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愉快并小心着,用了二刻钟,终于到护河堤上。
桴街镇本是三山环抱的一方小小冲激平原。桴街人逐水而居,傍水耕耘,田地与河面大约平齐,每到雨季或山洪暴发,三面的雨水冲刷而下,宛如千龙归海,不仅将田地淹没,带下的泥沙还将田地填平。因此就像所有的沿河街镇一样,不知从哪代人开始,先民们便在桴河两岸修建了防洪堤。防洪堤上面,宽处一二十米,窄处仅两三米。
堤坝上靠河的一面种满了香樟树,因为年代的久远,粗大的腰身让人想合围时不禁觉得手短,但巨大的空洞却泄露了它们的衰老。然而树叶是深绿着的,缀满全身竟遮蔽了所有的枝杈。范空生想,人在这点上就不如树,虽然俗语有云“人老腿先衰”,但最先掉的却往往是头发。
这些香樟树在范空生小时候就这样,几乎与桴河一样成为了当地的标志。以它们的冻龄有术,也不知要一直挺立到什么年月。
正所谓大树起,荆棘生,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成片的香樟树的,不仅引来了众多飞鸟,更聚拢了一丛丛竹子、荆棘。桴根深叶茂春末夏初,正是金银花盛开的季节。小时候他便经常在此采摘金银花。白的,黄的花儿,挺着纤细的腰身站在枝头。从花瓣伸出来的更细的花蕊,像翘起的兰花指,掩面而笑,惹得轻薄的蜂蝶前来大献殷勤。
绿树、鸟鸣,花香,流暄,好一派田园美景!
然而油菜花丛中已经与蜂蝶照面,几几便对它们有了几分免疫力,她现在心里更惦记的,是下桴河去玩水。
可是河床这么满,又没有渡船,痛快地玩水当然是不可能了,只能让她最大限度的近距离接触一下桴河水。
上下睃巡,终于觅得一堤上小道直通河面,亲水处尚有一小片绿地,可供坐赏河景。于是范空生和银儿便一左一右护着几几蹲下玩水,又折了柳条当鱼杆,玩起了垂钓。
玩了一会,并无鱼儿上钩,几几便累觉不爱了。于是一家人一起坐回草地上,欣赏起夕阳下的河景来。
夕阳紧贴在西边的山峦上,不文不火地照耀着这一方山水,给河面撒下无数的亮片,又在河面上铺上一条中间白两旁红的通道。就像西边天穹挖了一个孔,漏出耀眼的阳光成为一支画笔,将这里绘成印象派笔下的景致。
几几有点悻悻地说:“连水里有没有鱼都看不清。”
范空生安慰女儿说:“河水不比海水,几十米深也能一眼看到底,游鱼生物仿在水簇馆。河水只要稍微深一点,就不知深浅,更不用说看见鱼儿了。
银儿继续问:“这河里是有许多鱼吧?”
范空生说:“很多种淡水鱼呢,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上游那座木桥上钓鱼。”
几几问:“能钓到吗?”
范空生继续笑着说:“是的。河鱼没有人喂,每一口都得靠自己争取,经常饿得慌,所以我们即使随便串上一粒米饭下钩,鱼儿们也饥不择食,争着、抢着上钩。”
银儿笑道:“这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范空生说:“其实小孩钓鱼主要还是图个乐子,真正吃鱼,不能指望这。”
几几却又来了精神:“那你们吃鱼靠什么呀?”
范空生感到说起来话长,便不打算细说:“方法可多了,一两句话说不清呢?”
几几央求道:“唉唷,你就说说吧,爸爸!”
银儿也替几几求情:“小孩子好奇心,你就满足她呗。”
范空生便只好耐着性子讲起来:“当年,我们这里捕鱼主要有三种方法:一是在水浅的河段,选取一处进行围堰抓鱼,这个得把围堰里面的水抄干,比较累;二是用鱼网,拦河一撒,人跟着渔网顺流而下,见鱼网震动便提起一段捉鱼;第三种方法是最壮观,但也是危害最大的,我们这里的管它叫“洗长江”。就是用当地产的一种鱼藤,先在石臼里捣碎,连渣连汁一并收进桶里,在河的的上游选取一处,将准备好的鱼藤和汁从河岸这边,一直倾倒到对岸。
这种鱼藤汁对鱼有毒,不到半个小时,河里面的鱼便被毒得气息奄奄,一个个或浮出水平,或搁浅于沙滩,用鱼兜甚至空手都能捉住。
这些“洗长江”的人,通常选择在凌晨,从远离村舍的上游开始,等到他们从上游一路捡鱼而下,途经村庄墟镇时,激起的水声和河面晃动的灯光,就会引起某个失睡者的注意,或者把河岸吊脚楼上的浅睡者惊醒,然后凭借经验便很快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一声“洗长江——”的呼喊便会在桴河的两岸率先叫响,惊醒更多的人。接着便是一声接一声的“洗长江罗——”响彻夜空,将桴河两岸的乡民都从睡梦中惊醒。
这声音就像战斗的号角,欢庆的锣鼓,催促人们一个个从床上腾身而起,迅速抄起各种工具,走出吊脚楼,奔赴捕鱼前线。
很快,河面上便有了越来越多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抄鱼叉的,燃松枝照明的……河面上一时星星点点,热闹非凡,仿佛是在举行某种盛典,人们都都沉浸在寓劳于乐的喜悦之中。
但这种杀鸡取卵的捕鱼方式,对生态的破坏实在太大了。一次“洗长江”过后,通常一两个月河里都看不见一条鱼,因此后来便逐渐地失传了。”
但在范空生幼小的印象里,这是当年桴河两岸最壮观的群众团体活动。
几几不解地问:“河里的鱼都毒死了,以后还怎么捕鱼?”
