上熟悉。加上去了G城后,也算是见过世面,对桴城就更没有熟悉的必要了。
不过目力所及,桴城与过去相比还是大变样了,除了没有摩天大楼,其实也与G城街景相仿佛。
既然在桴城一无亲朋友故旧要访,二无故地重游之情,虽是祖籍县城,也只能充当路人。
范空生便立马在路边招了一辆的士,一家去往桴街镇。
车子一路向北,与桴河相向而行。
虽然还未真正到家,但看见了熟悉的桴河,久违家的感觉便扑面而来。
眼下正是桴河的春季,雨水充沛,河流像个营养充足的少女,丰满透亮地顺着河床款款而行。雨后的阳光洒在河面和两岸的护堤树上,在车窗外闪耀着一片片彩色的光芒,仿佛光之乐章。
其实桴河的四季各有各的美。记得有个本地的瘪脚诗人,曾说桴河的春季像少女,夏季像少妇,秋季像中妇,冬季像老妇。
但在范空生看来,桴河一年四季都是少女,所不同的时,春季是丰满的薛宝钗,夏季是活泼的史湘云,秋季是恬静的林黛玉,冬季是平和的秦可卿……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秋天的桴河,水清沙净,不由得人不想亲近。每逢这个季节,他的双脚对这样的河流总是没有抵抗力,情不自禁地便要下水滋润一番。
一路路宽道平,车辆稀少,不到晌午,便畅通无阻地前到了桴街镇。
桴街镇位于桴城最北面,三面环山,一水向南。
这水便是桴河。桴街镇也是桴河的源头。
桴街镇虽在范空生心里举足轻重,但在世人眼里,的确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既无闻名于世的名胜古迹,也似乎没有出过什么英名伟人。一个地方若是没有拿得出手的光辉历史和人物,那它的历史就真会在人们的脑海成为空白。因此没有谁说得清桴街镇是因河而得名,还是桴河是因镇而得名,又或者二者都是由某位乡贤偶然命名,再或者这位乡贤很是读过些书,以孔圣人的“道不行,乘桴桴于海”而得名。但无论如何,这个命字已经像核糖核酸一样,编进了桴街镇的基因里了。
范空生在公路通往老宅的一个路口下了车。
偏正午的太阳,斜斜地打在他的脸上,好像前面有摄影师要给他拍照,天地特别为他打的光。空气里的温度湿度也刚刚好,像是为迎候他回来而调节过按钮。
范空生顿时全身心地舒坦下来,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小嘴,尽情地呼吸这方故土生机。这能带给人温暖、安全与希望的天地,与G城那潮湿烦闷的回南天相比,犹如云泥之别。此时范空生更觉得自己作出回乡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
待车开走后,范空生仍不禁站在原地,在踏上故乡第一脚夫的地方,仔细地打量着曾经熟悉的桴街镇。他想望给自己的脑海中留下多年后归来桴街镇的第一印象。
虽然桴街镇远没有桴城大,但不得不说,桴街镇变化却比桴城大多了。镇上满是一排排整齐的小洋楼。除了远远少数未拆的旧居和走向未变的街道,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被富裕生活整容了的故乡。但来往陌生乡邻们熟悉的乡音,又冲淡了他对建筑的陌生感。无论它用什么材料包装,脚下这片土地,仍然是魂牵梦萦的故乡。
范空生这样一想,便顿感释然,便回过神,领着银儿、几几,沿着那条通往老宅的乡间小路,径直往前走。
道旁的虬曲向上的乌臼树,依旧如范空生儿时般青翠,不仅高矮胖瘦没有改变,仿佛每一个叶片都不曾脱落。仿佛自范空生离开,这么多年它们就没经历过春长秋落,又像是专为等候他归来时便于相认而特意保持原貌。青翠的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像是对回归游子致以不绝的欢迎词,更令范空生觉得倍感亲切。
路边不时跑来跑去的小狗,却露出陌生而警惕的眼神,远远地壮着胆子试吠,但看范空生熟门熟路的脚步,便又鼻子嗡嗡,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转头怯意着走开了。
范空生不觉暗暗发笑。想当年,这条街上每一条可都是熟狗,见了他便像见了主人,乖巧地站在一边,讨好似的摇尾乞怜。即使他有时候不高兴,爱搭不理的踹它们一脚,它们也只是委屈似的哀鸣几声,算是向他求饶,哪有狗这么不长眼,敢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现在的狗们,怕是繁衍有几代了吧,一点也没传承它祖先的优良传统。
在这点上,乌臼树就比狗强多了。它们不仅没更新换代,还驻颜有术,坚守岗位,生命力的顽强和保持优良传统的作风,简直比人还神奇。
老宅在一个小山头的半坡上,门前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站在庭院可以俯瞰桴街镇墟镇全貌。小时候,孩子们在上面嬉耍,大人们用来纳凉,农忙时节客串晒谷坪……功能多少全看需要。乡土自然,本来就没有都市文明那种精细分工,其实这也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所谓的分工都是人类强加给土地的。
范空生走到小路拐弯处,便能看见一个斜坡,顺着斜坡上去,拐个小弯便到了老宅。这样筑路的好处,是可以使下面不容易看见老宅,而老宅却尽可看清下方,起到一种屏风的作用,似乎也契合“直则无味,曲则生情”的古训。
范空生的祖父当年在这里起房时,请来的风水师说这里是“九龙戏珠”位:屋后有九条山脉在此汇聚,前面有个圆形的山包,像龙叶的珠子,珠子后面是肥沃的农田和逶迤南下的桴河,是难得的上佳风水位,能旺丁旺财。
但是自从范空生的祖父搬进这里,十年中家里就祸事不断,并未兑现风水宝地的潜力。然而风水师又说,福人居福地,许是你家镇不住这块地吧?反正,买的没有卖的精,他怎么说都有理。
直到父母过世前,老宅已翻修过一次,与镇上的楼房也没有太大区别。但自从范空生去到G城,老宅就没再长住过人,当然也就无法再验证风水的好与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