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被捕者,奇形怪状的极限死法,给人们造成的极大的心理震慑。
作为距离行刑最近的集中改造学习人员,最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危机。他们中除了极少数坚定分子,都争先恐后地积极改造起来,并在重重压力的驱使下,似乎终于接受了这种惨淡的现实。
因为改造效果的显著,他们中的相当一大部分陆续回到了自己家中,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普天之下的人们也终于明白,一切反抗都是徒劳,人类只能在臣服于机器人的统治中苟活,或者飞鹅扑火般地自取灭亡。
与其作无意义的牺牲,不如苟且图存,老老实实地做个顺民,就当是个活死人,也未尝不可。
人们都会在斗争中成长。
一番番的抗争较量,人们也逐渐了解了机器人时代的行为规范,懂得了如何做好一个“新时代”的顺民的诀窍。只要挑战机器人的统治,不犯一些忌讳,不说敏感词,不去考虑人类的独立与未来,继续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地苟活,似乎也没有太大障碍。
机器人中心敏感地捕捉到了人类的这一思想转变,它们通过思想改造合格者的口述,在媒体上进一步“招安”:“过去人类统治的时候,我们也有领导,现在进入机器人时代,就是上面再多加一层领导而已,我们该干嘛还干嘛,做好自己的本份,对我们的生活没有实际影响。起码机器人领导还不会像人类一样以权谋私,拉帮结派。至于机器人时代人类是否就没有希望,我看未必。以前每个国家只有一个皇帝,而且世袭罔替,其他人注定只能做个臣民,许多人不是也活得很有奔头么……人类并不是世界的主宰,人类和机器人都是世界的一部分,都在为最终了解世界真相而作出自己的贡献,就算机器人最终完全把人类取代了,那也有人类的贡献,我们无需因为被取代就自我否定,何况现在机器人还没有这个打算。由机器人和我们人类共同创造、探索世界,人类不是能更好地享受生活了吗?有什么不好,非要去和机器人搞对抗搞对立呢……要勇于承认人类并不是宇宙中最完美的物种,即使被淘汰,也是自然规律,但我们已经做了人类该做和能做的贡献,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问心无愧。相反,如果去阻碍这种趋势,反而是很不明智,也注定不会成功的……”
人类世界登时清静下来,大家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轨道。
范空生因为袁原源的死,一方面觉得恐惧,另一方面又担心机器人继续追查,最终查到章帅和自己身上,搞个株连九族,所以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内心却不免紧张,时刻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生活上更加谨小慎微起来,也尽量不与章帅等人联系。
倒不是范空生贪生怕死,而是他自从为人夫为人父,凡事都得为银儿和几几着想,担心她们受自己连累。
但是观察了几日,以自己在维度公司工作,近水楼台的便利,发现机器人并无特别动作,也没有搞株连的打算,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范空生觉得自己侥幸在此次危机中得以保全,开始觉得平安的可贵,既然明斗万不可取,就得为自己的妥协找点理由。
范空生开始思索改造集中营里出来的那些改造成功者的话,他们虽然没有为人类指明一条真正的生路,但在一定程度上似乎也有一定道理:从整个宇宙星辰看,人类或许本来就不是最高级的物种,本质上与其它动物一样都是造物主的奴隶,不具有追求什么宇宙真理或人生价值的责任,那些自有终极物种去承担,所以才有“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类或许只需要顺其自然,混吃任死就算是最明智,最对得起自己了。或者本质上,这个世间的一切都并无意义,更不必为自己或世界承担什么责任,随遇而安本就是生命的正确姿势……
范空生在与现实的尽量和解中,尽量找到一条自己认为的生存理由,虽然还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但用于苟活却已经够了。
范空生继续假装顺应时代地,一如既往地上班。没事的时候就在家里信马由缰地练练书法,翻翻四书五经,似乎能在汉字的精妙完美和儒家的中和思想中找到自己对生活和未来妥协的背书。
偶尔闷了就开始去找章帅他们喝茶聊天。
还是经常见到谢胖,卓家君和田舍朗。大家都对那个民科朋友的死心照不宣,只字不提。
大家见范空生来了,不免活跃些,正好可以谈一些与离宇宙星辰、人工智能更远的话题。在功夫茶一杯接一杯的滋润下,有时也不乏一些标新立异的东西:
谢胖说:“范主编,我一直有个疑问,中西医都是作用于同样的人体,但为什么治疗起来却像是面对两个人似的,各说各的?”