银儿凭常识解释道:“还有鱼卵呀。”
几几不服气地说:“假如鱼卵也毒死了,还会有鱼吗?”
范空生只好发挥想象:“也还是会有的。有人说在一个干净的池子里放上自来水,时间久了,都会长出鱼来。”
几几瞪大眼睛:“这么神奇!”
银儿说:“是啊,你记得去年我们去海岛旅游,当地渔民介绍说,在一个只有一平方公里的海岛上,居然有野牛。按道理那种距离大陆几百海里的小岛,在只有小渔船的年代,人上去都难,更不可能运牛上去,而牛也不可能自己泅渡飘扬过海,那野牛是从哪来的呢?”
几几说:“难道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
银儿笑着说:“这就不知道了……”
几几接着说:“妈妈,照这么说,那人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即使地球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到时还是会重新长出来,对吗?”
银儿:“唔——”
范空生知道几几正是爱幻想的年龄,不努力解答是满足不了她“十万个为什么”的,便接过话说:“从根本上说,人当然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没有土地哪有人?但这不像种庄稼,立竿见影,需要漫长的时间,各种机缘凑巧,当然也许不是凑巧,它本来就是无心的,有的凑成了鱼,有的凑成了牛,有的凑成了人……总之,地球上的生物是随机形成的,只是形成以后,人们却喜欢把它神秘化,必然化——假如地球上一个人都没了,还能不能再凑巧形成人,就难说了……”
银儿看话题开始扯远了,便说:“不说那些了,还是多讲讲自己的故事。”
范空生知道,银儿是担心他说着说着,又不小心扯到了机器人。要知道,他们虽然回到山村,但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都是一个个受监控的终端啊!
几几听妈妈这么说,便满是遗憾地说:“还是你们小时候好玩了,不像我——住在河边真好……”
小孩子的兴趣转换快,大人只能跟上。
范空生便说:“不都是好玩,也有危险,每年都有被淹死的人。我就被淹过三次,险些没有报销。一次是游泳被卷到了深水区,眼看就要不行了,后来漂到下游,才被会水的人救起。一次是在4岁的时候,爬木桥,这木桥本就不结实,走个人便摇摇晃晃,要是多走几个人,这桥都晃得都能跳舞,人稍不留意就会被弹下去。当时正好有个人挑着重担迎面走来,我一个抓不紧,便被甩下了木桥,幸好还没到河中间,被河边洗衣服的大婶救起。还有一次是夏天游泳不,小心钻到了一大片木筏下,等想浮出水面时却被木筏压着上不来,当时就差点被憋死,几乎失去知觉,后来又不知怎么阴差阳错,竟然从木筏区漂出,浮了上来。”
银儿怜惜地说:“你也算是大难不死了。”
几几还不太明白“死生亦大矣”的意义,她有自己的兴趣点:“什么叫木筏呀?”
范空生便解释道:“木筏就是用木头拚在一起做成的船。但我们这里的木筏主要不是当船运人,而是运输它自己。这里是山区,当年盛产木头和毛竹,怎么运出去呢?除了陆路,一个重要的办法就是走水路,把这些木头竹子编成木筏竹筏,由一两个老船工掌舵,顺流而下,运送到下游买家那里再靠岸拆卸。因此通常都是在春夏之际,河水暴涨,便于行船的季节进行。木筏也不是一两个,而通常是几十个拚在一起,绵延数百米,浩浩荡荡一同南下,就像火烧赤壁时曹操的船队一样,气势磅礴。在还没凑齐的时候,它们就系在河岸边,小孩子们就会在上面狂奔、撒野,或者扑咚一声从木筏上跳进水里……”
几几又问:“那怎么现在不见木筏呢?”
范空生回答说:“现在人们都用更高档的材料,这里的木材和竹子需求量小了,再加上注重环保,便没人去伐木,这种营生也就消失了。”
银儿感慨地说:“看来很多有趣的事都随时代消失了。”
范空生随口附和道:“是啊,物竞天择罢。”
话一出口,又不禁联想到眼下的处境,暗想,自己个人被淘汰是必然的,也没什么好纠结,但是作为整体呢?几几她们这一代,将来如何呢……
不觉又迷惘起来,两眼空洞地望着河面。
山区的乡镇,山离得近,太阳很快便挨到了山顶,天上的晚霞也由红变暗,不一会儿便被山脊没收了最后一道霞光。眼看天色将暗,范空生便领着银儿几几顺原路返回。
一路上,几几还是饶有兴趣地发问,不断发掘范空生的童年趣事。
范空生便又跟她讲述吊脚楼下,猛兽在秋天涉水过河叼走家畜,乡民们合力与钻进石缝中的巨蟒拔河的故事,还有当地的一些传说,比如听老一辈人讲,桴河里有一种鱼,永远抓不住,因为你一抓它,它便化成了一滩水……传说如果这种鱼彻底消失了,就大祸临头,等等之类……
几几听得更加入迷,直到范空生讲得实在口疲,答应以后继续分解,她才只得作罢。