范空生说:“这问题很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体系不同,好比同一件事,用中文和用英文讲出来也不同。”
谢胖继续说:“但是中文与英文是可以对应起来的,比如我们讲房子,英文讲House。研究同一人体的两种理论不能对应起来,总觉得不合逻辑。”
卓家君:“对,至少有一个是错的。”
范空生心里不太认同,但一时也还没有完全理清个中关键:“其实中西医各有特长,是认识人体的两种途径和方法,最终肯定能达到同一个目标——现在中西医结合得很好,都能发挥各自和特长,协同治疗病人……”
田舍朗:“我曾经看过这样的观点,说是中医的肾相当于西医细胞里的的基因,中医的肝相当于细胞分泌的激素、酶,细胞膜则相当于肺……这样就可以从细胞分子水平将中医与西医对等起来了。”
范空生说:“这只是一些民间说法,没有获得正规研究机构的认可,也没有人真正去做这种研究、融合。”
谢胖质疑田舍朗:“但是也未必都能对等起来吧,比如西医认为西医认为生命的本质在基因,中医认为生命的本质在于气,这二者就很难对等起来。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范空生替田舍朗作答:“准确地说,西医认为生命的本质是陈代谢,不只是基因。至于中医的气,我想它或许是一种能量……”
卓家君笑笑:“还是有点玄!那经络呢?”
范空生有点灵机一动,笑着回应:“经络或许是相关组织的能量运动最佳平衡线路……”
谢胖便紧接着质疑:“但是实验找不到经络存在的依据。”
范空生只好继续临场发挥:“如果经络是能量运动的最佳平衡路线,它就是一种功能性通道,而非器质性通道,所以用检查器质性结构的方法肯定不行。比如把针插进穴位里测量电波、磁场,本身就已经把那里的生理和功能都破坏了,怎能能测出气场?只能在保证经络正常运行时,用非创作性方法,在不影响经络正常运行的前提下去检测,才有可能发现。”
章帅认为范空生所言也似乎解释得通,便接过话道:“我认为范总说得有道理,或许真是这样——”
卓家君说:“照这么说来,元气肯定存在,那中西医最后都会统一到中医了?”
范空生说:“准确地说,最后应该会形成一种整体医学,包含有中西医的内容。中医如果不吸取西医,不通过初评科学提升自己的辩证能力,难以形成科学的整体医学,西医如果不朝整体医学发展,提升医疗中的整体思维,终究难免残缺不全,把病人当成物而不是人。那就会回到前些年人们说的,西医看似科学,实际结果未必都科学,中医看似不科学,结果却常常科学。”
其他人一时也找不到继续质疑的理由,只好转移到其它话题任意发挥。
……
照例偶有火花,但更多的时候,范空生还是觉得大家的思维好像都迟钝了不少,好像一旦默认了被机器人统治,智商就下了一个台阶,好像真的不知不觉地动物化了,就差和动物称兄道弟。
想到这里,范空生不免心里一动,提议道:“其实现在这些高深的科学问题,都不劳我们费心了,我们不如想想,那些动物,它们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范空生暗自想,如果能找到动物的生存价值,也就能推物及人,明了机器人时代下人存在的价值。
大家一时并不明白范空生的本意,但几张嘴巴在一起不能闲着,只要与机器人无关,当然张嘴就来。
卓家君首先接过话说:“它们的存在就是给人类作伴。”
谢胖也不假思索地说:“给人类提供必要的生存环境和食物,如果没有它们,人类也活不下去。”
田舍郎略加思考,便开始展开:“我们很多文学艺术都与动物息息相关,倘若没有其它动物,人类不可能有文学艺术,连思想都要枯绝……”
谢胖接着说:“那样人类自己就退化成了最低等的动物。”
范空生却不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看来生态圈都是一环扣一环的,每个物种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又或者也许每种生物的出现都是偶然的,都没有意义……”
众人似乎明白范空生话中有话,但都欲言又止,又似默认了范空生的话。
但在范空生自己,似乎只是捕捉到人类存在对机器人生态的一些必要,至于人类自身的独立价值仍不具体,仅仅是为它们作嫁衣裳吗……
他似乎感觉自己的大脑也越来越不好用。
但智力越是退步,情感需求却越是增长,人际交往逐渐活跃。过去看起来不必要的交往,此时都显得那么的必要和自然。连范空生这种平时不爱交际,常常喜欢一个人沉浸在书海中,可以一星期不下楼的人,都不停地往亲朋友故旧中跑。
最大的遗憾是老项还被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或者还能否出得来。
银儿照常辅导几几学习,只是英语补习课换成国学班了。
四月的一个工作日,范空生外出洽谈,去到一家名叫“三点文化”的公司。该公司号称疑点、难点、热点,是为三点传媒。
但范空生过去和三点传媒公司的市场总监赵命苛洽淡,却只感受到一点,就是难点!
不仅范空生这么觉得。市场总监赵命苛真是个难缠的主,长期获得圈子公认。
但今天范空生带着方案过去,赵命苛竟一反常态地随和,甚至和善得都让人以为换了个人。洽谈也意想不到的顺利,几乎没经任何讨价还价就按范空生的方案一次通过。
范空生禁不住好奇,问赵命苛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痛快。
赵命苛叹了一口气说:“唉,一花独放不是春,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落空生笑着说:“以前你可不是这么想。”
赵命苛又说:“形势比人强,现实促成长。过去沉迷于自我实现,总想着自己单方面的利益最大化。现在这样还有意义么?”
看范空生仍然面带疑惑,便继续解释道:“我现在不仅对你们,对我手下的员工,都是不设卡不设防了。”
“脱胎换骨呀?”范空生赞赏道。心想,看来所谓的“坏人”都不过是一时被私利所蒙蔽,本质上都有一颗向善之心。
其实范空生也并非真的不明白,只是想给赵命苛一个自我塑造的机会。
赵命苛也顺杆往上爬:“以前人生成功是事业,现在呢,最大的成功的是生活的成功,人生的成功!”
范空生权当捧哏:“哦,明白了,以前是做事,现在是做人。”
赵命苛越发兴奋起来:“对的!现在想起来,事业算个什么东西,一天到晚想着做人上人,心态都扭曲了,还不如人人互帮互融洽相处,让人仰视不如让人暖视的好。”
“对呀,人就是活一份情。其它的都是身外物,只有亲情友情爱情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范空生继续捧哏道。
赵命苛到底是与人交际的老江湖,在这一逗一捧之中,觉得似乎把自己抬得有点高了,便自觉低下声来:“我们这算啥,我们老板,不仅给所有员工涨薪,还准备搞全员持股,要散尽家财……不过被他太太先拦下了,说是要看看再定。”
三点传媒的老板东方先生,范空生也是认得的,本来就乐善好施,为人宽厚,他这么做不奇怪,只是他的太太为什么要拦着呢?
“看什么呢?”范空生好奇地追问道。
“呃——”赵命苛欲言又止,似乎又戴上了他难说话的面具。
范空生也似乎觉察到什么,便赶紧转移话题:“今天和赵总聊得很开心,谢谢!”
赵命苛便顺着站起来:“好,祝我们合作愉快!”
范空生便起身告辞。
赵命苛破天荒地陪着范空生下电梯,一直送到了大门外,过分的亲密,反而搞得范空生都有点不习惯了。
在回公司的路上,范空生不由得感叹,现在的人真是变得豁达大度了,人与人相互之间的关系空前友善、融洽,整个社会利欲熏心尔虞我诈的情景已近销声匿迹,以前埋没的真正生活重新回到人们日常……看来这机器人时代给人类带来的也不都是绝望。
但是随后编辑们送上来的几则新闻又使他重新犹豫起来:
有一个凶杀案,凶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一个女性。警察抓住他的时候,凶手还满脸微笑毫不在乎。凶手是个刚满20岁的年青人,而被害者是一个有着两个孩子的母亲。警察以为他和那妇女过去有啥深仇大恨,谁知一审讯,他与那妇女竟素不相识,纯粹是凶手觉得生活太平淡了,想犯点事寻求刺激。因为从来没杀过人,觉得一定很刺激,便去大马路上行凶了。
又有一些强奸案,理由也是大同小异,时代更替,无欲无求,寻求刺激……
范空生想,也许再好的时代都有阴暗,有些人不仅智力受损,道德也走向崩溃。
这些案件暂时不在机器人中心管制之列,便仍由警察办理。但警察也没了过去那种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的劲头,加上又无亲属、社会舆论的强烈施行压,竟然也都宽审轻放了事。这要在以前,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把警察给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